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州火车站是我的灾地,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被困于此,记不得犯了什么错。女司机身体不舒服,又不想请假扣工资,开出了放过我们的条件,要我和哑巴帮她开一次通勤车。
我领了旨意,出火车站向南,找通勤车的专用窄轨。东边是荒野,西边是高架桥,桥下用彩钢围挡,从缝隙中可以看到,里面堆满了木头和石灰袋。怎么没有轨道,别在走错了,我心里犯嘀咕,猫腰在彩钢边划拉,抹开一层树叶和浮土,手指碰到两条硬东西,定睛观看,正是两根窄距铁轨,内间距约40厘米。
确定走的路线没错,我们决定加快速度,哑巴不知在哪骑来摩托车,载着我风驰电掣般顺着高架桥向南奔驰。很快,地势下沉,高架桥拐向西边,彩钢板围挡的建筑材料不见了,地上露出标准轨铁路,轨道内外长满不高的杂草,偶尔可见一推推建筑废渣,似乎此段线路已经废弃。
我拍了拍哑巴的肩头,示意他往回走,我们显然已经跟丢目标,偏离了路线。这时我想到,哑巴开摩托车行,开拖拉机行,开火车估计就不行了。他没有开过,驾驶室的那些操作提示他不认识,轨道线上的信号灯他不懂,关键是他还听不见,不会说话,万一漏了兜怎么办?届时任务完不成,我们还要被扣起来,还得连累了那个女司机。唉,真不知道,女司机怎么想的,这么专业的活让我们去做,而且好像就认定了哑巴。看目前的架势,哑巴当仁不让,也觉得能胜任工作。
我趁着哑巴侧头查看目标时,向他比划手势,意思是一会儿让我开火车。没想到,他竟然开口说话了,他一字一顿地说:“还是我开。”我惊喜万分,兴奋地问:“你什么时候会说话了?”
“早就会说,但是平时我不愿意说。”哑巴每说出一个字,好像都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不再引他说话,想起上次被盛州站扣下的事,那次是个乘务员,不知抓住我什么错误,竟然让我洗完全员的工作服才放行。虽然是机洗,但是就我一个人,跑来跑去地晾晒,她们十几个人在阴凉处看我哈哈笑。我不知道跟盛州站结下了什么孽缘,平生就路过这么两次,两次都被发作苦役,关键是不知道错在何处,想吸取教训、以后斧正都不可能。
哑巴在宽敞处掉头,没走多远就转向东边的渣子路,并未经过我的指示,显然他看见了明显标识。在他右拐时,我也发现就在北面分出几条窄轨,蜿蜒向东。可能是来时光注意跟着高架桥了,眼睛一直往南往西看,没察觉东边这么这么明显的线路走向。东边不远,有个简陋的值班岗亭,我们在那里下了车。
岗亭在一块隆起的高地上,周边荒凉无比,杂草丛生。我们顺着土台阶上去,正来到冲西的小门前,小门是绿色的,虚掩着,没有窗户,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我轻轻敲了敲门,喊了一声:“有人吗?”屋内有人应了一声,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玻璃、塑料和铁器相互间摩擦的声音。
我推开门,一名穿着绿色制服的工人,躺在满屋的废品中间,脚冲着门,正在起身。他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像是很多天没有洗澡了,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与屋内的环境很协调,也像是很长时间没有出过屋了。在他坐起身的背后,刚才躺过的地方,臭水浸泡着矿泉水瓶和易拉罐,污秽遍地,浊气逼人。
“A让我们来开通勤车!”我小心翼翼地说。
“我知道,你们开也行,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帮我带几个瓶罐过去。”工人无精打采地扫了我们一眼,似乎见惯了陌生人取车。
“行,我们帮你带。”我痛快地表态。
“那你们跟我来!”工人提着一个带玻璃罩的煤油灯样式的东西,在前面引路,带我们下了台阶,来到北面的一间绿墙小屋,让车长带我们去取车。
车长的屋虽然也很简陋,但是很干净,七十年代的办公室,配套简单的桌椅。我们从南门进,北门出,走上一道饱经风雨的木栈道,栈道修在杂草丛中,弯折向西,直通调度线,颇有野趣。调度线上早有几名女工望着我们,抚弄着辫子,窃窃私语,似乎猜测着来人的身份和目的。
南北走向的调度线上停了几辆车,有散货车厢和罐车,就是没看见客车。车长招呼站在北边的女工过来,把我们介绍给她们,说我们是新来的司机。女工们很兴奋的样子,好像出乎她们大部分人的意料,似乎司机在铁路上的地位很高。
“你们几个领着他去取车。你过来,跟我们去前面等着。”车长干脆利落的分配好工作,在我担忧目光下,几名女工领着哑巴往北边走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哑巴穿着与车长一样的绿色制服,肩上还别着红黄色搭配的肩章。
我、车长还有车长召唤的另外一名女工,顺着栈道往回走,车长健步如飞,边走边转头跟我说:“我认识你,上次你来我这帮一个女工除草,这次又成了司机。”我凛然,老奸巨猾的家伙,什么都看穿了,还陪着我们演戏,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这里的人好像人人都有小算盘。
这时,迎面并排走来两名身穿制服的年轻职工。车长立刻变得病恹恹,身体往下直坠,幸亏我和女工左右搀扶着,才没有倒下去,然后他脑袋歪在一边,有气无力地由我们搀着走。两名年轻人站定,看着我们走过来,摇摇头说:“怪不得另外找司机代开,都病成这样了。”
一阵恍惚,年轻人走过去,车长不见了,栈道上只剩下我和女职工,女职工转身面向我,拉着我的手说:“你不会忘了吧,上次你来这里,她们都让我当我对象,这次能定下吗?”
