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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将滋干之母(1)

故事始于那位有名的好色之徒平中。

在《源氏物语》[1]“末摘花”一卷的末尾有这样一段:“紫姬吓坏了,连忙靠过来拿纸片在水盂里蘸些水,替他揩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要像平中那样误蘸了墨水!红鼻子还可勉强,黑鼻子就太糟糕了。’其实源氏是故意将自己的鼻头涂红,装作怎么擦也擦不掉的样子给紫姬看,所以十一岁的紫姬急得把纸弄湿,想要亲自擦拭源氏的鼻头,这时源氏开玩笑说:‘像平中那样被涂上墨水的话就糟糕了呀,红鼻头还能忍受。’《源氏物语》的古本释解之一《河海抄》[2]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从前平中去某女处佯哭,因为哭不出眼泪,就把水盂偷偷地揣进怀里,把眼皮濡湿了。这女子看穿了他的把戏,便事先磨了墨放进水盂里。平中并不知情,用墨水蘸湿了眼睛,这女子让平中照了镜子后吟咏了一首和歌:‘弄巧成拙妄自怜,好色本是此面颜。’据记载,源氏所言即出于此处。《河海抄》中的故事引自《今昔物语》[3],还说‘《大和物语》[4]中亦有此事’。可是现存的《今昔物语》和《大和物语》里并无记载。然而从源氏开这种玩笑来看,平中涂墨的故事作为好色之徒的失败谈,在紫式部时代大概已经广为流传了吧。”

平中在《古今歌集》[5]和其他敕撰集中留下了许多和歌,他的家谱也大致清楚,许多物语里也记载了有关他的传闻,因此毫无疑问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只是不能确定他是死于延长[6]元年还是六年,而且其生年也无任何记载。《今昔物语》中说:“有名曰兵卫佐平定文之人,字平中,贵为皇孙,非卑贱之人。乃其时闻名之好色之徒,他人妻女、宫中侍女,不染指者少矣。”另一处说:“品格高贵,容貌俊美,气质高雅,言谈风趣,其时无人能与其媲美。且不说他人之妻女,宫中侍女亦无不被其捕获芳心。”正如这里所记,此人本名平定文(或贞文),贵为桓武天皇之孙茂世王的孙子,乃右近中将从四位上平好风之子。之所以名叫平中,有人说是因为他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二,也有人说是因为他的字是“仲”的缘故,所以也常常写成“平仲”(据《弄花抄》[7]记载,平中的中应读作浊音)。总之,称他为“平中”,就如同将在原业平[8]称为在五中将一样吧。

这样说来业平和平中在许多方面都非常相似。两人都是皇族出身,都生于平安朝初期,都是美男子而且好色,都善于写和歌。前者是三十六歌仙之一,后者是入选《后六六撰》[9]的人,前者是《伊势物语》[10]的主人公原型,后者是《平中物语》、又名《平中日记》[11]等的主人公原型。只是平中比业平的时代稍晚,从上面的涂墨故事,以及被本院侍从耍弄的故事来看,感觉他和业平有所不同,多少给人以滑稽的感觉。从《平中日记》的内容来看,不全是轰轰烈烈的恋爱谈,也有对方逃掉啦、或被对方委婉拒绝啦等情况。总而言之,还有很多以“默默无言地结束了”,或“不胜其烦,剩下独自烦恼的男人”之类的词句告终的插曲。还有一些是属于粗心大意的故事,例如平中与七条后[12]身边的女官武藏,眼看愿望就要实现了,谁料次日他因公差要离开京都四五天,而他又忘记了告诉女人,结果女人慨叹男人靠不住而出家当了尼姑。

