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元六五二年九月二十四日,一大早,西北铸剑卢家嫡长子卢狐月叩响陇雀山的山门。
十来岁的娃娃,骑着千里良驹,横跨两个州府,花费三个昼夜赶路八百余里,真的是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千辛万苦才走到陇雀山脚。
山门前的卢狐月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让路过的樵夫看着只认为是哪个小叫花子。
那山门是用花岗岩条石砌成,里外自成天地,横幅匾额上龙飞凤舞写着《龙雀派》三个大字,旁边设有一支小型铜钟,有客来访时,需要叩响铜钟,由山腰值守的门中弟子前来引路。
稚童卢狐月用尽最后气力,拿起铜钟旁的木锤,照着钟体一阵猛锤,尔后昏厥过去。
急切而悠扬的钟声顺着山体走势,在白云间回荡开来。
今天在山腰凉亭中值守的是龙雀派二代弟子姜汤云,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自幼上山拜入仙门,在这灵气环绕的陇雀山中长大,耳濡目染,自带三分仙气。
姜汤云挥舞着一柄长剑,练习山门中秘传《雀邪》剑法,衣带飘飘,剑气纵横,更似仙人。突然,他听到急急的钟鸣声从山脚传来,长剑入鞘,呼吸止气,立即往山脚奔去。
当姜汤云提剑从山门中穿出时,看到铜钟下躺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孩童,他上前抱起孩童头部,一探鼻息,才安心下来,再细眼打量,孩童小脸上布满尘垢,却挡不住眉眼间的稚气。
姜汤云摇晃几下孩童,呼喊道:“喂,小娃娃,醒醒。”
那昏迷的孩童,缓缓半睁双眼,从口中挤出一个字“卢…”又沉沉昏睡过去。
姜汤云一个白眼,“陆?”“卢?”“鲁?”“喂,娃娃,你说什么?”任他再怎么摇晃和呼喊,怀中孩童不再醒来。
突然灵光一闪,姜汤云想到掌门师叔有个小师弟姓卢,莫非这娃娃喊的是卢字?也不再耽搁,姜汤云背起孩童,迈上云梯,朝山顶门派奔去。
这陇雀山足有五百丈高,高耸入云,山体陡而急,只有一条云梯从上至下伸展开来,山中终年雾气缭绕,绿植茂盛,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甚为气势磅礴,多有樵夫、诗人、画匠入山。
这姜汤云年纪轻轻,却有一身好内力,背着昏睡孩童,在云梯上健步如飞,一步迈出,已是一丈开外,三柱香的功夫,上到山顶龙雀派大殿门口。
自老剑仙令狐清风占得隆雀山,开创龙雀派,就很少与中原江湖来往,加之偏安一隅,无心扩大门派势力,所以龙雀派是人少地少房屋少。
这隆雀山山顶地势平缓,有三口清泉流淌,清泉外被一座两层的木制阁楼环绕,大小厢房共二十余间,住着现任掌门陈剑罡及两位师弟,另有二代弟子十人。
在二代弟子中,姜汤云的资质不是佼佼者,却是最和气之人。
这日一大早,掌门陈剑罡带领众位弟子开始修葺木质阁楼屋舍,用不了几天就能让整栋阁楼焕然一新,迎接老剑仙令狐清风的卒寿。
掌门陈剑罡身材有些臃肿,与身旁三师弟唐浩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唐师弟,你说师父他老人云游在何方,卒寿能赶回来吗?”
“掌门师兄,大可宽心,师父他老人言出必行,十年前出游时,当着众人面,亲口承诺卒寿必归。”
陈剑罡感叹道:“转眼又十年,这隆雀山顶十来条光棍守着师父他老人的基业,赤诚之心可昭日月。”
三师弟唐浩玩味一笑,“掌门师兄可体验过鱼水之欢?”
