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月华如练,苍云如烟。朔风卷起瓦檐上的浮雪,呼呼地刮进松动的窗沿,拍得窗板啪啪作响。
今夜当值的小差被风声惊醒,骂骂咧咧裹紧身上的棉服,将脑袋换了个方向,接着沉沉睡去。他不曾发现,有一道黑影夹在方才那阵风雪中悄悄溜了进来。
黑影像一只鬼魅,轻车熟路又悄无声息地穿过冰牢曲折、阴暗的回廊,溜向最底层的那间牢房。房门上有一盏不甚明亮的长明灯,灯下挂着一块木签,签上写着牢房内死囚的名字。
黑影扫过“杨必”二字,狡黠的目光落在牢房内那个盘膝而坐的消瘦身影上。他放肆地吹了一声口哨,那身影巍然不动,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杨勾当,我千辛万苦把你从这里弄出去,怎么一日不到,你就又回来了?”
“你是谁?”良久,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与前者的戏谑形成鲜明对比。
“我?我是谁?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呐!要不是我牺牲自己,勾搭上皇后娘娘,冒着杀头的风险弄个谋逆案出来,皇帝老儿他能想起您老人家吗?”
“皇后娘娘已是天命之年,膝下无子,你如何骗得她谋逆?”
“这个答案得由你自己去找啊!皇帝老儿不是已经给了你招募令了吗?你不好好查案,还给人关了进来,啧啧……你对得起我吗?”
“这就要问你了,张猫,既要救我,为何还要害我?”
“哈哈哈哈……被你发现了?游戏好玩吗?韩相是不是恨你恨得牙痒痒啊?曾经让他多么骄傲的徒弟啊!玉面小飞龙?少年将军?哈哈哈哈……全是狗屁!现在还不是成了阶下囚?杀人不眨眼的毒王?”张猫放声大笑,嚣张至极,全然不在意这是什么地方。
杨必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袖,一点也不为他的话所刺痛,一如古井无波。待他笑完,方不紧不慢道:“枉费心机。”
“你说什么?”
“早在十四年前,韩相便恨我入骨,与我断了师徒关系,你费尽心机若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那就白忙活了。”
“哈哈哈哈……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只为了这个,充其量,这也就算是芝麻大的这么一丁点儿吧!我要做的事,可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呢!”
“是吗?可你连小事都做不好,如何能成大事呢?”
张猫脸上的揶揄一下凝固了,接着缓缓消失。
“你什么意思?”
“别着急,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救我出冰牢的人是你,害我进冰牢的人也是你,这没有意义。你是聪明人,没有意义的事,你不会做。那么,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在你原本的计划中有某个环节出了纰漏,最终导致了现在的局面。而你,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你的失误,因为这个失误,足以证明你的愚蠢。”
张猫是自诩聪明之人,长这么大,还从没听人骂过他愚蠢,更可怕的是,这里有一个更加聪明之人,已经洞破了他的障眼法。这令他感到极度的羞愤、妒忌、不甘。
“那么,你究竟蠢在哪里呢?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我反复思量,不得不将事情从头至尾又推敲了一遍。大约半个月前,你花重金买通了给冰牢送饭的狱卒伍分,每隔三日替他往冰牢送一次饭,目的嘛,就在于窥视我。因为你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值得你的买主费这么大的周折,布这么大的一个局,甚至不惜要搭上你的性命?
不知道,杨某人有没有让你失望呢?
直至半个月后的今日,官家颁招募令,赦我出死牢,你大功告成,功成身退之际,仍不忘戏弄一下我这块砧板上的肉,故意透露出你的名字,好让事后我得知招募案情时,幡然悔悟,抱恨莫及,第一时间返回大理寺查验。而在此之前,你又用地契买通了狱丞何温,让他杀伍分灭口,时间不偏不倚,恰好就卡在我返回大理寺的时候,好顺理成章地将此事嫁祸到我头上,众目睽睽之下,让我百口莫辩,身败名裂。至此,才是你的计划。
我说的对吗?张猫?”
张猫的脸色越来越差,只是嘴角还保持着一贯的嗤笑,目光随着杨必的陈词越来越狠戾。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杨必竟如此厉害,仅凭他半真半假的只言片语,便能推测出事情的全貌。这个人,若将来不是他的盟友,必将成为大患。
“很好,说点儿我不知道的。”
“别着急,我这就告诉你。
而在你计划之外的,就是这个何温。他年近四十,却还只是个八品小官,一家老老小小二十余口人,全指着他养活,他头顶着这顶乌纱帽决不能有任何的差池,可这送到嘴边上的肥肉,也绝无拱手让人之理,龙庆坊再不济,也是京都之地啊!这笔账,他很快算了明白,此时此刻,他需要的不仅是铤而走险的勇气,还要有一条确保万无一失的保险绳,拴着他,别把他自己给折进去了。
怎么办呢?他想啊想,想到了我,这个现成的靶子,毒王。只要将我牢牢钉死,他何愁脱身无计呢?于是,他打听到了老毒王的不二绝传——红九黑鸩,有了这么个认主的宝贝,我就是浑身上下全是嘴,也说不清了。
本来,事情到这里,可谓天衣无缝,一箭双雕!何温既收了你的好处,又在韩相面前做了首告证人,加官进爵,指日可待,估计这个何温,连做梦都会笑醒吧!但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何温的那张地契竟被他的下属关路给发现了,关路情急之下吞掉地契,而何温亦有所察觉。
怎么办呢?这个人不能留啊!他一咬牙,一跺脚,这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双也是杀,何不借我杨必这把刀,再除掉一个呢?
偏这个何温,跟你一样,也是个自作聪明之人,他既要用红九黑鸩判我死刑,又担心我为了脱罪,出手救了关路伍分二人性命。毕竟这红九黑鸩并非见血封喉的一般毒药,还有九个弹指的时间可供转圜。于是,他便又找来另一种剧毒,混在红九黑鸩之中,使其死状相仿,但又真正做到无可救药。做完这一切,他才算系上那条万无一失的保险绳。”
“可还是失策了,对吗?”张猫隐隐有种预感,今日失策的怕不只是何温,连他也要栽个大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