然而在平中的众多女人中,最让他神魂颠倒、不能自拔,把他捉弄得狼狈不堪,最后连性命都丢掉的女人是侍从君——世人称为本院侍从。

这女子是供职于左大臣藤原时平官邸中的女官,由于时平被称为本院左大臣,因此这女子被叫作本院侍从。那时平中只是个小小的兵卫佐,尽管他的血统和家世不错,但官职很低,而且本人有些懒惰。他在日记里曾写过“宫中供职苦,吾只逍遥游”的诗句,总之是讨厌去宫里做事,整日游手好闲吧。天皇反感他这一点,曾一度免去他的官职以作惩戒。不过另有一说是,他被免官是因为比他官职高的一个男子和他争夺某女子,而该女子讨厌那个男子而喜欢平中,所以那个在爱情竞争中落败的男子对平中怀恨在心,不断向朝廷进他的谗言。《古今和歌集》第十八卷“杂歌(下)”中有这么一首和歌:“忧患人间世,闭门谢客居。我身将遁隐,莫道是吾庐。”正如其歌序里说是“司职被免时之作”,当时平中正是起了出家之念才写下的。不过,在皇太后身边,也有一个和他相好的女官,他便写了一首“落魄之身如杜鹃,大限到来隐山林”的和歌送给那个女子,让其在皇太后面前为他美言,同时他的父亲好风也向天皇哀求,所以不久平中又恢复了官职。

不爱做事的平中虽然怠于去宫中供职,却常常去左大臣家问安。本院乃时平府第的名称,位于中御门之北的堀川东一丁。当时,时平作为已故关白太政大臣基经[13]——昭宣公的嫡出长子,又是当朝醍醐天皇[14]的皇后稳子之兄,可谓权倾一时。时平(其读音按说应该是训读,不过,还是按照古时的习惯,念成音读吧)升为左大臣是昌泰二年,二十九岁之时。起初的二三年间,因右大臣菅原道真[15]在任,时平多少受其牵制,但自从他于昌泰四年正月成功地陷害了这个政敌以后,便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了。这个物语讲述的,大约是三十三四岁时的时平。在《今昔物语》中记载的这位大臣也是“形容美丽,风雅无比”,“大臣的音容气度在这世上唯熏香可比,非同寻常”云云。由此,我们可以立即在眼前描绘出一位集富贵、权势、青春、美貌于一身的傲慢的贵公子形象。

一说起藤原时平,就容易让人想起在净琉璃《拉车》一剧里出现的那位恶公卿式的青眼圈脸谱。他一向被看作奸佞邪恶的人物,那是因为世人过分同情道真,也许实际上他并没有那么坏吧。高山樗牛[16]曾著《菅公论》,批评道真辜负了宇多太上皇起用他以抑制藤原氏专权的厚望。也有人说像菅公那样的人是没志气的爱哭的歌人,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政治家,在这一点上毋宁说时平更富于政治行动力。《大镜》[17]中不只说时平坏的一面,也讲了他可爱的地方。例如说他有个习惯,一遇到可笑的事情就笑个不停,足以证明他那天真、开朗、豁达的个性。有这样一个滑稽的趣闻。那还是道真在朝,和时平二人共同处理政务时的事情。因为时平总是粗暴地处理政事,从不让道真过问,道真的一个负责记录的属下便想出一计。一天,他在把文件夹呈交给左大臣时平的一刹那,故意放了个很响的屁,时平听见立刻哈哈哈地捧腹大笑,怎么也停不下来。他笑得前仰后合没办法批阅文件,于是道真得以从从容容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了裁断。

时平还非常有勇气。道真死后,人们都深信他的灵魂会变成雷神向朝中大臣报仇。一天,雷击清凉殿,满朝公卿大惊失色,时平却拔出佩剑,凛然瞪视天空呵斥道:“你在世时不是位居我下吗?即使变成了神,到我们这个人世间来也必须尊敬我。”就像是畏惧他的气势,雷鸣竟然停了下来。因此《大镜》的作者认为,他虽是个做了许多坏事的大臣,但也是“非常具有大和魂的人”。

这样说来,时平似乎只是个鲁莽冒失、公子哥出身的捣蛋大王,但他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传说醍醐天皇和这位大臣曾密谋惩戒社会上的奢靡之风。有一次时平穿着违背天皇规定的华美服装进宫谒见,天皇从板窗的缝隙中看到后立刻板起了面孔,并召来宫中职事说:“近来规戒严格,左大臣虽说位列百官首位,但穿着华丽的服装进宫也太不像话,赶快命他退下。”职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诚惶诚恐地传达了圣旨。时平更是不知所措,也不让随从鸣锣开道,而是狼狈地出了宫。以后一个月他坚决闭门谢客,即使偶尔有人来访,也只说“因为天皇的处罚很重”而谢绝会客,连屋门都不出。这件事渐渐传开,世人都变得勤俭节约起来,其实,这是时平和天皇事先商量好的苦肉计。

