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城,这座乐成县政府所在地的小城,是五十多万农民的活动中心,对于一中毕业生更是充满欢乐趣、离别苦。
每次回来都要看看老同学,却又经常陷于不复同窗情的担忧。当同学坐在一起,不再回忆当年挑灯夜战的青春,不再谈论一起追过的女孩,不再热衷于宿舍里发生的糗事,只想着整合资源赚钱发财时,聚会便寡然无味、成了少数人的盛宴。
这次,高中与大学同学聚会罕见地赶在了同一天。高中同学熟门熟路,在乐城选了一家最广为人知的饭店,但到场的人并不多,以我那几个结拜兄弟为主。
餐厅南北狭长,我们靠东坐了两张圆桌。由于只顾说话,饭菜也不合胃口,离席时我没有吃饱。刚刚搬上桌的几笼包子没有来得及品尝,就被电话叫走,说大学同学已经到了栅栏村。桌上还剩四五个同学,我匆忙与他们打了招呼,便直奔南门而去。
服务员将我们桌上的包子撤到大堂走廊的桌子上摆卖,我经过时掀起笼屉挑了两个直观上馅大的。老板娘赶过来管我要钱,她承认是从席上撤下来的,但摆出来后就是另卖。我则说什么也不给,向她声明这是我们付过钱的,允许她们另卖已是慈悲,只要我们每处饭店门,这些包子就还是我们的,说完吃着包子扬长而去。
乐城距栅栏村十八里地,步行一时半会儿肯定到不了。而在我的地盘,让远道而来的同学久等实在说不过去,为今之计只能用点技能。我不知从哪抓来一把镰刀,便想试试它能给我带来什么非凡的体验。事实证明,镰刀确非凡品,只要伸直了胳膊向前一指,我的身体就能跟着快速移动。我试了试不同的力道和方向,渐渐适应了镰刀的特性,胳膊绷得越直飞得越快,弯一下、收一点就可以减速,试了几个来回基本已能做到掠地飞行。
在栅栏村小学的南大坑,我遇到行管系的陈辉,他问我“瘦高个”来了没有。大学期间陈辉住普通宿舍,他所指的“瘦高个”应该是住在一起比较熟悉的人,符合这个特征的可能是宋伟。鉴于陈辉个矮,相比较而言还可能是王奎。我向他确认了一下,回想上次同学会的照片,他们俩都参加了,所以我告诉他这次应该来了。
我持着镰刀飞向南场公交站,远远看见大批同学已在公交站点汇集,这次来的人好像比上次还要多。看见的第一个人是高杻,但是因为速度太快,没有及时刹住。
“克俭,你头发少了,脸上皱纹也多了!”高杻飘飘然追过来说。
唉,亏我还戴着帽子,还是被人一眼看出毛病。不过这么长时间,我早已适应,戴帽子是为了不煞风景。
郭冠强进村找笼屉,这个人组织活动能力突出,是我的冀州老乡,不知什么时候把我们村摸得这么透。看这意思,我们要自己开火做饭了。这么多人吃饭,一顿就得不少馒头,估计得多找几层笼屉。
一晃间,我又来到村小学教室西边,与向椿霖、曾潜等人讨论学术问题。时隔多年,他们还能在专业领域做出深入研究,理论水平已远非我能比拟,不由得令人折服。在这里,我看见了陈辉要找的宋伟和王奎,他们围在身边偶尔插上两句。
望哥东邻是女姐家(实际在另外一个村,但每次做梦都是这个位置),四间新盖的正房,没有院墙和门洞。
我进屋门时,炕在北面,女姐躺在炕边上掐着肚子,身体蜷曲成一团。我怜悯地看着她,舅舅家最机灵的孩子,正饱受病痛的折磨,不久她就会因为脑出血死去,但现在疼的却不是脑袋。任劳任怨的美丽女子,据说嫁出去后就没舍得吃过好的,攒下的家当都留给丈夫和一双儿女。她省吃俭用十几年没有买车,娘家也没沾上光,死后不久丈夫就买了车,为的是能再娶上一个好媳妇。我母亲每提起这件事就唏嘘不已,为这个苦命的侄女不值。
