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雪初歇，科尔特队长的骑兵如一条游龙，奔驰在白茫茫的草原上。他目光如炬，高举黑木巡逻牌，飞速通过检查站，进入更加广袤的中原大地。
一座刚刚完成框架结构的四层混凝土建筑，周围还是杂草瓦砾。谁也想不到这块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就是科尔特队长的殉难地。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三天后这里名震长城内外，成为所有人关注且惊惧的焦点。这么著名的地理坐标，必须得有一个叫得响的名字，我们姑且称之为“废城”。队长的骑兵长驱直入，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后，枪声大作，刀剑撞击声不绝于耳，凄厉的惨叫声痛彻云霄。几分钟后，一切归于沉寂，再也没见人走出来。
我和同事开着一辆白色轿车，跟随唐矿的自营火车进入矿区。作为敬业的理货员，我们一向亲临见证装卸车环节，虽然天天风尘仆仆，眼中却揉不得一粒沙尘。汽车打了一个转，车头向北停在盖有顶棚的装货区，就在两条厂线中间，正是哪都不碍事的地儿。简单重复的工作中孕育着不凡，富有工匠精神的我们，每次停车的部位，四条轮胎点位误差不超过2毫米。这是我们保持工作激情的方法，只有领导要求不到，没有我们做不到。
左面的火车拉着一批成品汽车走了，那列不是我们的监管范围，由他来去。我们这列是空车进厂拉钢板，客户交待生产急需、越快越好，火车司机、厂线调度和车间主任均已提前联系好，保证无缝衔接，火车进厂就装货。今天的司机也拼了，火车没有按照脱钩、换车头惯例操作，而是邻线180°转弯，在我们车前拐了回去。司机的大胆让我捏着一把冷汗，生怕那条线的车厢转不到这边的轨道上，还好一节节地合上了。
转向的车厢同步装车，很快列装完毕，这是我经历地最快一次装车过程，不禁为我们的员工暗暗喝彩。火车鸣笛，开出矿区，轰隆隆向北驶去。我们发动汽车，与火车同行，继续履行跟车职责。
“铁轨旁边的路被矿渣挡住了，我们必须从矿坑里绕过去。”司机说。
我探起身子从挡风玻璃看出去，矿坑里果然有条轧出来的路，两条发白的车辙印十分耀眼，好像断断续续、崎岖难行。但也没有别的选择，长期跟着火车穿山越岭，比这更难走的路我们都走过，对于我们这一行，本就没有好走的路。
矿坑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路的起伏很大，颠簸得厉害。西边是高大的矸子山，不时有碎石滚落，撞得汽车“砰砰”作响，吓得我们一惊一乍。很快，我的注意力就不在这些碎石上面了，我的眼睛死死盯住矸子山，那里才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不好，矸子山滑坡了！”我喊道。当你开始担心，那件事发生的几率便会无限放大。
山下的石子路是我们的必经之地，塌落的山体正如万马奔腾风卷而下。老郭不但没有减速掉头，反而狠踩油门，要在山体滑落之前冲过去。这无异于与死神赛跑，他素以开车稳健著称，不知此时因何如此癫狂。
“快停车，别冒险！”我喊他不住，狠了狠心打开车门跳了出去，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石子没有想象中那么硌得慌，我就像落在海绵垫上，轻飘飘、软绵绵，一点也没受伤。我没身往回跑，直奔东边的铁路线。那里是几乎直上直下的断崖，地势高，不易受攻击，火车还在上面疾行。