她把我弄糊涂了,这是哪跟哪的事,我在这里怎么那么多不记得的事情,一点点让人翻出来。不过,能不能做对象,关记性什么事,关逻辑什么事,只要人好看,性格过得去,我还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吗?我仔细一看,模样俊俏,眼睛清澈,不是整形脸,便爽快的答应她,就在木栈道,一吻定情。
凌子老家郧州,山坡下一条小河迂回流转,河湾处土壤肥沃,草木丰盛。
我们一家三口奉岳母之命,下到河湾撸槐花,回去做馅吃。凌子欢呼雀跃,以前回了多少次家,都没有机会下来一趟,只是在上面照几张照片留念,这次可算有机会玩个够了,能不高兴吗?她在前面带路,指向哪棵我就撸向哪棵,向她表明跟着老婆走的决心。槐树是低密度种植,就着坡势排列得很整齐,小碗儿碗口粗细,树枝向四外充分舒展,两棵树的树冠刚好搭在一起,挡住了见缝插针的光线。
“这里的槐花为什么都是紫色的?”我自言自语,用食指和拇指撸着矮处低垂下来的槐花串。
不料被凌子听到,她欢快地说:“我们这山美水美,养出来的树当然也是美的。”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没想到北方随处可见的槐树也这么嫌贫爱富,非要在这里才流露出妩媚的一面,看来北方只适合易水送别、慷慨悲歌了。我们在绿荫环绕下,暂时抛却都市工作的烦扰,纵情山水之间,尽享天伦之乐,一时风光无量,心情大悦。
槐花已足够,凌子又徜徉在挂豆角畦中,要摘几把回家做豆角焖面,因为兴奋而涨红的笑脸,时时向我们传递着幸福。王牧之抢在凌子前面,为妈妈开路的同时,留着一个鬼心眼,那就是摘下最饱满、最好看的挂豆角。我站在地界上,摘几条挨着地边的,笑看母子二人嬉戏。
回去的路上,碰见两个人安装护栏,主体框架为直径200毫米的钢管,架起一米多高,中间用卡扣安装钢板。护栏北面是没有植被的陡坡,坡上散落着灰白的石块和碎屑,似乎刚刚被堆起来,坡体尚不稳固。
凌子和王牧之可能先回家了,我留下帮忙,专门负责安装固定钢板的卡扣。上面那根横管下方留有缝隙,里面有根约三毫米厚的钢条,钢板上方有个钢帽,钢帽两端各用螺丝固定着三个卡扣。我安装时,左右两个卡扣直接扣在钢管内的钢条上,中间那个需要手动,费力扳上。我们三个人配合默契,按部就班、不急不躁地进行,很快就装好百米长度。
安装护栏是为了防止碎石滚落,按照现场情形分析,我的想法应该是合理的。但事实大相径庭,它是为了防止一种可怕的力量入侵,那种力量可能仅善于低处进攻,在高处无法通行或者没有手段。在我弄懂之前,无名力量只是一个传言,但是很快,我就见识到它的可怕。
百米护栏西边,也就是紫色槐花树北边约50米,那里的护栏还没有安装好。
我已经来到这里,面向西,身前放着一张三级梯度的桌子,第一级约50厘米,第二级约70厘米,第三级约90厘米。一、二级上各并排放着四只小桶,桶内鲜血淋漓,腥味扑鼻,这就是无名力量横扫山峪的结果。它来无影,去无踪,吞噬生灵,仅留一摊血,在血液凝固之前,将其打败杀死,死者尚可复生。现在大多数桶内的血皆已凝固,无名力量暂时退去,我们这边追过去的人还没回来,死者生还的希望渺茫无涯。
我心情沉重地望向西北,那是无名力量退去的方向,它吃饱喝足后会偶尔显现出阴影,动作也会变得迟缓,那是我们斩杀它的唯一时机。我跑过去几步,山口一片平静,追去的人依然无踪。我步履艰难的回到桌前,现在只有张锦的血还没有完全凝固,我真希望她跟我说一声“我还没死,把我复活吧”。心动则行动,我拿起搅拌棒搅拌她的血液,希望这时候无名力量已被杀死,及时挽救她的生命。
我搅拌了几下,发现她的血液越来越少,人却没有复活。为了避免加速蒸发,我停止了动作,再次念起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