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闷雷作响，先是像驴子一般踢踏咆哮了几下，不一会儿便轰轰作响发起了脾气，乌云像一群阴森恐怖的黑衣人压了过来，紧接着斜风骤雨便拍打起了这座摇摇欲坠的楼房，也拍打着他们俩摇摇欲坠的家庭，一道霹雳的闪电送到他们家，孩子便吓醒了，她紧忙关掉所有的电器，看着潺潺如小溪一般的雨水在窗前流动，她的眼泪也如小溪一般流动。
将尽凌晨雨渐渐停息了，她听到门外一阵叽里咣当的敲门声，她赶紧从猫眼里瞄了一眼，没有人，又小心翼翼打开门，门口躺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是她的男人，她吃力地将他拖到卫生间，撇到一边不管了，她的男人穿着湿淋淋的衣服在冰冷的地板上打起了呼噜。
她窝在沙发上，看着鱼缸里的鱼游来游去，不知道多久没有换水了，只剩下了一条半死不活的鱼，这条鱼的生命可能也走到了尽头。
她失眠了，眼睛肿的和什么似的，在黑暗的客厅里蜷缩着瑟瑟发抖，这样提心吊胆夜夜惊魂等他回家的日子她已经度过了三千六百五十四天，她实在是疲倦了，明天她要选择摊牌了。
第二天，男人无喜无悲一如往常地洗澡刷牙，洗了一个痛快的热水澡之后终于勉强打起了一点精神，打好领带穿好西装，点了一根烟，依然挡不住宿醉带来的头疼，也挡不住中年男人的麻木与疲惫。
“昨天是你第三百六十五次喝醉，第一千零一次晚归，第七次资金链断裂，第九十九次银行打电话催收，也是我最后一次等你。”女人尖锐地说道。
“噢。”他窝在沙发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没有喝，抽完这根烟又得上班去了，今天还有重要的会议，他的头更加疼了，她压根没听清女人的胡言乱语，他在想昨晚最后那一口不喝就好了，就不至于在马路牙子上连酸水都吐出来了，狼狈的惨状一如乞人，可是那是王总啊，这个人财源广脑子活还有通天的手段，政商两界都有朋友，最后那一口不得不喝，这大概就是中年男人的心酸和悲哀吧，他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婚后第一年他承诺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如今东壁打到西壁，转眼已是十年。
她连声重复了三遍，男人才醒过劲儿来，摘掉厚重的眼镜，像一个迷途的犯人一样不停地揉搓着头发，冷静心神敷衍道：“男人嘛，以事业为重，赚钱养家才是人生第一要务，其他的都是扯淡。你放心，等我下一波融资结束，就可以平稳过渡了，困难只是暂时的。”
“没有下一次了，心伤透了，累了，倦了，眼泪干了。”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瞎折腾什么啊。”男人来了火气。
“去你妈的，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见不着你几回，好不容易见着了又是一幅幅醉醺醺的样子，公司是你的家，客户是你的情人，钞票是你的小蜜，你他妈的跟他们过去吧，我受够了！”女人也来了火气。
“一大早瞎扯什么，我他妈的容易么我，我喝吐了多少回，我陪了多少回笑脸，我当了多少回孙子，你怎么一点不理解我呢？”
“我他妈的怎么理解你，我坐月子的时候你不在，孩子出生的时候你也不在身边，孩子满月了也没见你来，孩子现在连亲爹都不知道是谁！”
“不就是聚少离多么，我这不是为了长远打算么。”
“滚！和你这个木头脑袋说不清！”
“少跟我这犯浑，一天天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给我这添堵！”
男人摔门而去。
……
第二天等待男人的是一张离婚协议书，女人递过来的时候男人懵了，他拿出了一打啤酒，起开了两瓶，温柔地说道：“我们谈谈吧。”就像年轻时恋爱那样，男人和女人在月光下畅饮，喝醉了大谈理想事业与家庭，总是说不完的话，那时的时光好长好长，现在的日子好短好短，稀里糊涂地一年又一年。
女人先是干掉了一罐，擦了一下嘴角，一吐为快道：“事业不过是人生很小的一部分，只有家庭才是永恒的主题，钱挣得再多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它没有使我感到幸福，它使我感到累赘，感到痛苦，就像一条奔驰的列车把你我阻隔在各自一端，等到列车开走了，我认识的也不是从前的你了，承认吧，无论你多么伟大，事业多么成功，你不过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你不过众多生物中的一种，美名其曰高级动物，以人类自以为是的标准贴了一个标签而已，然而人和动物的本质没有区别，繁衍、顾家、快乐地跑来跑去才是它们活着的真正意义，老虎没有家庭即便是兽中之王也不过虚有其名，狮子没有家庭即便是百兽之主也不过是光杆司令，鸳鸯成双成对，天鹅抱颈不离，即便是大象、海豚、鲨鱼，世界上任何的猛兽都是完整的家庭，万物赐予的人类灵长——人类呵，为什么偏执于名利这种虚无缥缈的事物呢？家庭是人类永恒的归宿，承认吧，请问世界上哪个先哲可以否认这个颠扑不破的道理呢？