我们几乎处于矿坑的底部，南北两边的缓坡上开始有碎石滚落过来，并渐渐增多，形成碾压之势。断崖上也开始有碎石掉落，一时间四周纷纷而来下，石子路成了落石首要冲击和填埋的目标。我不敢顺着路跑，取直道奔断崖，脚下若生风，迅疾如闪电，这是最后的求生路径。
事实再次证明，怕什么来什么。我来到断崖底下，正要往上冲击时，断崖也开始大面积塌方，滚石倾泻而下。我心头一紧，觉得自己短暂的人生可能就要结束了，今天凶多吉少，小命儿估计要埋葬于此。也好，省了丧葬的麻烦，尘归尘、土归土，七尺之躯终将会分解消散，归于物质本源。但是，男儿何不带吴钩，只要还有一丝希望，绝不能向艰难苦恨低头。
我打起精神，迎着汹涌的石头溯洄而上。此刻，我有一种武侠片世外高人的感觉，任凭石潮翻滚，竟不能沾我衣襟。孙悟空划木筏漂洋过海，亚瑟王逆瀑布登到山顶，也未必有我今日之豪迈。
我登上断崖，站在铁轨边上，回头望谷中的老郭和汽车。汽车已经看不见，不知老郭什么时候弃的车，现在跟我一样，正手脚并用，往矸子山旁的断壁上爬。终于，他的手搭上断壁边沿，双臂用力，登上崖顶。他刚刚站起身，一道劲风掠过，身子往后一趔趄，腰身往后一仰，差点又掉了下去。
老郭稳住身形，仰起脖子，定睛观看。一列马队从他面前的古栈道上呼啸而过，领头的队长是个虬髯大汉，红面、红发、红须，双眉紧锁，两目充血，骑一匹高头大红马，后面跟着一匹马。在他后面，每个人都是骑一匹跟一匹，首尾相接，呈一字长蛇，一阵风似的向南面奔去。片片飘零的雪花斜斜落在他们身后，栈道东侧楔在地上的木橛子在马蹄声中颤抖不已，远在西天的雪山似乎也在为之震动。
红发队长呼啸一声，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座下马跑到前面，后面的马跟上，人正好落在后马马背上。后面的队员依次效仿，如波浪般此起彼伏，在雪山映衬下煞是好看。队尾是个矮老头儿，前额与颧骨高高凸起，两眼炯炯有神，穿得破衣啰嗦。他由于跃起过高，落在后马屁股上，身子一侧歪，差点从马屁股后滚下去，三晃两晃往前蹭了几下，才算坐好。
马队气势如虹，全程无歇，直奔南关检查站。
检查站是由两座箭楼、一道又高又宽的铁栅栏门组成，横亘在边关险地。栅门前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虽然还未正式列队，但基本上以服饰区分，原地活动待命。红发队长蛮横地带人冲过去，穿红衣的女兵和穿紧身衣服的矮兵因为被他们冲散，个个摩拳擦掌、怒目而视。只有他们的队长早已习惯了这群粗野莽夫的无礼，摇头叹息的同时，也为增加了一支劲旅而高兴。
“这群猛人终于来了。”女队长似乎长出一口气。
红发队长带人穿过人群，迎面撞上全身软铠、正在列队的中原人，立刻止步不前。
“人类也来了！”矮老头儿念叨着。他走在高大的猛人队伍里，显得异常滑稽可笑。
人类、猛人、女兵、矮人全部到齐，四名队长站在队伍前面整装列队。人类站在铁栅门下，红发队长似乎对人类有所忌惮，没敢往前抢，但是对于矮人和女兵却并不相让，占据了第二列。女兵顾全大局，有怒不言，序列第三，矮兵气鼓鼓地列在最后。
铁栅门打开，检查站放行，四列队伍开进中原，浩浩荡荡向废城方向进军。队伍在废城东边的村庄安营扎寨，这里因为土地肥沃，曾经是个人口稠密的村庄。现在草木凋零，房垣凋敝，人去屋空，整个村子已无片意生机。四名队长各带亲随，辗转各处，巡视全村，在士兵的引领下，进入一处宅院。
简陋的堂屋正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躺着一具银色透明的女性尸身。咋看上去，尸身像是实验模型，胸膛、肚腹敞开着，五脏六腑已经被掏空，只有一截肠子直直地露在外面，硬挺挺得像极了塑料，同样是银色透明。腹部以下完全缺失，胳膊也少了一只，表情狰狞恐怖，看不出具体年龄，隐约觉得还算年轻。