平中常常去这位时平家问安,一方面有献媚于权贵以求抓住升迁机会的企图,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位大臣和兵卫佐说话投缘。尽管两人从官职、等级来说有很大距离,但说起家谱和家世,平中并不逊色,而且两人兴趣、修养也相同,还都是喜欢女人的贵族美男子。因此两人经常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谈论什么,便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当然,陪伴左大臣并不是平中来访的唯一目的。跟左大臣聊到深夜以后,他就估摸着适合的时机告退。但他很少直接回自己家去,只是在大臣面前做出回家的样子,其实是偷偷去女官们的房间那边,在侍从君的房间外面转来转去,这才是他来访的真正目的。

然而有件事却十分滑稽。从一年前开始,平中就经常偷偷地去那边,站在自认为是她的房间的拉门外屏息偷听,或是站在回廊栏杆边偷看,一直很有耐心地寻找机会。可是一直所向披靡的平中,这回却运气不佳,别说没能打动她的芳心,连这位风传是世上少有的美女的容颜都没有偷看到。他不只是运气差,对方好像也在故意回避他,因此平中更加烦恼。这种情况下,常用的手段是让她身边的侍女代转书信,可是尽管没有任何疏漏,送了两三次信却全然不见回信。平中经常揪住那个侍女执拗地叮问:

“你确实替我交给她了吗?”

每次,侍女都同情地看着平中的脸孔支支吾吾地说:

“是的,我已经交给她了,可是……”

“她收下了吧?”

“是啊,确实收下了。”

“你跟她说,希望一定得到回信了吗?”

“我也这样说了,可是……”

“然后呢?”

“小姐什么也没说。”

“她看了吗?”

“也许看了吧……”

就这样,平中越是追问,侍女越感到为难。

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在照例详详细细地倾诉了仰慕之情之后,他又添上几句带着哭腔的话让侍女转交:“至少我想知道您是否看了我的信。不一定非要你写亲热的话语,如果看了的话,请您回一封哪怕只有‘看了’两个字的信。”这次侍女破天荒地微笑着回来了,对他说:“今天有回信了。”然后递给他一封信。平中激动万分,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急忙开封一看,只有一张小纸片。他仔细一看,原来是把他刚才送去的“请您回一封哪怕只有‘看了’两个字的信”中的“看了”两个字撕下来放进了信封里。

平中万万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回复,一时间竟瞠目结舌。他和很多女人谈情说爱过,却从未遇见过如此故意刁难、冷嘲热讽的女人。无论如何他也是尽人皆知的美男子平中呀。一般的女人如果知道是平中求爱,都会很容易就喜欢上他,像侍从君这样厉害地对待他的一个也没有。因此,平中感觉就像被人用力打了个耳光一样,那以后很长时间再也没去找她。

此后的两三个月间不用去找那女子,非常现实的平中自然也就怠于去左大臣家问安了。偶尔去问候,回来时也不再走到女官住的那边。他告诫自己那里是不吉利的地方,总是迅速便离开了。那以后又过了几个月,一个下着梅雨的晚上,平中又去了大臣家,夜深了才出来。本来淅淅沥沥下着的梅雨突然下大了,要冒着这么大的雨回自己家令他不快。这时他忽然转念一想:如果在这样的夜晚去拜访那个人的话,会怎么样呢?虽然上次她搞的那个恶作剧是过分了点,想想很可气,不过她也是用了点心思的。也许对方这样百般捉弄自己,意在表明不讨厌我,对我感兴趣吧?可能是想让我知道她“可不像那些女人似的,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喜出望外”吧?如此看来,自己还是应该坚持下去的好——由于平中内心仍怀有这样的自负,尽管被她那样苛待,也不引以为戒,不打算完全放弃。况且,在这样大雨倾盆的漆黑夜晚去拜访的话,纵然有着魔鬼心肠的女人也不可能不动心。这样一想,他就情不自禁地匆匆朝那个应该忌避的方向走去。

“哎呀,我以为是谁来了呢……”

来开门的侍女透过夜色,看到大雨中无精打采地站在外廊地板上的平中,异常吃惊地说。

“您好久没来了吧?我以为您已经放弃了呢。”

“没有啊,怎么可能放弃呢?男人遭遇到那种对待,会爱得更强烈。从那以后没再来,是因为我觉得总是纠缠不休也很失礼。”

平中故作冷静,以免露丑,但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虽然过了很长时间,但我一天也没忘记过她,一直一心一意地想念着她。”

“您要带信吗?”

