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的老百姓,是多么的正义勇敢啊!当即将逆贼杨必,铁桶似的围了起来,声伐之声不绝于耳!
下官既蒙官家赏识,为官一任,自当护卫一方,怎可让百姓冲在前头?当即强忍疼痛站了出来!哪知,梁勾当竟是个是非不分、善恶不辨、一味护短的,为了他的兄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全然将官家与韩相平日的教导抛掷脑后,站在了百姓的对立面!以一敌百,将街坊邻里骂了个狗血喷头!甚至还让他的手下,将善良正义之士抓进牢里,枉扣罪名!
下官哪怕只是一个八品小官,也有护卫百姓之责啊,哪能眼睁睁看着他二人胡作非为?就是拼了下官这条小命,也要守护好我大宋的百姓!梁勾当见下官竟不惜以命相搏,登时吓傻了眼,怕众目睽睽之下再闹出人命来,他这乌纱帽就真保不住了!于是,匆匆叫人抬走了尸证,与杨必逃之夭夭!
可这……这、这可是活生生两条人命啊!群情鼎沸,怨气冲天,下官不敢怠慢,赶忙搜集证据,派人通报常少卿。但因此事牵连甚大,这个杨必既是死囚,又是官家今日御赐招募令之人,少卿也无法决断,便叫下官携带证物,面见韩相,请韩相为下官,为我大理寺两条人命,为今日枉受毒骂与恐吓的正义之士,做主!做主!做主啊!”何温以头抢地,痛哭不止,真可谓见者落泪,闻者伤心。
“杨必梁逍,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二人还不缴械伏法?”常昱朝倚在门口的崇帏一点头,崇帏轻轻摆了摆手,立刻从走廊里冲进来一队禁军,将杨梁二人重重围住。
“呵,原来是有备而来!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把双簧演得这么好,还夸别人,真是谦虚啊!”
“梁逍,死到临头了,你这张臭嘴怎么还是这么硬呢!没有你兄长杨必和张猫的启发,我们还编不出这出戏呢!你也是蠢,白白受了杨必蒙蔽这么久,直到现在还如此护着他,你是让我夸你,像一条狗一样愚忠呢?还是骂你,像一头猪一样愚蠢呢?”
“常少卿,我是猪是狗无所谓,总比你连猪狗都不如要强吧?你一脑子榆木,不辨忠奸,妄信谗言,几次误我兄长大事,打压真正为朝廷、为百姓尽心竭力的忠义之士,却轻信这种只会溜须拍马、颠倒黑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宵小之徒,这就是你对朝廷的忠?你身为大理寺少卿的睿?”
“你……铁证如山,你休得再诡辩!”
“哼,铁证如山?哪来的铁证?这个何温,随随便便买来一壶毒酒,就说是我送的,这也叫铁证?这算哪门子铁证?还有他信口雌黄编的好故事,真真假假,根本无法找人对证,这也算铁证?”
“梁勾当,您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这红九黑鸩岂是谁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老毒王死后,恐怕这世上,也只有您身后这位传得其衣钵了吧?”何温阴笑着,盯着杨必,“毒王,您说是吧?”
“老毒王?你在胡说什么?我从十二岁就跟着兄长,我怎么不知道?”
“十二岁?那再往前呢?梁勾当一定知道,凡入你们皇城司者,必有一异于常人之所长的独门绝技,而绝大多数人,都是天生的,或者家传,总之,是师出有名。唯有这位自太祖初创皇城司以来,汴京城最年少有为、天资过人的勾当官杨必,明明师承于韩相,却习出一身毒性,还被韩相逐出师门,你当是何故?十四岁入军籍,六年延庆军,军功累累,以弱冠之龄便封了将军,官居五品,前途无可限量!却放着好好的武官不做,非要当这万人唾骂的勾当官,你当又是为何?梁勾当,你当真认识此时虚情假意与你并肩作战的这个人吗?你为了他磕得头破血流,丢官罢爵,而他却藏着天大的秘密什么都不告诉你,还利用你的感恩、侠义之心,替他为非作歹,冲锋陷阵,做他的马前卒、刽子手、箭靶子,白白毁了你的前程和声誉,他却从始至终缩头缩尾,像现在这样狡猾地藏在你身后,脏血一滴也溅不到他的身上!八年了,一个关在地底下八年的人,你看看他,还能是原来的样子吗?还能是当初那个心如明镜的少年将军吗?他心蒙尘!梁勾当,这个人,他早就变了!”
何温之言,犹如魔音灌耳,渐渐扰了梁逍心神,儿时一些模糊的记忆时不时闯入脑海,他心中亦有千千万万个疑问要问,但绝对不是这个时候。他信杨必,如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梁勾当啊梁勾当,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下官若是有半句虚言,韩相公岂会容下官在这里满口胡言下去?好好好,就算你不信我何温,难道连韩相也信不过?”
自打进了这停尸房,看了伍分关路的死状,韩坚心中便隐隐有了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他越是不想承认,不想面对,反而越发清晰地得以验证。何温这句话算是说对了,他之所以容何温将红九黑鸩的事如此赤裸裸、血淋淋地揭露出来,就是在逼自己接受这个结果。
当初,他有多中意这个爱徒,现在,就有多憎恨他。相反,也亦然。
韩坚历任两朝宰辅,心中再矛盾纠结,行动上也不会举棋不定,甚至不着声色,没有人能从他那双鹰一般敏锐的眸子里读出什么,更多的人连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韩坚将这双老而不昏的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最终定落在杨必身上。
“我是该叫你杨勾当?还是毒王呢?”
杨必恭恭敬敬作了一礼。
“学生,杨必。”
“是我教出来的好学生,我教出来的好学生啊……你十四岁入延庆军,十六岁在延州拜入我门下,你可还记得,当时你是如何说的?”
历历往事涌上心头,杨必胸中翻江倒海,喉头哽咽难耐。
青骢马,少年郎,醉挽雕弓射大黄。
马革暖,黄沙凉,无羁风流付疏狂。
“必一介武夫,不甘只行屠夫之勇,莽夫之愚,亦不求出将入相,厚禄高官,但求能通晓是非大义,清浊曲直,明白做人,清白做兵,一生为国为民,无愧于君,无愧于民,无愧于心!”
现实与旧影交织,一沉一扬两个声音时空重叠,热血难凉,意气难平。可转眼四目相望,皆是叹惋。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好个无愧于君,无愧于民,无愧于心,你杨勾当的心还在君民身上吗?早知那个时候就不该……”救你。
韩坚终是说不出口,因为救,比不救,更令他感到耻辱。
“带下去!严加看守,任何人不得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