在蜀中青城山山鬼李家大院一间书房内,惊骇不已的李凤西瞧着父亲李策隐恭敬跪拜在黑衣老者面前,那一句“不孝子孙,策隐,叩首拜见二老太爷!”振聋发聩,岂不是自己的高祖李玄天!那个曾经让江湖腥风血雨一时的鬼冠李玄天!
眼前黑衣老者,苍颜白发,身材魁梧不见佝偻,一双紧促黑眉锁住眼角岁月侵蚀痕迹,难以想象老者李玄天竟然有一百余岁高龄。
李凤西匍匐跪拜:“拜见高祖!”再也不敢抬头,身前黑衣老者袍服无风自鼓,散发出骇人气场压得李凤西喘息艰难。
黑衣老人李玄天一跺双脚,大理石地面波纹抖动,一股强大力量竟然让李策隐父子直直站起身躯,低沉沙哑的嗓音说道:“策隐,你虚度光阴五十载也没摸到化境修为边缘,难道让我山鬼李家从此败落?”
李策隐额头浸出细密汗水,急忙作揖回道:“策隐不才,有亏祖宗英明,我苦寻二老太爷三十年未得音信,生怕二老太爷超凡入圣,超脱俗世再也不能庇护山鬼李家。”
李玄天一手隔空取物,只见桌案上胞浆透亮的紫砂茶壶临空飞入掌心,滋溜一口茶水说道:“三十年前,老夫与小辈陆剑平在峨眉金顶斗气拼剑,他折损了阳寿,我损了修为。之后老夫一直隐居青城内山不问江湖事,眼瞧着你这个榆木疙瘩不开窍,也懒得给你那废物父亲和你留下只言片语。”
李策隐拿过来暖壶,凑上前给茶壶添上热水,“二太爷好一手灯下黑,让子孙寻遍江湖。二太爷今朝出世,定是功德圆满!”
见父亲李策隐与高祖插科打诨,李凤西稍稍缓下拘谨,却不敢多言。
李玄天是何等人精,翻起白眼儿,“你以为武道进取是那入市买菜?陆剑平那混小子折损自己阳寿,一剑飞斩天雷,浩然天地灵气充沛化作万丈剑罡,竟引得雷劫加持,老夫半生修为损去一半,差点从化境巅峰跌境下去。这三十年老夫忍住心魔戾气,砥砺苦修才将境界弥补回来,百岁高龄已是到了极限,再也不敢一探天道阴阳。只可惜,可惜那陆剑平原本有机会历劫斩三尸正道,奈何阳寿已损,不知道是否活过八九。”
李凤西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愕,唐突问道:“高祖所谈陆剑平可是那三痴剑圣?”
李玄天“嗯”上一声,和颜悦色道:“玄孙李凤西?有些见识,比你那不成气候的父亲强。三痴剑圣陆剑平,痴剑痴酒更痴情!”黑衣老人李玄天右手摆动,打断玄孙李凤西的欲言又止,说道:“时间紧迫,老夫简明扼要的说一两句,玄孙李龙环、李凤西出生时,老夫隐匿气息借族中他人名义送了二子各一枚璞玉,就在刚才感觉李龙环那块璞玉从北方传来气息隐隐反噬我的修为,想必是会有危及性命的事情发生,老夫此来取剑将御剑千里,挽救我李家气运!”说完,李玄天粗哑嗓音爆呵“黑鱼何在!”
可见李家大院中央一汪风水池内波涛翻滚,一柄三尺古剑浑身泛着黝黑光泽破水而出,宛如一条黑蛟踏浪飞升破日。
李凤西呆呆看着眼前黑衣高祖手持三尺古剑,恍惚间像那黑气萦绕的魔神在世,书房内寒气逼人,眼瞧老人已仗剑御空,立即高喊“高祖带我!”
