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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蟠龙镇(1)

战士李江国和宁金山,在山头上的几株柳树下边站哨。春天爬上了柳梢。阵阵暖洋洋的风,带来杏花的香味。有两只兔子机警地从他俩脚边蹿过去,啃嫩绿的小草。

宁金山扛着枪,有气无力,像没睡够的样子。他朝四下里看,山头一个挤着一个,一直挤到天边。他心里乱糟糟地嘀咕:“穷山恶水啊!可是还得在这里打仗。白日黑夜,走路,走路,走路,这么折腾下去……”

李江国肩宽,高大,真是比宁金山高一头宽一膀。他也朝四下里瞭望。他觉得这起伏的黄土山头,真像一片大洪水的波涛。这波涛把窜在陕北的敌人都吞没了。他咧开嘴笑:“这些个山头看来真够味。它够敌人爬啊!”

宁金山脚跟一靠说:“是!”

刚下过雨,空气清新。李江国鼻眼扇动,猛吸了几口气。他觉得自己身体强壮、心情愉快;周围的山川,沟渠里的流水,随风摆的庄稼苗,看来都是亲切可爱的。他持着枪,挺着胸,扬起富于表情的方脸,瞭望远方。过了一会儿,又像在演戏台上指挥很多人唱歌一样,左手打拍子,脑壳摇动,压住洪亮的嗓门,低声唱道:

红旗呼啦啦飘,

喜鹊喳喳叫。

青化砭,

羊马河,

两仗打得好。

把敌人两个旅消灭掉,

胜利的消息人人都欢笑。

宁金山瞧着李江国,他不由得羡慕起李江国那股旺盛的精力跟乐和的心情了。可他也吃不透:这多时,泥里滚水里爬,李江国的衣服烂得披一片吊一片了,鞋子开了眼睛,脚趾头向外张望,他为啥还那样乐和?宁金山的眼光跟李江国的眼光碰头了,他觉得李江国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宁金山不自在地笑了:“你呀,你总是高高兴兴的!”

李江国说:“嘿!你说话老是干巴巴的没有油水。我高兴,咱们连队谁又不高兴呢?你扳指头算算嘛:敌人在延安东北的青化砭丢了一个旅以后,赶紧把扑在延安西北安塞县的主力队伍拉回延安。敌人火啦,又要在延安东北面找我们部队决战哩。敌人十来万人,顺咸榆公路,绕了个大圈子,武装游行了十几天,走了四百多里,又扑了空——没有找到我们主力在哪里。末了,他们灰溜溜地回到延安附近。后来,敌人驻瓦窑堡的一三五旅,朝蟠龙镇地区开进,去跟他们主力会合。咱们又在羊马河嘁里喀嚓,把一三五旅全收拾了。羊马河这一仗,离青化砭那一仗才十八九天,离延安撤退才二十来天。多棒呀!宁金山,这么下去,敌人很快就要缴出伙食账的!”他思谋着,又说:“不瞎说,老战士最会捉摸上级的心思。……金山,照我看,咱们又快打仗了!”

宁金山的心扑通一跳,问:“当真?”

李江国说:“看你那副神气!我的话不灵验?你好大的忘性。羊马河战斗还没敲打起来的时光,我对你说:宁金山,不要穷嘀咕,敌人准会上我们的圈套。你那阵没吭声,可是我晓得你在心里骂我:嘿,李江国吹牛!事情到底咋样呢?还不是六个钟头又消灭他四五千名吗?金山,过去的事不提叙,不过你得好好相信咱们打仗的一套办法。要不,你就会走上邪道的!”

宁金山脚一靠,说:“是!”

李江国怪腻歪地说:“去你的蛋!一开口就‘是,是,是’。对同志嘛,心里咋想口里就咋说。口和心不一致的人,准臭!”

李江国又唱起歌子来了。宁金山分明觉得李江国那乐和的情绪,像电流一样传到他心里了。宁金山凭多年的当兵经验,看出了:国民党队伍瞎扑乱闯的蠢劲,是够瞧的。他思量:“人民解放战争,是一定会胜利的。再说,我也是四尺五的汉子,人家熬得我熬不得?”他觉得又有心劲了。可是,猛然像有一只大手又扼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眼,心又紧缩了。李江国唱:“青化砭、羊马河,两仗打得好,把敌人两个旅消灭掉……”他唱得那样高兴,那样不费力。不错,他宁金山就是在青化砭、羊马河战斗打罢,才相信人民解放军打仗的能巧。可是他也是在这几次战斗打罢,心里越发的着慌、烦躁、害怕。“对啦,这多时,敌人是消灭了不少,可是哪一次战斗不是刚打扫罢战场,又奉命转移呢?天老爷!运动战,运动战,差点把我腿把子运动断!”这一个多月的战斗生活中,让宁金山最忘不了的是:没日没夜地跟敌人在山头上打转转。敌人在这个山头上,我军在那个山头上。有多少回我军黑夜中行军,和敌人搅在一起,就用手榴弹、刺刀、枪托拼起来;饥一顿饱一顿,翻山过岭,打仗,摸黑夜,急行军,淋雨,疲劳,热,冷,血,汗,火……

