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略估计,在半年有余的斩鬼生涯里,楼客生遭逢的鬼患约有百起。其中绝大多数未成气候,不堪一击。譬如伥鬼与僵鬼,均是凡人无法战胜的恐怖怪物,但于修行有成者而言,挥袖间便可轻易斩灭。
有极少数几次,是真正陷入过生死危局的。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四个多月前,寒衣节后,乙等鬼患。
除薛锦婧留守外,会稽县的镇守尽皆出动,他们遇到一头精通变换之术的白骨鬼狐,且被设计中了剧毒,几乎全军覆没,若非商亚明临阵突破爆走,大伙儿恐怕都得丢了性命,可惜荆铁刀未能幸免,便是在那时候死去的。
“乙等鬼患开灵智,更甚者,与人无二,能够布局谋断!”
到了此时此刻,紫阆村中,成百上千的目光注视下,楼客生寒毛倒竖,只觉有数不清的眼睛盯着自己,要将他看穿,然后剖开,吞掉!
乱发下的面容佯装平静,但实则,楼客生心底已开始发慌,几欲遁走。
他试着走两步,沿着石路快步走,“沙沙沙”的声响开始变得尖锐刺耳,楼客生捏紧双拳,一路到村外,竟未受阻拦。
接着,他在村口站了好一会儿,找到一条小路,顺着小路爬上了天堂岭……
在行走的过程中,信念逐渐坚定,楼客生觉得暂时还不该逃。
“不战而退者,当不了镇守。”这句话是商亚明对李小白说的,楼客生碰巧听到,也记在心里。
“最起码得理出一些思绪,看看这个村落到底发生过什么,鬼又藏在哪里?”他告诉自己。
诚然,是挺害怕的,但直到现在,除了不堪一击的“老妇人”以外,这只鬼始终藏在暗处,不曾有过动静。
故此,人怕鬼,鬼亦怕人。
双方在互相试探。
……
……
因为不认识路,攀到山顶,已花去一个多时辰,踩踏细碎的竹叶,穿梭于枯黄败落的竹林中,楼客生找了个相对比较干净的地方盘腿坐好。
初春,白昼尚短,天色很快暗下来,本就是多雨的时节,白日的阳光又过于猛烈,到黄昏时,天边便有乌云浮现,风一吹,滚滚涌动,积聚成黑压压的一片,活似吃人的怪兽。
倏而,入夜。
伸手一招,虚空裂开一条细缝,地瓜掉出来,从无常殿抢来的地瓜还留存着暖暖的余温,楼客生取了一个,掰成两瓣,左一口右一口,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但视线,却始终在下方。
他挑的位置极好,自上而下,能够俯瞰紫阆村的全貌,他盯牢了那里。
天上没有星星,夜幕笼罩下的村落里,有红黄色的明亮的光。祠堂外,空地上,一团巨大的篝火升起,熊熊燃烧着。
村民们依次走出来,聚到一块,手牵手,摇摆着脑袋,扭动着身躯,如同一场无声的群魔乱舞。
半刻钟后,他们渐渐停歇下来,来到篝火附近,大人和小孩分开,都背对着篝火,小孩在里边,大人在外面,他们不约而同跪伏在地上,围成内方外圆的圈,将头藏在臂弯中间,一动不动。
“应当是一种祭祀的方式。”楼客生皱眉凝目,继续看。
少顷,火光直冲天际,一头如狼的怪物从火里面走出来,它径直走到一个男孩的身后。
那个男孩似有所感,浑身一抖,紧接着麻溜爬起来,站稳后,手忙脚乱地脱光自己的衣服,双手朝天,神色兴奋,口中欢呼着。
假使男孩可以发出呐喊,或者楼客生能够看清其口型,便该知道,他喊的是“谢尊上赐福,愿往生极乐”之类的话。
火狼张开嘴巴,光溜溜的男孩爬进去……
狼口仿佛幽暗不可见底的洞穴,锋利的獠牙像洞穴深处的钟乳石,由火焰化成的唾液滴答滴答滑落下来,在地面上烧出一个又一个焦黑的孔洞。
其余的村民一动不动,火狼走向下个目标,一个姑娘……
没有影子的村民还算人类吗?不知道。
火焰魔狼是不是乙等的鬼吗?不确定。
即便如此,楼客生仍旧冲下山,奔行的过程中,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祠堂前的空地,将其中的场景尽收眼里。
可当他抵达半山腰的时候,一切景象如炸开的水泡,蓦然消失。
巨大的篝火在刹那间熄灭,魔狼吞了三个“人”,身上冒出一缕灰色的烟气,它融入烟里,难寻踪影。
紫阆村的所有村民,那些跪伏着一动不动的,同样统统不见了……
而在楼客生视线看不清晰的地方,有一道佝偻的身影,蹑手蹑脚地溜出去,鬼鬼祟祟地张望一番后,跑到村子的角落。
那身影扛着一柄长长的锄头。
“不是这个,红袄的,也不是这个,小白鞋,小辫儿,在哪呢,哪呢哪呢……”她嘀咕着,嘴角裂开,五官扭曲到一起。
她用力挥动锄头,泥土翻飞,腐烂的肉从下面一点一点飞出来……
与此同时,祠堂里,徐兴福神色迷离,目光呆滞地看着壁画,脚边的香在不知不觉中燃尽了,他像是猛然惊醒过来,面无表情地走到大枣树下,躺好。
“轰隆隆”,积聚到极点的墨云压塌了半边夜空,苍白的雷电闪烁过后,便有震耳的轰鸣响彻天际。
“哗啦啦”,先是几片小雨晃晃悠悠地飘落,片刻后,大雨如注。
楼客生呆呆站着,淋了许久的雨,浑身都湿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撩起与脸庞紧紧贴住的长发,盘到脑后,拭去脸颊上的雨水,然后环顾左右。
周围没有能够避雨的地方,楼客生低着头,踢碎了两块山石,胡乱地走了几步,他随手拗断距离自己最近的枯竹,又走了几步,“啪嗒”,又拗断一根……
抬头,任由冰凉雨水扑面,无奈地叹了口气,丢掉手里剩下的半个湿哒哒的地瓜,楼客生擦了擦手,“噗噗噗”撅起屁股放出几个又臭又响的屁,然后竖指往上一举,这天地间的瓢泼大雨,便再不能侵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