李玄天并不回头,一股实质黑气已经从半空黑鱼古剑上射来,将李凤西牵扯起来。
“人剑合一破万里,江湖波风定南北。”李策隐站在窗台前叹然念叨。
……
轮盘山的秋天似乎很短,夹杂在热夏和寒冬之间仅有一个来月。山雨过后,炎日当空,光线斑驳穿透细密松树针叶层,像是千万剑刃斜插在短矮灌木丛中,不多时就有丝丝缕缕的水气、热气从灌木丛下层的枯枝败叶中蒸腾出来,然后整个山林就像一位暗境高手在吐故纳新,林外风轻云淡,林中铄石流金。
粗衣束发的青年男子,正是长风,扯着牛车穿过那一片密林,胸口、背心、衣摆已是汗水淋淋,待到走近一条山脊,眼前一汪野湖豁然开朗,有微风扫过湖面卷起波光粼粼,有阵风吹过山脊激起林海沙沙作响。长风四周环视,被远黛青山、如镜玉湖所痴醉,靠着牛车松懈一身疲惫,喃喃言语,“老头儿,就送你到这里了,有青山绿水陪伴,你可寂寞!”一锄头下去,一刨土上来,长风已是泪眼朦胧,庐顶山二十载相依为命,红鼻子老头邋遢的花白乱发,布满沟壑的额头,醒目的红鼻子,他以他那孱弱的身姿一遍又一遍示范剑式剑意,他以他那佝偻的身体一壶又一壶忍下呛人拙酒。
一个时辰后,长风瘫软在土丘前,两袖粗衣已是布满泥泞,两坛老酒摆放在脚边,他一口,地一口,他敬地一口,地上湿一片,“老头儿,你就安息吧!墓碑,我就不立了,除我也没他人惦记你。酒就这些吧,你听,那远处《九幽葬魂曲》多让人哀伤凄凉。还有啊,老头儿你可千万不要梦里找我,你知道的,我晚上很容易失眠。你临终前让我去江湖里闯一闯,徒儿还是不去了,你知道的,庐顶山脚下王猎户家闺女胖丫惦记着我,她爹说我要是不回去了就是千山万水也要找上门打断我双腿,穷小子有婆娘睡就该知足,还说以后帮我带娃。我原本就是一个了无牵挂的孤儿还入那江湖做甚!从小你就不让我喊你师父,说是我太笨,做你徒弟怕被气死。咱可得讲理咯,这次你乘鹤西去,徒儿可没有气着你半分。最后,容笨徒儿三跪九拜,敬酒拜师。师父!你走好!”长风重重跪地一拜,再拜,又拜。
暮色沉沉,山风凉凉。
粗衣青年长风从牛车上醒来,老牛驻足停留早荒草野路岔口,见得一骑白衣举着火把掠过草丛,白衣勒紧缰绳,枣红马前肢腾空而起跨过岔路口的牛车,在前方三丈地急转回头。
白衣男子出口就是方言,长风初听并不知所问,只好摇摇头盯着白衣男子,该男子生得俊朗,白衣飘飘、脱尘出俗,枣红马一侧挂有环首刀一柄,刀鞘赤红嵌金,看上去十分名贵。
白衣男子没有下马,在马背上拱手又问:“小哥,可知山路?”
这一次问话是通用言,长风听得真切,一摊手说道:“我是外乡人,也在此岔路口迷路。”
白衣男子借着火把亮光引马绕牛车一圈,也许是眼前粗衣青年太多普通,打消疑虑问道:“小哥可见一支殡葬丧队进山?”
“见过。”长风点点头。
白衣男子一个鹞子翻身下马,躬身作揖道:“刚才无意冒犯,请小哥见谅,不知道丧队走进了哪座山,可否告知?”
长风反问:“这夜色昏沉,你能分得清此峰彼峰?彼路此路?”
白衣男子哑口无言,略作沉思,说道:“小哥莫见怪,我追那支丧队一天一夜,心中焦急,问话也就不严谨。我看小哥出行简单,我这里有肉食干粮,还有一囊好酒,夜色太黑不宜赶路,不如一起露宿荒郊?”
长风挺光棍的,身无长物也不怕贼人惦记,点点头以示默许。
一牛一马二人借着火把微弱光线沿着一条野路前行,不多久,听到溪流声,二人寻声而去。
溪流有一丈余宽,流水湍急,水中遍布大小石块,在月色下反射冷光。
白衣男子看上去光鲜高贵,却并不冷漠孤傲,主动在溪流边引起一摊篝火。他从马侧取下一袋皮质行囊,似乎里面杂货样式很多,一包酱牛肉、一包干馒头、几个调味罐和一袋囊酒,一字摆开放在篝火前石板上。
长风两手空空,脸上燥热,心中羞愧,老老实实端坐在离篝火和酒食远些的木桩上。
白衣男子又从马侧取下名贵环首刀,在溪边草丛里捡出一把细枝,看见长风脸色尴尬,相视一笑,把囊酒抛给长风灿烂笑道:“江湖相逢即是缘,且饮蜀酒把言欢。”
白衣男子俊朗阳光,声线朴实,英豪之气溢于言表,让长风顿感亲切,故而再不好扭捏,掰开囊酒木塞,那酒香四溢。长风撩起酒囊,酒水一线灌脾胃,这酒一入口便像一团火球在口腔中灼烧,火线窜入喉胃又升腾进头颅,感觉无物可及、不可名状,就像身体内爆裂开一团烟火,绚烂夺目,又没伤及自身,真是七窍流香,此刻只能让长风高喊“好酒!”两字,腹中一时的阴郁之气顿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