那腰身浑圆的陈剑罡掌门脸色由红转紫,由紫转绿,由绿转红,阴晴不定,显然是内心受到剧烈打击,最终他尴尬一笑,好言劝道:“唉,三师弟,休得胡说,楼下弟子们听见只会取笑我们为老不尊。”
唐浩双手把披散的黑发抚向脑后,望着山间云海,怅然叹道:“师父他老人才叫大自在,相比死去的二师兄韩冬,失踪的四师弟严清尺,你我和五师弟钟林在这世外桃源,自娱自乐,又何必再入红尘俗世,大不了改日多招几名女弟子。”
唐浩口出戏言,作势欲溜。
陈剑罡听他上半句牢骚话还感同身受,最后一句荒唐戏言听得是哭笑不得,假意怒斥道:“我以掌门身份命你站住,撅起屁股,挨我一脚。”
就在这时,阁楼上众人看见前院云梯口冒出一人身影,是唐浩的弟子姜汤云。
唐浩从阁楼二层飘落至前院,正欲开口询问,却见弟子姜汤云背上孩童,正色问道:“汤云,你背上孩童是谁?”
姜汤云爬云梯,大汗淋漓,把背上孩童往师父唐浩胸口一塞,瘫坐在地,喘着粗气。
掌门陈剑罡下得阁楼,走到前院,看到唐浩怀中邋遢孩童,上前看个仔细。
那尘逅满面的稚嫩孩童正是六师弟卢定业的儿子卢狐月,陈剑罡哪能不识,他从唐浩怀中夺过孩童,疾言厉色问向师侄姜汤云:“什么情况?”
姜汤云何时见过和善的掌门师伯动过肝火,惶恐不安讲出山门前所见,事情也很简单,一言两语就能说明白。
掌门陈剑罡命弟子端来糖水,灌进卢狐月口中,不等片刻,那稚童卢狐月悠悠醒来。
陈剑罡痴肥的脸庞落在卢狐月眼中,此时是格外亲切,他一把抱住掌门师伯,嚎啕大哭,将卢家遭歹人上门破家之事前后仔细说与师伯听,又苦苦央求陈师伯赶紧下山救救父亲卢定业。
陈剑罡也知事态危急,立即让三师弟唐浩去找五师弟钟林前来商议对策。
陈剑罡见小师侄卢狐月越说越伤心,眼泪止不住流淌,怕他哭坏身体,肉掌轻轻抚摸在他头顶,卢狐月哭声戛然而止,沉沉睡去。
没多久,唐浩和钟林找进掌门师兄的厢房,见师兄陈剑罡正在擦拭他那柄来自卢家的松纹古锭剑,名曰“莫白”。
来时,唐浩已经把六师弟卢定业的事情说于五师弟听。
五师弟钟林是个急脾气,提着他那把渡鸟剑,一进门就嚷嚷要下山赶往卢定业家。
掌门陈剑罡平时是个和蔼的胖子,真正大事临头,却极为冷静沉着,只见他大掌往桌子上一拍,“啪”的一声巨响,那嚷嚷的五师弟钟林立即闭上嘴巴。
陈剑罡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我和三师弟带四名弟子赶去西北卢家,五师弟守家。”
五师弟钟林头也不回,摔门而去。
唐浩上前坐到桌边,埋怨他说道:“师兄就不该让我去找来五师弟,既然已经找来,何不听听他的意见?”
掌门陈剑罡冷眼一斜,“师父他老人家早有判语,五师弟钟林性恶,终身不得下山。”
陈剑罡又缓和下来,脸色如初,悠悠说道:“你安排弟子姜汤云好生照顾师侄卢狐月,我们这趟出山,只为接师弟卢定业上山,至于他破家一事,等师父他老人云游归山再商量。”
隆雀山外,风起云涌,浩瀚烟海波浪层叠。
君北城中,老镖头吴克庸府上遭贼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恰逢南北江湖人士广聚君满楼。
一大早,就有三五十人在君满楼一楼大堂内散坐,商议如何替吴老镖头抓住贼人。
喊声最大的当属南湖府狮吼门掌门尹正炮,四十来岁的人,中气十足,平时说话都用上他狮吼门独家内功,此时用内力催发出来的洪亮嗓音格外震耳欲聋。
尹正炮一说话,乱糟糟的大堂立刻安静下来,只听他说:“诸位,能从吴老镖头府上安然溜走的贼人身手肯定不凡,当代江湖上有名有姓的武功好手差不多都在这里,诸位,相互间看好咯,昨晚谁人离开过客栈,就是去过吴府的贼人!”
“尹大炮,你放哪门子春秋大屁?昨晚去城中烟柳之地寻快活的人还少吗,个个都有嫌疑?”