宁金山愿意走李江国他们走的那条路,但是像有什么东西拖住他的腿,他不能向前再进一步。尽管,这一步看来并不算远。

换了哨,李江国跟宁金山朝半山坡他们连队驻的庄子走去。

李江国指着一个挑担子的人说:“瞧,那是谁?”不等宁金山回答,他有根有梢地又说:“我敢打赌,一定是马长胜。你猜,我为啥老远就能认出他?他的脖子负过伤,有点歪。”他把那陈辈老百年的事统统拉起来了:马长胜是在什么地方脖子上负伤的,当时的情况怎样,他表现得怎样勇敢……

“是,是,是。”宁金山有口无心地点头应承。实在说,李江国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心躁:“说的话比水还淡,真不知趣!”

李江国根本没有注意宁金山的心情,还是照自己的意思一直把话说完:“马长胜,自小就在煤窑上挖煤,一个工人成分的人呀!你看,他个子不高,脊背能擀面,脸面红喷喷的,长得多虎势!他那两条胳膊呀,比椽还粗,拳头有蒜钵子大。说起力气,大得出奇,谁也敌不过他。过去跟日本鬼子拼刺刀,数他能行。”

宁金山应付着说:“看得出,他脾气执拗点,对人心地可实落。”

李江国说:“对,对。不要看他说起话来,嘴头子一噘,能把你推出三丈远,像是跟谁有什么过不去。实在呢,他倒是个好同志。不说虚,我打心里喜欢他。”

说话间,他俩走到马长胜身边了。马长胜满头淌汗,他大约给老乡挑过几十担粪了。

李江国说:“马长胜同志,我来慰劳你,你实在太辛苦!”

马长胜说:“劳动又不是看戏!”

李江国给宁金山丢了一个眼色,说:“瞧瞧,我的祖宗!这不是活像谁欠了他二斗租子?”

第一连战士们住在几孔老乡过去放草的破窑洞里。部队说不定马上就要出发,可是战士们照他们的老习惯:把破窑洞打扫得很干净;子弹带、手榴弹袋、挂包都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四棱四整的背包一个靠一个,一字排地摆在地上。

有的战士看书,有的写信,有的谈说战斗中的种种事情。王老虎噙着的小烟锅,早就熄了。他坐在窑洞角落里,似笑非笑,像是他知道世间许多秘密而有趣的事情。他不声不吭,可是他用思量的神情,认真地听同志们说话。他这神气,让人觉得,他是最能理解别人心情的,可是半句吹牛的话也瞒哄不过他。看来,他毫不显眼,可是他有一种高尚的品质,很有力地吸引人,不论谁看见他,就不由自主地跟他亲近了。

靠窑门口,有四五个战士围住马全有。马全有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子,声音激烈地讲:“敌人现在打进来了,想退走是不由他了。敌人呀,越陷越深越倒霉!”

李江国一脚踏进窑门,大声喊:“报告!马全有同志,你声音低些,小心把窑洞震垮了!”

宁金山进了窑洞,连子弹带都没解,就躺在草上。王老虎当是他身体不美气,连忙过去照护他。他摸摸宁金山的头,揣揣他的手,亲切耐心地问长问短,活像一位老母亲。

“我拿我的脑袋打赌,马全有立刻就要把蒋介石的锅砸碎了。”李江国把枪跟子弹带挂在木钉上,一阵旋风似的挤到马全有跟前。

马全有没有理睬李江国,继续放大嗓门讲:“敌人到处找我们主力决战哩。真是活亏人!他们全军轻装,士兵背上干粮,十来万人分成几路,每一路摆成横直三四十里的方阵,只走山路,不走平路,天天行军,夜夜露营,每天磨蹭二三十里路。他们像瞎子一样,到处乱碰,到处扑空,到处挨揍,还闹不清我们主力在哪里。我们呢,不出手就不说,一出手就捞他一把。打了这几仗,我也看透了:胡宗南满脑袋糨糊。依我说,敌人要找我主力决战,我们就和他决吧!不打赢他才有鬼!”听他说话的口气,像是他立刻就要去把敌人生吞活剥。

“决战?”王老虎慢悠悠地在鞋帮上磕烟袋锅。“小伙子!敌人打仗缺几手,可要全部搞垮他,还得出好几身汗!”