侍女不理睬他啰里啰唆的诉苦,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没拿什么信来,反正她不会回信,写了也没用。不过,姑娘,拜托你,哪怕就一小会儿,哪怕就看一眼,不,哪怕隔着东西,请让我见见她,听听她的声音。我是实在控制不住思念之情,才冒雨而来的,能不能稍微可怜可怜我呀?”

“可是其他人还没睡,现在恐怕不太方便……”

“我会等,不管到什么时候。直到其他人都睡下为止——今晚不见到她的面,我不打算离开此处。”

平中一个劲儿地这样说。

“姑娘,拜托你了,真的。”

他像个磨人的孩子一样喋喋不休,抓住侍女的手不放。侍女用半是吃惊、半是害怕的眼神盯着这个男人扭曲的脸孔,无可奈何地说:

“那么您真的会等吗?如果等的话,我只能在其他人走了以后试着说说看。”

“多谢姑娘,全靠你了。”

“可是,时间还早着呢。”

“我有心理准备。”

“真的只是转达,她见不见您,我可不能保证。”

然后,侍女又道:“请您站在那边的拉门前面等,尽量不要让人看见。”说完退入了房间。后来,平中不知站了多长时间。夜渐渐深了,可以听到人们准备睡觉的声音,不久女官们的房中变得寂静无声。突然,平中倚靠的拉门里面好像来了个人,咔哒一声摘开了门钩。

“太好了。”他试着推了推拉门,轻易地就推开了。平中感到像做梦一样,心想:“今晚她终于被我打动了,答应了我的请求。”他兴奋得直发抖,蹑手蹑脚地溜进去,从里面挂上了门钩。房中漆黑一片,刚才他仿佛听见有脚步声,此刻却看不见人影,只能闻到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熏香味儿。平中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步步前进,逐渐爬到了像是她卧室附近的地方。他估计差不多了,就伸手去摸,他的手触到了披着丝衣躺在床铺上的身体。纤细的肩头、姣好的头形,准是她没错。他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感觉她浓密的秀发像冰一样凉。

“您终于愿意见我了……”

对这类场合一向应付自如的平中,由于太喜出望外了,竟然一下子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而情不自禁地抖个不停。好容易说完这句话后,就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息个没完。他双手从她的头发移到脸颊上,使她的脸颊正对着自己的脸,想要看清她那据说很美的容貌。可是不论脸和脸靠得多近,由于两人之间黑漆漆一片,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就这样凝视了一会儿,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微白的幻象。女人在这期间一言不发,默默地由着平中摆弄。平中来回抚摸着女人的整个脸颊,根据触觉想象它的轮廓,可是女人仍然柔软地伸展着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完全听任男人的摆布。她的无言只能令男人感到她已完全顺从于他了。当女人感到男人开始有什么动作时,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边说“等一下”,一边挪开了身体。

“……我忘了挂上那边拉门的门钩了,我去挂一下。”

“马上就回来吧?”

“嗯,马上……”

女人所说的拉门就是现在的隔扇,是用作与隔壁房间的隔断的东西。如果那儿的门钩不挂上,就有可能从隔壁房间进来人,所以平中无可奈何地放开了手。女人起来后,脱掉了套在外面的衣服,只穿着单衣和裤裙就出去了。这段时间,平中宽衣解带躺下等她,可是,虽然明明听见挂门钩时咔哒响了一声,却迟迟不见女人回来。隔扇就在不远处,她怎么耽搁了这么半天呢?……说起来,刚才门钩的声音响了以后,好像听见女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之后这屋里便没有一点动静了。他总觉得不大对劲,便悄声问道:

“您关好了吗?……如果……”

可是没人回答。

“如果……”