妗子在炕上方桌后坐着,显然是在此照看女儿,但她向来粗心,想必也照料不到好处。女姐知道我是来找书的,她行动不方便,让我自己去窗台上取。我忍着眼泪从她身上爬过去,拿了一本小学至初中的数学习题集。女姐看到后接过去,柔弱无力地翻到一页标记处,告诉我那是她正在看的,现在看到了余弦,感觉后面的内容有点难,并指给我看。
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多么要强好学的女姐啊,小学二年级毕业,学的内容连我这个正牌的本科生都已经忘记。我教不了她,鼓励她坚持下去,知识是人总结的,只要肯用心,这世界上就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妗子向我发牢骚,说本来想让望哥学,但是他不学。望哥竟也盘腿坐在炕上,说:“不是不学,是学不会。”
我摇摇头说:“女姐二年级毕业都能学,你四年级毕业却学不会,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懒。”
这时房间突然完全暗下来,可能是煤油灯燃尽了,刚才就有点光线不足。火炕似乎到了南面,我躺在炕沿上,女姐在我头前倚墙半躺,北边发出三处微弱的亮光,好像是母亲、妗子、望哥三人的手机屏幕。我很想趁黑亲吻女姐,好给她一些安慰,可又怕灯突然点亮。
“二哥,天这么黑了,咱们怎么回去啊?”克用说。
“没事,这离回庄近,咱们去二姨家。”我说。
我们俩乘坐的交通工具很特殊,有点像扩大版超市购物车,前面有个缩小版的手扶拖拉机方向杆。走到二姨家所在的过道里,我才想起她已去世,家里只剩二姨父。尽管如此,二姨父自己住,也不会不欢迎我们,地方有的是,只是这么晚造访有点突兀。
每次来二姨家我都认不好门(这点与现实非常相似,只是现实中总能找到,梦中却经常找不到),他们村的规划不好,十几户人家串在一起,共用一条长过道,房子外形和门洞又极其相似,参照物不明朗,不走几个来回是无法确定具体坐标的。对此,我有充分的心里准备,就没打算一次性搞定,唯一担心的是始终搞不定。
今天运气格外差,也许是太晚了,家家户户灭了灯,街上一片漆黑。这给我的寻亲造成重大障碍,白天都不一定找得到的地方,晚上就更不行了。我让克用在车上等着我,一个人前前后后走了几趟,最后也没有摸出个所以然。看来今晚无处投宿了!
灵棚!
看到这两个字,您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挽联、祭桌、遗像还是棺材?我总是对棺材充满神秘的恐惧,总是禁不住猜想里面的人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但是今天的灵棚里没有棺材,刚才提到的那几样都没有,只有南北两排人,对着西墙的位置凭吊哀思。
灵棚出入口设在东面,好像司仪说了句什么,我感觉该去坟场了,随着众人走出灵棚。大院门口也冲东,门北是间白色门卫室,倒有几分像某单位的大门。门卫室里挤了不少人,门口停着一辆自行车,车把上绑着插糖葫芦的草把,草把上还有几串没卖完的糖葫芦。
我想在这个院的没外人,自行车我不骑也得让别人骑走,坟场离得太远,走过去非把腿遛细了,便毫不客气蹬上车就要走。这时从门卫室出来一位漂亮女士,标准瓜子脸,穿着呢绒大衣,手里拎着两根油条,向自行车走过来。
难道车是她的?我犹豫了一下,说:“上车吧,我带你!”