大伙也不同意马全有的看法:

“彭总说啦,打了胜仗就更要谨慎小心,马全有呢,倒要和敌人去决战!”

“他脑袋发热啦!我们为什么来一套运动战,他都不懂!”

“怪不得他呀!他没有战略头脑呀!”李江国像做结论似的说。

马全有凶啦,立眉瞪眼,左脸腮的伤疤也红了,喊道:“去,去!照你们这磨蹭劲,延安八辈子也收复不了!气死人了!”

李江国两手摊开,说:“咱们跟马全有讨论问题,就得准备反冲锋。这么的,我给你们服务一趟。我多会儿都是吃苦在前,再疲劳也不说二话。”他捡起两片石皮,把衣袖捋起,干咳了几声,清清嗓子,跳过来,蹦过去,敲打着,表演着,唱道:

大饭桶胡宗南,

进攻陕北占延安。

同志们一听心里烦,

端起刺刀就要干。

指挥员说:

沉住气稳稳干,

叫我上山看一看。

指挥员上了山,

眼里看心盘算,

想在心里笑在脸。

指挥员发了言:

大饭桶呀胡宗南,

拉住他的鼻子叫他转;

拉他过上几架山,

拉他转上几个弯,

三转五不转,

胡宗南昏昏悠悠连东西南北也找不见。

这时候指挥员下命令:

同志们要勇敢,

一声号令齐向前;

打破他的锅,

砸碎他的碗,

让胡宗南吃不成这反动饭。

同志们都鼓掌,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这有什么难?张口就来。李江国手指一动,左手里的两片石皮又拨剌剌剌地怪中听地响起来。他拉长声音一字一板地唱:

彭副总司令撒开满天网,

咱们转移到山头上;

敌人钻进网里来,

又捉俘虏又缴枪。

李江国唱完,有人把卷好的烟递到他手里,有人把一碗开水放到他跟前。李江国抿了一口水,品了品水的味道,点起烟,罗锅着腰坐在背包上,拧起眉头,拉长脸,显得很愁苦。他正要开口,王老虎搭话了:“且慢!李江国再说,就说下坡啦!”

同志们哄地笑了。

李江国说:“老虎算摸清我的底啦!不扯淡咱们就谈点正经事。眼看,五黄六月就来了,我们得抓紧时间趁天凉再打一仗。再说,我们也得问问敌人,给我们把单衣准备好了没有?”说罢,就把破棉衣上的棉花套子一块一块往下撕。

马全有刺棱地冲起一站,上身向前抢着,说:“对。给上级建议,马上出动打仗!”

李江国仿佛大吃一惊,一把拦住马全有,说:“慢来,慢来!你一把把蒋介石五脏挖出来,杜鲁门会哭死。这责任我担当不起!”

在这一帮人中,大伙对王老虎心服口服。大伙争论起事情来,张说张有理,王说王有理,脸红脖子粗,半天下不了台。可是只要王老虎出面慢声慢气地说上一句半句的,满天云彩就散了。

王老虎说:“江国,你不要把鼓点子敲乱了。我看,咱们还是写请战书吧!”他慢慢地掏出个本本,缓缓地扯下一张纸,把铅笔在舌尖上蘸了几下,眯缝着眼,笑眯眯地说:“来!签——名。”他说话声音很低,像是三天没吃饭。

战士们争着写名字。年轻的战士们故意推挤着人;有的还趴在别人背上。大伙围住王老虎,像是捕捉什么眨眼就会飞掉的东西似的。

大伙儿闹腾得正欢,窑洞门外送来响亮的声音:“也有我一份!”

战士们抬头一看,原来是连长周大勇。大伙儿忽地起来,立正站着,胸脯起伏,脸膛红彤彤的,眼里兴奋地闪亮。

周大勇站在窑门口,双手撑住门框,喜眉笑眼地说:“同志们,想打仗?要得。马上就有大仗打!”

接着,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周大勇跟战士们谈罢马上要打仗的消息,就和指导员王成德到了团司令部。团部营以上干部正开会。这里没有一个连级干部,团长找周大勇他们来干什么,让人摸不透。

团长赵劲向开会的干部们打了个招呼,就把周大勇跟王成德领到隔壁的窑洞中。

赵劲身子挺得笔直,两个大拇指头挂在腰里的皮带上。他今天显得格外精干、有力。他望着窑洞的墙壁,说:“我们把蒋介石这最后一支战略预备队——胡宗南的几十万兵力拖在陕北,这是敌人最头痛的事。懂吗?”