“我拼尽一切不都是为了你么？”
“可是这一切让我感到了窒息！”
“生活本就是如此，总是通往平庸的道路。”
“咱们过得不是平庸的生活，咱们过得是过山车的生活，玩得就是心跳，追求的就是刺激，大起大落的生活不把人折腾神经了誓不罢休的生活！我要的是女儿国国王的长相厮守，不是唐僧一心执念拼荆斩棘的西天取经！”
“我这不是一边赚钱一边养家么。”
“你不是在赚钱养家，你是拿整个家庭的幸福赌上了人生。”
“人生处处是赌局，暂时的失意没什么，总有高潮低潮，总有失意得意，人生如此嘛。”
“我要的很简单，我不要那么多，我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凡人的生活，一点点庶人的生活，一点点普通人正常的生活。”
女人恨意难消，接着说道：“如果一个男人连家庭的幸福都捍卫不了，即便功成名就又有何意义？我要的很简单，就是有个男人陪我一起看看电影、追追剧、唱唱歌，像动物一样带着崽子快乐地跳来跳去，很难么？我不想过惊心动魄的生活，我不想再担惊受怕，这种感受你懂么？”
男人无话可说，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无话可说，沉默，他早已变得不苟言笑，他所有的讨好全部放在了名为事业的身上，她所有的讨好全部放在了名为家庭的身上。
一句你懂么像是打醒了他的脸，女人见男人沉默不语，接着说道：“我要的是好多好多的爱，不是好多好多的钱，我要的是爱与陪伴，我要的是家庭的温馨，平头小老百姓的日子，你懂么？人们总是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的是空气啊，我只想有个人一起和我看日落和夕阳，我只想有个随时随地陪我说说话的人，不管他挣多挣少，只要他知冷知热，我们两个人一起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幸福就可以了。”
男人喝掉了五罐酒，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他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这些年他的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他想辩驳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只好来了一句：“没有钱你会离开我的，如今的社会多么现实啊。”
女人给了男人一巴掌，恶狠狠地说道：“我他妈的什么时候嫌弃过你！你说，你说，你给我说清楚！”
“我不过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罢了。”
“哥，我求你了，我真的求求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恳求你，别再像过山车一样折腾我了，我老了。”
男人仿佛颤抖了一下，这一回他彻底听清了后面那沉重的三个字，听得真真切切，那三个字对女人意味着什么。
……
又是阴雨连连。一道闪电划过苍茫的大地，霹雳一声照亮了他妻子煞白残酷的脸色，他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他的妻子，他也很久没有看过他这个家庭了，又是一声惊雷，他抱紧了她：“如果你感到不幸福，不快乐，那么我说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我答应你，明天我把公司卖了，我们做一世凡人，陪你种种花、追追剧剧、喝着啤酒说那些没羞没臊的话，再去看看这世界上的美好。”
女人掉进了男人的怀里，痛哭流涕。男人一手搂着她，一手看着手上的结婚戒指，他想起了年轻时喜欢的一部电影，《教父》里的一句经典台词，教父拨弄着手里的戒指，严肃地说道：你有花时间陪你的家人吗？很好！不能抽空陪伴家人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于是，男人把女人搂的更紧了，就像他们刚谈恋爱的时候那样拥入怀里，男人的肩膀也更加沉稳了。
女人踏实地依偎在男人坚强的臂弯里不小心睡着了，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站在睡着了，男人轻轻地将她抱上了床，盖好了被子，抽着烟静静地看着她老去的容颜，许多往事便涌上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