漂亮女士微笑着摇摇头,看向她的身后。门卫室又走出一个女孩A,没有漂亮女士那么好看,但也很清秀,白皙的脸蛋上长了几颗痘,看上去像刚毕业的学生。两个人同框,女孩面貌与漂亮女士相似,像极了她的妹妹。女孩在“姐姐”的示意下,坐上了我的车。
我载着她出了院,顺着柏油路边向南骑。大院是路西最靠南的建筑,再往南是草长一米多高的荒地,路东是一道低矮陈旧的长院墙,墙里似乎也荒凉得很。
“我就知道会这样,”女孩A悠悠地开口了,听上去很文静,“听校长说,你和任东来听我的课时,总是不住的拿眼瞟我。后来他就问我,是不是要调到市里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有这回事,难道是父亲运作的?刚才她姐让她上了我的车,说明也同意我们相处,既然如此,我还能有什么意见。在这个大家族,本来就是父亲一人说了算,随着财富和权势的增加,更不容有人忤逆他的意愿。关键是,女孩真不错,我也不打算忤逆。想罢,便回头亲她一下,算是定下了。女孩热情回应,反过来又在我脸上亲几下,软软的,痒痒的,很舒服。
回头时我也发现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来,要去坟场不可能只有我们两个人。于是我在路边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出来,便忍不住骑车回去查看究竟。骑着骑着觉得车有点轻,回头一看,A没在车上,而是在刚才等人的地方蹲着,她将头埋向双膝,瘦弱的身体连同身后的荒草抖动不已,似乎因为我的抛弃而难过。
我安抚她上车,可等我再往前骑时,自行车变了形。车身变成一把稻草,因为经不住我的重量不住软塌下去,既骑不了,也载不了人。我用双手托住稻草身,双腿加紧往前蹬,其实现在既没有车把、车蹬,也没有车轮,只是一束比笤秫还软的草把。但我总存在侥幸心理,认为凭我的努力,可以将其恢复成真身。曾有一瞬,自行车快要成形了,稻草变硬了,两个车轮若隐若现似乎转动起来。
我记得最终还是没有成功,没过一会儿我就回到灵棚。女孩A竟然先我一步回来,披麻戴孝低头斜坐在我的位置上,显然是已经进入角色,以我妻子的身份出现了。在她西面,北排最前头,有个身材长相极其符合我口味的漂亮女孩B站在那,见我回来愉快地招着手,“克俭,快坐过来,我给你留着位置呢!”
葬礼上的站位十分考究,B能出现最前面,说明家族出身显赫,是有财有势的豪门。说实话,确实比A漂亮,眼睛里还投射出一股让人欲罢不能的魅惑,但是我没有再往前,而是坐在A身边并挽起她的手。
B恼怒了,激愤地打开灵棚北墙柜,边收拾衣服边扭头说:“我就说不行吧,非得丢这个人。”她看向的是南排头排区域,那里有对中年夫妇,像是她的父母。那男的无奈地说:“谁让咱家饭店没经营好,需要钱呢!”
我听后也很无奈,难道又是一桩家族联姻?父亲是怎么搞的,这是要让我娶哪个,还是他们一厢情愿,并没有争得父亲的同意?
灵棚里大队人马出去看饭还没有回来,只有稀疏的几个人。外面进来几个凌子的同学,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最后那两个人我是隔着前面两个握的手,结果两次握的是同一个人。那个人又伸过手来,才完成见面仪式。四个人有坐有站,玩起了猜谜游戏,玩了几轮后出了个难的,其中有个人说这个要看克俭的了。我不理他们,莫说我不会。就是会也不告诉他们,这么严肃的家族葬礼,猜的什么鬼谜!
我走到南排,在女孩B父母身后的墙柜书架上翻了一本书,又出去了。这时灵棚东面不再是大院,而是一间小木房,通过一扇门与灵棚相连。木地板上放着一根竹竿,根据它我想起这是我的练功房,遂绰起竹竿练了一趟打狗棒。
灵棚里好像有人喊我的名字,声音极其微弱,喊了两声后又喊别人,别人喊到的声音传过来。我放下竹竿,不知道错过了什么,赶紧推门又进了灵棚。这时,灵棚南北两排的人都站起来,与看饭回来的主力一起站在中间,整整齐齐列了长长的队伍。前面点过名的每人领了两棵白菜,有的赤手擎着,有的正在往麻袋里装。
我的名字已经点过,不知是到前面补录下好,还是乖乖地站在队伍后面,等待第二轮点名。葬礼的规矩五花八门,我至今没有吃透,在这么多长辈面前,又不敢造次丢了父亲的颜面。我往前面张望几下,确定司仪看见了我,便站在最后。
有一点我始终不知道,那就是究竟谁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