他一边说着,一边爬起来走到隔扇那边。一看他才发现怪了,这边的门钩开着而那边的门钩扣着。原来女人逃到了隔壁房间,从那边扣上门钩后去了别处。

难道自己又被这女人给捉弄了吗?……平中呆呆地靠着隔扇站在黑暗中。可是,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深更半夜,故意把人家引诱到自己的闺房,却在关键时刻躲藏了起来。在这之前,她做得已经很过分了,但今天的事更是不可思议。事情好不容易进展到这一步,就在今天,离终于得尝素日倾慕之愿——尽管刚才抚摸她那冰凉的秀发,触摸她那柔软的面颊的感觉还残留在手中——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竟眼睁睁地让她溜掉了——已握在手里的珍珠居然从手指缝中滑落了——想到这里,平中流下了懊悔的眼泪。现在回想起来,刚才女人起来去关门时,自己也应该跟着过去呀。糟糕的是自己太疏忽大意了。大概女人正是想试试他有多高的热情吧?如果他由衷地为今晚的约会而感动,当然一刻也不会离开她的身边。而自己却躺着不动,让她一个人去关门,她一定很不满意。也许她心里想:“稍微对他表示了一点儿热情,他就如此得意忘形,还要多多惩罚他才行。抱歉得很,要想得到我这样的恋人,还需要忍耐再忍耐……”

以这女人乖僻的个性来推断,估计她回来的希望不大,但平中还是不死心,时不时侧耳倾听隔扇那边的动静。最后他回到睡铺,也不马上穿上衣服,而是一会儿抱抱、一会儿摸摸那女人的衣服和枕头,还把脸贴在那枕头上,把她的衣服套在身上,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趴着。他想:“……好吧,管它天亮不亮呢,就一直这样待在这里,被人看见时再说……我就这样固执地坚持下去的话,她也不得不让步而返回来吧……”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在笼罩着她的浓郁香味的黑暗中,听着寂寞的雨声,一夜没合眼。将近拂晓时,外面渐渐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平中觉得实在无脸待下去,便偷偷地溜走了。

自打这件事以后,平中对侍从君愈加认真而投入了。如果在此之前,他还是以几分游戏的心态追求她的话,从那以后却是完完全全地坠入了情网,不达目的不罢休。照这样热情高涨下去,眼看就会陷进那个人预备的圈套之中,但他还是一步一步地被引入圈套,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而且,除了托侍女带信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有在信的写法上绞尽脑汁,用各种各样的词汇,反复为自己那天晚上的过失道歉——我虽然也感觉到您会考验我,还是一不小心犯下了那天晚上的错误,我真是懊悔至极。也许您觉得这证明了我对您的热情不足,但是,请您看在去年以来我一直都不曾气馁的分上,对我稍加怜悯,再恩赐我哪怕一次像那天晚上一样的机会好吗?——大意不过如此,却是用尽了各种各样的甜言蜜语写的。

不知不觉间那一年的夏天过去了,到了秋末,平中家篱笆上的菊花开始芬芳吐艳了。

这位古今驰名的花花公子,不仅爱慕人间美色,对植物之美也有一颗慈爱之心,特别擅长栽培菊花。在《平中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这男子还喜好在庭院里植花种草,种植最多的是美丽的菊花。”还说:“在一个美丽的月夜,一群女子趁着平中不在家时偷偷地来赏菊,把写有和歌的纸条系在长得比较高的花茎上之后就回去了。”《大和物语》中也记载有:住在仁和寺的宇多太上皇——亭子院天皇曾召见平中说:“我想在佛前种菊花,你献上好菊花来。”平中恭恭敬敬地正要退出去时,太上皇又叫住他说:“你将菊花配和歌献上,不然我不收。”平中更加诚惶诚恐地退下,从自家庭院里盛开的菊花中挑选了几株出色的,并为花配上和歌,献给了太上皇。《古今和歌集》第五卷“秋歌(下)”中附着“仁和寺的宇多太上皇命我献菊花时需附上和歌,奉诏作歌”序言的即是这一首。