“又一个没有来得及逃走的人，这是第三具了。”女队长黯然道。
“真他妈太残忍了！这些狗日的，我一定把它们的脑袋一个个拨弄下来。”矮队长晃了晃手中的大棍。
“对，然后再砸扁！”矮队长身边的弟兄附和道。
人类队长好像说了句什么，领着众人出了院，来到院子东南角，这里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废城全貌。
“你们看，路上那个人！”女队长陡然间惊叫出声。
村北面的杨树道上车水马龙，一名银色透明的少女踏着电动滑板车潇洒地向东边驶去，穿行在来往的汽车、拖拉机、三轮车、自行车中。
猛人红发队长厉声道：“去，把她抓住！”
滑稽的矮老头奉命出列，如离弦之箭射出去，眨眼间追至银色少女身后，伸出骨瘦如柴、但利如鹰爪的右手，掐住少女的脖子，将其拎了回来。与此同时，猛人队长在棒秸垛旁的沟里揪出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当拨开乱发、看清此人面容后，猛人队长和回来的矮老头俱是一惊。
“是你，霍特，你没死？”猛人队长揪着他的脖领子喊道。
众人见此情景，莫不惊骇。眼前的人，头发蓬乱，脸色暗沉，眼窝深陷，眼珠突出，神情僵硬，双眼中充满恐惧，好像刚从地狱中爬出来。他直直地看着前方，对猛人队长的话充耳不闻，似乎这些人根本不存在。他的眼里自有另一番惨绝人寰的场景，由于触目惊心、印象太深，始终挥之不去，定格在他的视野中。
矮老头举起手，“啪啪”给了这个叫霍特的人两耳光，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给我说说！”
过了很长时间，霍特才缓过神，终于认出猛队长和矮老头。精神一旦放松，泪腺再也绷不住，这么魁梧的一名战士竟抱住矮老头痛哭失声。哭了好一会儿，才讲出萦绕在脑中的可怕情景，讲到惊惧处，仍然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我在他的叙述中带入进去，回到三日前惊心动魄的现场。
作为废城的配套建筑，东南角有处宽阔的室外长亭，我和科尔特队长在长亭下与兄弟们暂歇饮水。兄弟们长途跋涉，十分疲乏，一个个拿着羊皮袋畅饮，只留了霍特在外围巡风放哨。
突然，霍特指着废城说：“队长，你快来看看，那是什么？”
科尔特摘下毡帽，提着自动步枪走到霍特身边，我跟在队长身后，提着一把手动步枪，两人循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废城四层预留的窗户口有个人影闪动，好像在缩头缩脑向我们这边窥探，由于离得太远，看不清具体模样。我们举起步枪，用瞄准镜观察，当我看清是什么东西后，心脏倏忽收紧，枪头猛然下垂。
残鬼！那是一个残鬼！
灰白瘆人的皮肤紧紧依附在骨架上，皮下没有一丝肌肉和脂肪，两只比死鱼眼还要呆滞的圆球组织，只有白眼仁，没有黑眼珠。这样一个怪物竟然穿着宽松的风衣，头上戴着一顶绅士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经常照镜子，会不会被自己的样子吓到。
科尔特队长连开两枪，都被动作敏捷的残鬼躲过。我再次托起步枪，瞄着残鬼不断晃动的身躯扣动扳机，同样两枪打空。残鬼从不单独活动，建筑物里定有至少一队人马，这个只是探子。科尔特命令全体队员自由作战、全面进攻，作战目标是歼灭对方。
科尔特手下二十多名战士闻风而动，向一楼的各个窗口包抄到位后，先扔烟雾弹、燃烧弹、手雷，然后机枪手在窗口外向内一阵扫射，一时间烟尘滚滚、碎屑乱飞。我也扔了几个手雷，但是一个残鬼也没看见，四层的那个也不见了，好像它们真被我们这轮猛烈的轰炸消灭了。
