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也不知道。
红蔻依旧在旁边絮絮叨叨,梵蒂突然抱住她,说:“我想家。”
“嗯。”
红蔻抚摸她的头发,似乎又比以往顺滑了一些,
“我也想。还记得你以前头发一团乱,像东南角的雀鸟窝。”
“没有。”
“有。”
“没有。”
“你说没有那就没有。”
她只有等人顺了她的心,才会安静下来。
红蔻等着她安静得像一株夜里的昙花,方才悠悠一叹:“总是有人帮你洗头的,无论是左边的姑姑还是右边的婶婶,她们都喜欢你。”
“却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就够了。”
梵蒂酒红的嘴唇弯弯,又飘出来白兰地的醉香。
“还挺香。”
红蔻细长的手指在上面一点,抹了些许味道凑在鼻子前,
“你就不考虑考虑?”
“灯塔律法第二百三十一条——”
“你看看你,又开始了。”
红蔻把她按到椅子上,自己则坐上桌,翘起二郎腿,尖锐的目光审查着她,仿佛透过冰冷的面具看到慌乱的双眼。
她的心跳得很快。
“欸?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我不知道。”
“你刚才说你被发现了,是摩根老头?”
“嗯。”
梵蒂十指相抱,像极了祈祷,
“他说,我们旧世界的孩子要想在灯塔上活着,必须经过记忆清除,而且——”
她没有说下去。
“而且什么?”
铛铛铛!
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
“梵蒂?”
是他。
梵蒂慌乱按住红蔻的手,让她乖乖坐回对面,自己也端坐下来。
“梵蒂!荷光者!”
她清了清嗓子,按下门的开关,
“会首大人,请不要妨碍公务。”
“我来负责审问。”
查尔斯从门缝中挤进来,梵蒂稍微向后一退,和他保持了距离,查尔斯突然补充:
“是光影之主派我来的。”
“谨遵光影之主的旨意。”
梵蒂乖乖退到墙角。
咔擦。
红蔻手里的打火机蹿出明亮的火苗,引燃了她指缝里夹的雪茄,这雪茄足有她手指两倍粗,是男士的分量。
当然,这对于猎荒者队长来说并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
“红蔻队长。”
查尔斯正襟危坐起来,
“请向我解释一下你的所作所为。”
“会首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一遍,您不要滥用职权。”
红蔻略带笑意看向墙角快要面壁的梵蒂,
“你说呢?荷光者?”
梵蒂下定决心,反手甩了一份文件在桌上。
“这是什么?”
“文件。”
查尔斯见梵蒂开口,整个人连带着椅子转了过去:“什么文件?”
“审讯的文件。”
“有把握吗?”
“什么把握?”
“自然是不违背灯塔律法的把握。”
“我、我怎么知道?”
查尔斯打开文件,细细思索着,不时得意笑出来,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问题。”
“哪里?”
梵蒂伸长脖子,瞪直了眼睛,却看不到他指的哪里。
“你走近点。”
“哦。”
“哼哼。”
红蔻闷声笑了两下,自在走出了审讯室的门,一转眼就飘到了隔壁去,传来好一阵肆意的欢声笑语。
。。。。。。
“审讯的如何了?”
宽广的落地窗可以一览下方灯塔全貌,窗前佝偻且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只发出近乎冰冷的询问,这种冰冷并不是他的口气僵硬,相反,他的话语非常柔和,只是他的身份如一座大山压在那里,空气就自然而然凝固起来。
半跪着的黑色身影说:“伪证应该没有问题,这次也可以像以前一样隐瞒下去。”
“她违约了。”
“城主大人,姐姐她不是故意的。”
黑色身影站起来,他越来越高大,直到高出城主一倍有余,他手里的锤子紧紧杵在地面,
“何况博士她——”
“住口!”
城主猛地转过来,手里的器械砸在他脸上,玻璃屏幕哗啦哗啦碎在地上,影再度半跪下去,这次是一个相当冷酷的女声,
“语音系统已关闭,重复,语音系统已关闭。”
城主的指挥室又陷入一片沉寂。
摩根有些闷,他在落地窗上划动,原来这是一块屏幕,随着他手指舞动,画面交替,最终轻微的响动传来。
头顶撑开了一片小窗。
呼啦呼啦的风灌了进来,即使是春天,高空的风也如冰原一样彻骨峭寒。
“她没有把你们救出来。”
摩根拿起桌上泛黄的相片,摩梭着那长长金发背影,他眼眶泛红,
“我给你们第二次生命,不是用来干扰他的!”
随后,他闭上眼睛,无力躺下,
“你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你做不到,那么——”
咚!
咚咚!
沉重的回响盖过了风的呼啸,影手中的铁锤几乎在地面砸出了一个凹陷,他拼命抬起头,用机械的小眼睛盯着摩根。
摩根的话语这时才真正冰冷起来,他接下来的眼神越来越可怕,他安静站立的身形挺拔,他掷地有声:
“没有人能阻挡他的道路!无论是谁!他母亲不行,我也不行,旧世界的任何人都不行!”