秋去重阳过,菊残尚有时。

花颜虽变化,花色却增姿。

且说到了他精心栽种的菊花都香消玉殒的那年冬天,一天晚上,平中去本院大臣的家里问安,东拉西扯地陪大臣聊天,除他以外还有五六个公卿也在座。起初还很热闹,渐渐地客人们陆续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大臣和他两个人了,打算要回家的平中也想找机会退出来。只要剩下他俩时,时平总要谈论女人,这已经成了他们两人的习惯。当时平问起“你最近没有什么收获吗?不必对我隐瞒啊”时,平中虽然心不在焉,无奈已失去了离座的好时机,只好又谈了一会儿只有在亲密的朋友间才会说的私密话。平中不知大臣最近对他与侍从君的事是否有所耳闻,担心大臣会说出这件事来挖苦自己,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地暗暗提防,所以总是聊得不起劲。这时时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把坐垫从上座移过来,贴近平中说:

“有件事想跟你详细打听打听……”

“果然要问了。”平中想着,心怦怦乱跳。

时平笑嘻嘻地说:“哦,冒昧地问你一件事,那个太宰府长官大纳言家的夫人……”

“哦,哦。”

平中应着,莫名其妙地注视着时平的笑脸。

“那个夫人,你一定知道吧?”

“是哪个……夫人呢?”

“别装糊涂,知道的话还是老实说知道的好。”

看到平中慌慌张张的样子,时平又往近靠了靠。

“忽然间说出这样的事,也许你觉得很奇怪,听人家说那个夫人是世上罕见的美人,是真的吗?……喂,你可不要装糊涂……”

“没有,我没有装糊涂。”

原来不是自己所担心的侍从君的事,而是要打听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平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人,你知道吧?”

“不……我怎么会知道呢?”

“不行,不行,即使你隐瞒不说,早晚也会被揭穿的。”

两人之间进行这样的问答并不少见。经常是时平一开玩笑,平中最初佯装不知,在时平一再追问之下,就会改口“也不是不知道”,再进一步追问下去,就变成了“只是通过信”“见过一次”“实际上是五六次”,最后就什么都坦白了。让时平吃惊的是,凡是社会上评价好的女人,平中几乎没有不染指的。今晚也是如此,在时平的逼问下,平中逐渐地语无伦次起来,嘴上拼命否定,脸上的表情却开始肯定,时平再一追问,他就开始慢慢地招认了。

“是这样,在侍奉那个夫人的女官中,有个与我关系稍微亲密一点的女人。”

“嗯,嗯。”

“我是听她说的,那位夫人是个漂亮得无与伦比的美人,年龄也就刚刚二十岁……”

“嗯,嗯,这些我也听说了。”

“可是,毕竟大纳言已经很老了……他大概多大年纪了呢?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多岁了吧……”

“是的,大概是七十七八岁吧。”

“这么说来,和夫人要相差五十岁以上,那么夫人真是太可怜了。投生为世上少有的天生丽质的美女,竟然嫁了个像祖父、曾祖父那么老的丈夫,想必心存不满吧。那女官说夫人自己也为此感叹,还对身边的人说过‘还有像我这么不走运的人吗’之类的话,也曾偷偷哭泣过……”

“嗯,嗯,还有呢?”

“还有的就不用说了。由于这样,结果就……”

“哈哈哈哈……”

“您可以大概猜想到……”

“我也估计到可能是这样,果然是这样啊。”

“见笑了。”

“那么,你见过她多少次呢?”

“要说多少次嘛,也不是那么经常见,也就一两次吧……”

“不要撒谎。”

“真的,没有撒谎……靠着那个女官从中牵线,只有那么一两次机会,而且也没到特别融洽的程度。”

“算了,这个无所谓。我更想知道她是否确实如人们所说的那么美。”

“是这样啊,这个嘛……”

“怎么样呢?”

“怎么说才好呢?”