说话的正是狮吼门老对头北湖府鞭腿丁神通,他满脸胡茬,身体消瘦,一双大长腿如鞭。
鞭腿丁神通一说完,满堂哄笑,谁人不知那狮吼门尹正炮江湖混名尹大炮,说起话像放炮仗。
有人故意询问:“春秋大屁是什么味?”
鞭腿丁神通“嘎嘎”笑道:“当是香味,不然还不把诸位给熏跑咯。”
那狮吼门尹正炮憋得脸红脖子粗,运足气力一声正宗“狮子吼”,把在坐的江湖豪杰吼得七荤八素。
等大堂内再次安静下来,南湖府衡山剑派掌门蔡文子跳上方桌,对同府的狮吼门尹正炮一拱手,请他息怒,然后做了个罗圈揖大声说道:“各位江湖豪杰,我们在这里插科打诨,纯熟浪费时间,该办私事的去办私事,有空闲的,随我去吴老镖头府上探望,才是为客之道。”
“蔡掌门是个斯文人,说话在理,我西岳华山派愿同往。”华山派掌门蒋君臣随声附和道。
“恒山派郝才德也同去!”
“剑窟任家也去!”
“弹指门罗次宁同往!”
“蛇棍佟根骨愿去!”
……
这大堂内立即人声鼎沸,人人争先报出自家名号,生怕落后弱了自家威风,什么名号响亮,就报什么名号。
突然,角落里传来怯生生的年轻男子声音,“新武圣南宫离也同去!”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听进在座的每一位江湖人士耳中,只觉得这胆怯而稚嫩的声音是那么刺耳。
南湖府狮吼门掌门吴正炮把同乡衡山派掌门蔡文子拉下饭桌,与堂中江湖侠客一同围向发声的那个角落。
角落里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那一头白发如雪用木枝固定在脑后,只让人觉得突兀。
吴正炮对着白发青年男子一拱手,正色说道:“小子,你家长辈是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套用武圣的名号!”
旁边众人议论纷纷。
“几百年江湖,只有一个武圣独孤不败!这白头小子口气真大。”
“是呀,看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大言不惭,小心折了舌头。”
“太狂妄,在我等江湖名宿面前敢称新武圣,等会一定要领略他的高招。”
“可不是!小小年纪,欺辱我辈无人?”
“哎,诸位不要动怒,看他一头白发甚为古怪,摸清楚底细再动手不迟。”
“我说罗掌门,你的弹指正好在远处试探他的功力,不如你先请?”
“罗某昨晚与人切磋,手指受伤,还是请丁掌门去探一探白头小子。”
角落里白头男子南宫离,看江湖中人围着自己议论纷纷,面色渐渐潮红,原本只是胆怯,此时更加羞涩,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十分后悔刚才唐突报上武圣名号,可师父他老人从小就是这么称呼我的呀,今天一句南宫武圣,明天一句武圣南宫。
衡山剑派掌门蔡文子只得又出面,让乱糟糟的人群安静下来,拱手三圈,说道:“诸位,我们都是应吴老镖头邀请来君北城观礼的,上门是客,比武切磋有伤和气,区区一个名号而已,你剑窟任大门主也可以自称剑仙,那位恒山派师兄也可以称作剑冠嘛。”
立即又有人笑道:“对对对,我们还是赶紧去吴老镖头府上喝酒。”
一众人等礼让出门,走往北城吴府。
刚才楼下乱哄哄的,甚为聒噪,住在北侧二楼天字号厢房的老人陆乔,北枫叶家家主叶灵凰和青年陆长风一同站在二楼楼梯口,看楼下热闹。
等一楼大堂内江湖人士走尽,陆长风好奇心大作,问向老人:“陆爷爷,我们也跟着前去吴府凑个热闹?”
叶灵凰眯起凤眼,想了想,说道:“这吴克庸与我曾祖母打过交道,今日应当前去拜访一下。”
老人陆乔盯着白头小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呵呵”笑道:“有点意思,那孤独老朽的武圣名号太过响亮,白头小子胆敢套用,有意思。”
陆长风急切问道:“那陆爷爷去是不去?”
“你们两个娃娃去就成,让老夫前去给吴克庸匹夫长脸,亏你问得出来。再说,老夫昨夜白胡子没兜住,只怕吴克庸认得,没取到青叶剑,不能暴露。”
叶灵凰和陆长风看向陆乔那一大把雪须,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