嘭!
影的头撞到了黑色的地面,钢铁和地砖发出清脆的回响。
嘭!
第二个。
“去!不然就全给我做记忆切割!”
影果断拿起铁锤,快步走了出去。
。。。。。。
“你找我也没有用。”
研究室的女人瞅着面前一大堆香烟,笑着把烟揣进怀里,然后把盒子砸在他脑袋上,
“傻大个,当初就该给你做个记忆切割。”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甩着白大褂往里面去,路过的瓶瓶罐罐泛起不安静的气泡,然后在下一刻剧烈波动起来,随后被示波器检测到,很快注入维持平衡的对应水波。
影悄悄跟在她后面,笨重的身躯小心挪动着,长久以来他发现,自己的脚只要不抬那么高,就可以很安静地行走,从而不打扰到姐姐的睡眠。
“哪一个呢?”
女人的手指间划过一个个罐头,从编号13一直数到32。
“傻大个,你真的想好了?”
“临渊二号可不是你能承受得起的。”
影坚定点头,没有说话,因为他所有的话语都会被喉咙口的小盒子记录下来。
“声音是你的牢笼。”
女人点起一根烟,怅然看向罐头里林林总总的rou体和生命,
“就像这些罐头是她们的牢笼。我真不知道塞琳娜把她们造出来干吗,要我说,实验室就是她的牢笼,那么阔绰的家庭,又不洗衣又不做饭,就安安稳稳带带孩子不好么?”
“真是越活越蠢,非得搭进去几条人命才懂。是吧,亲爱的?”
影在后面乖乖聆听着她自言自语,他总是扮演这样的角色,无论是会首大人、荷光者,还是猎荒者队长,或者那个人。
她们都喜欢自言自语,而不喜欢听自己的观点,就好像这个世界总需要不说话的人,影这一辈子慢慢摸索了这么一些道理,而且他渐渐喜欢上聆听,喜欢聆听别人的闲言碎语,再去想到自己的青春。
那段病痛的时光虽然恐惧,但在愈发珍惜下,活得很美。
“你走吧。”
女人这次把怀里所有的烟都砸到他脑袋上,就连新鲜的烟头也扔给他,
“傻大个!不要犯傻了!”
他突然有些闷,突然想把地上的烟全抽了。
影用硕大的机械手指头去夹细小的烟,他夹的很费劲,他手指变换,机械里面伸出一根小管,很快管中喷出火焰。
香烟一瞬化作焦灰。
扑哧——女人笑出声来,她捡了一根烟,点燃,然后塞到他嘴巴里。
他就这么叼着烟,等女人抽完她自己的,吐个圆滚滚的白圈,再帮自己拿出来,自己吹了一鼻子的气,却怎么也没有白色的雾。
“傻大个!”
她又骂起来,然后捡起一地的烟,跑到了瓶瓶罐罐的最中间,对着那个老男人嘘寒问暖。
她答应了。
影鼻子里呛出两缕白烟,他眼睛莫名酸,赶着回去让人修了。
。。。。。。
“他都给你说了些什么?”
查尔斯已经快把梵蒂挤到审讯室的墙角,梵蒂仰着高傲的头,代表她绝对不会示弱,虽然退缩的脚步出卖了她。
“会首大人,你无权知道城主大人的吩咐。”
“不,我有权。”
“凭什么,你是我什么?”
查尔斯楞了半晌:“我是你上级,我是光影之主的化身。”
“哼。”
梵蒂踩了他一脚,钻到空旷的桌边,咔擦整理起散乱的文件,
“文件审完了吗?审完了我就把这些笔录交过去。”
“欸!你还没有回答我。”
查尔斯挤到她面前,
“茴香白兰地,法式奇酒红。”
他的眸子一如既往般湛蓝,这样蓝的眼瞳聚焦起来,其中抛来的目光总是有着卓越的杀伤和难以抗拒的温度,查尔斯将视线锁在了梵蒂的嘴唇上,
“你知道吗?猎荒者队长红蔻和她的队员破晓做了那种事。”
“会首大人!”
梵蒂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你知道吗?和金色大厅的可不一样,她们的嘴唇就像落叶落到大地,然后紧紧贴在一起。”
“就像喝茶,你想象一下,在茶杯的另外一头有一个人的舌头和你缠绕在一起,你们的嘴里满是甜甜的红茶水。”
“会首大人!”
她干脆闭上了面具下的眼睛,她不要见到他这捉弄人的模样。
他突然在她嘴唇上轻盈一点,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在回味嘴边的白兰地香,他似乎很得意。
他知不知道——
梵蒂下意识往后一缩,转身逃出了狭小的房间。
查尔斯没有追,他蹲在地上,用手摸到了一点湿润的眼泪,眼泪很快钻入极小的缝。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