周大勇立正站着,直望着赵劲,说:“懂。”

赵劲说:“是咯,懂得这一点,你就不会光看到你们连队,而会看到全国。现在蒋介石在其他各战场,碰得鼻青眼肿,他想从陕北战场,把胡宗南的兵力抽出一部分,送到华北去。但是胡宗南在陕北也下不了台。我们把他的队伍拖来拖去,搞得他精疲力竭。就在敌人这要命的关头,陈赓兵团[5]突然间发动攻势,解放了晋西南大部分地区。现在陈赓兵团的战士们,差不多可以隔黄河望到胡宗南的老窝——西安。敌人后方吃紧了,因此,胡宗南把全部本钱拿出来,下了最大的决心,‘结束陕北战争’。我们哩,也给敌人打了点主意。可是我们实现这主意之前,先要派一支部队,打一次有趣而重要的战斗。”他来回走动,用生硬而怀疑的口气说:“周大勇同志!我们团想派你去执行这任务,可不知道你行不行啊!”

“嗨,我跟他打仗好多年,他像是不了解我似的。”周大勇心里怪窝火。“团长!行,行。有任务就交给我,要完不成,受什么处分都成。”他想用手势表明自己的决心,可是在赵团长面前,他的手说什么也不能抬起来指东画西。

赵劲盯着周大勇,冷淡而不信任地说:“不,你不行。我问你——不要皱眉头呀——你会打胜仗,可是你会打败仗吗?会打非常狼狈的败仗吗?”

“去打败仗?团长今天是怎么啦?”周大勇蒙头转向,瞧瞧团长。团长是不开玩笑的,看,他瘦岩岩的脸,还是又严肃又自尊的。周大勇思量:“想必是我听错了!”他怯生生地问:“团长!要我去打败仗?这样任务我可没有……为什么?为什么要——”

赵劲说:“为什么?要你这样做,你就这样做。”他喊参谋,要他拿一份作战地图来。

赵劲把地图铺在地上,说:“周大勇!敌人急于寻找我军主力决战。彭总就按敌人的胃口下菜。这就是说,彭总要我们纵队每个团抽出一两个连,临时组成一个团,这个团,要把这里——蟠龙镇地区的敌人主力部队向北引四百里,引到绥德、米脂县一带;而且还一定要给敌人造成这样一种错觉:我们撑不住了,要过黄河。”

周大勇又高兴又疑难。高兴的是,这次任务真有趣;疑难的是,背上敌人主力部队北上,可是敌人愿意上圈套吗?

赵劲看破了周大勇的心思。他说:“你要学会摸敌人的脾气嘛!这多时,敌人找不见我们的主力部队,急得眼都红了。你们背敌人北上的部队,故意暴露一下子,敌人准会跟踪追击。当然,这次任务完成得好不好,还看你们心眼多不多。打比方,你们是边打边退的。那么,打的时候要像打的样子,退的时候也要像退的样子。要不,敌人就怀疑我们有鬼。你们最好沿途有计划地丢弃一些烂鞋、烂衣服、破枪、子弹带……如果捉到俘虏,也睁着眼让他们跑掉,让他们回去报告你们的行踪跟狼狈的样子。周大勇!我们家乡话说:‘卖什么唱什么,装什么像什么。’对敌人不能讲老实。反正你放心去,带你们执行这次任务的是三团王团长,他的鬼八卦多得很。”他望着远处的山头,又说:“那个高山堡下边就是蟠龙镇。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完成任务回来,路过蟠龙镇,顺便去玩玩。”

周大勇说:“蟠龙镇是敌人占着哪!”

赵劲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学得更聪明呢?你们走后,我们让机关枪去跟敌人谈判谈判,蟠龙镇不就回到我们手里咯?同志!我们对蟠龙镇很感兴趣,因为,那里敌人给我们准备了大批弹药、粮食和服装啊!”他认真地说这些话,口气还有点严厉,脸上没有一丝笑。

周大勇说:“我马上通知我们连队的同志们,要他们准备出发。”

赵劲说:“别忙,二营已经抽出了两个连。二营副营长负伤了。部队要打蟠龙镇,别的营级干部抽不出来。你就带二营的两个连去,他们都听你指挥。”

周大勇看看赵团长旁边站的指导员王成德。

王成德点头,说:“大勇,你只管放心去。这次攻打蟠龙镇,我们连队会扎扎实实地干他一下。不会给咱们一连脸上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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