接下来队长下令进入建筑搜查，这个环节记不太清了，只有一个影像比较深刻。队长气喘吁吁地靠在东水泥墙上，眼睁睁看着残鬼将手下的队员撕碎，身体零件在屋内乱飞，慢慢地脑袋一歪，身疲力竭地倒下了。
场景回放结束，包括我在内，所有人升腾起一个希望。既然霍特能活着爬出来，科尔特可能也还活着，毕竟刚才的影像中，科尔特没有受伤的迹象。矮老头和猛人队长对视一眼，似乎在确认对方的想法是否与自己相同。
人类队长分兵派将，这个过程我没有完全理解，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部署的。大概是鉴于残鬼不好对付，不能贸然进攻，必须充分运用谋略，布好陷阱、引蛇出洞，而后调动有生力量消灭之。
女兵要返回大漠，但女队长另有任务，人类队长便让我护送她们回去。茫茫大漠，要穿过整座草原，女兵既没有马、也没有车，如何回得去。我正发愁间，女队长带着几名队员，不知从哪提来一批折叠独轮车。看见这一幕，我有一种似曾亲身经历的熟悉感，好像身后故事又在重演。
队员们将独轮车一辆辆展开。这些车子通体幽黑，像是缩小的龙爪木衣架，小小的U型轨道轮，使它能能通过极其狭窄的路段，哪怕只是一根钢丝绳。小巧玲珑的方形皮质座椅，坐在上面，有多条龙爪下可蹬上可握，随时可以调整姿态，既缓解长途跋涉的疲顿，又可适应各种运动战需求。我乘坐过这种独轮车，并且好像就是与这些穿红色劲装的女队员一起，往事越千日，渐渐清晰地浮出脑海。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女兵的交通工具动力也来源于水，独轮车必须在水面上出发，这是它的局限性。早有人在村北用充气堡搭建了水池，我们骑着独轮车，密匝匝地挤在水池里，准备出发。
“报数！”女队长喊道。
“一、二……”没有人喊“三”，女队长半蹲下身子，查看左右的队员，“茉莉在哪？”
“刚才还在啊！”队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
“水下面有人！”我右手边的队员晃了晃身子，手抓住龙爪，稳住了独轮车。
她话音未落，我也感觉水下好像有两个人在激烈地打斗，搅动着水面翻滚起伏，队员们随之摇晃。突然，二、四两名队员间分开一条缝，水面翻花露出一张俏脸。
“跑里面干什么，出发了！”女队长严厉地说。
“不行，我记起来了。”我右边的队员又说话了，以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茉莉被感染了，她会在今天晚上的客栈里感染腊梅和芍药，三个人大闹客栈，在房顶上嚎叫，差点把残鬼引来，搅得鸡犬不宁。”
“是吗？我看看！”女队长掐住茉莉的腮部，强行让她张嘴。
腊梅和芍药正是二、四两名队员，不知怎么回事，错愕地帮着女队长掰开茉莉的嘴，用发钗撬出她的牙根。
“果然是黑的，幸亏芙蓉提醒，发现得早，否则后果……把腊梅和芍药拿下！”女队长突然想起还有两个人被感染。
“队长，不用，她们俩晚上被感染的，既然已经抓住茉莉，就没事了。”芙蓉伶俐地说。
经过芙蓉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相关情节。三个女队员从客栈的院中蹿上房顶，对着皎洁的月亮嚎叫，残鬼接到信号，正往客栈赶来。刚才在水底下，茉莉定是与残鬼交战，被咬了血管，晚上毒性发作，咬了同房的腊梅和芍药，成为残鬼的内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