平中故意逗他,一边忍着笑一边煞有介事地歪着头。

那么,这两个人所谈论的“太宰府长官大纳言”和他的夫人是什么人呢?大纳言就是藤原国经,他是闲院左大臣冬嗣的孙子,也是权中纳言长良的嫡出长子。时平是这位国经的弟弟——长良的三子基经的儿子,所以他和国经是叔侄关系,但从地位来说,原太政大臣关白基经的长子、摄政家的嫡子时平要高得多,已经位居左大臣这一显赫官职的年轻侄子,是瞧不起老朽的伯父大纳言的。

国经在当时来说是非常长寿的人,延喜八年以八十一岁高龄辞世。他一生都是个没有才干的老好人,好不容易才升到了从三位大纳言的位子,这多半是托了长寿的福吧。由于他曾当过太宰府权帅,所以被称为太宰府长官大纳言,实际上他成为大纳言是延喜二年的正月、他七十五岁的时候。他唯一的长处,就是身体非常健康,精力非常人可比,如此高龄却拥有二十几岁的夫人,还生了个男孩儿,由此可见一斑。附带提一下,在当今昭和时代,就在最近,有个六十八九岁的著名老和歌诗人和四十多岁的某夫人搞“黄昏恋”,成为报纸和杂志大加渲染的桃色新闻,引起了社会上极大的轰动,这件事给人印象很深。这位老和歌诗人的知心朋友们最常讨论的问题是他的体力是否能够受得了。有个好事者曾悄悄地询问过夫人,结果证实,夫人在那方面没有任何不满,这令人再一次对老和歌诗人的精力又是羡慕又是惊讶。在现代社会中这种组合的性生活作为稀有之事尚且如此引人注目,那么像国经那样以比老和歌诗人还要大八九岁的高龄,娶了比自己小五十岁的女人为妻,在从前的平安时代不就更为罕见了吗?

再说那位年轻夫人,她是筑前[18]的长官在原栋梁的女儿,也就是在五中将业平的孙女,但这位夫人的准确年龄不详。虽说夫人和大纳言相差五十岁好像不大可能,但在《世继物语》[19]中有“年仅二十”,《今昔物语》中也有“二十余岁”的记载,因此可以认定她是二十一二岁。虽不能说因为她祖父是业平,她就一定是美女,但由于她的儿子敦忠也是个美男子,因此她大概也有着不愧为美人家族一员的容貌吧。时平不知从何处听来了这些关于她的传闻,还听说她有时背着丈夫招来情人,而那个情人不是别人,正是平中,所以他就悄悄燃起了野心:“如果这是真的,如此美女就不能让步履蹒跚的老翁和平中那样官位低微的人享用,须由乃公取而代之。”恰巧一无所知的平中这天晚上前来问安了。

正如后面所述,不久时平的愿望就实现了,他顺利地将这位比自己小十岁的伯母从伯父那里夺过来据为己有。《大和物语》中记载了一首据说是这位夫人还是国经妻子时,平中送给她的和歌:

春野遍绿五味子,愿汝能做吾君实。

这里的“君实”是正妻的意思,尽管不知他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心说的,但既然写这样的诗句送给她,说明平中还算是认真的。他突然被时平揭穿了秘密,才慌慌张张地做了回答,其实他还有几分无法忘记这位过去的恋人。他原本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所以迄今为止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不计其数,大多数当场就抛弃了,甚至已不记得她们的相貌和名字。虽说和这位美丽的夫人近来疏远了一些,却有过非同寻常的关系。眼下,他追求侍从君已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一门心思只想着那边,可是也没有完全和夫人断绝缘分。特别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被时平这么一问,平中又重新想起了她。

“不,就像刚才说的,只见过一两次,说不太清楚,不过,她真的是相貌出众,名不虚传。”

平中虽然半遮半掩,还是一点一点地说了出来。

“嗯,这么说和社会上的传闻一样啦……”

“我就毫不隐瞒地说吧,那么漂亮的人真是罕见。我敢说,在迄今为止我见过的人当中,那位夫人是最漂亮的。”

“嗯。”时平哼了一声止住呼吸。

“那么,据你所知夫妻俩的关系怎么样?和老人之间不太融洽吧?”

“啊,她曾含着泪水感叹自己的不幸,可是她也说过:‘大纳言是个特别亲切的人,非常珍惜我。’所以她的心情到底怎么样,真实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么说,她还有个可爱的公子……”

“她有几个孩子?”

“好像只有一个公子。大约四五岁了……”

“噢,那么是过了七十岁以后有的孩子吧。”

“是啊,可了不起呢。”

在时平刨根问底的追问下,平中把自己知道的都毫不吝惜地告诉了他。“诚然,不知今后是否还能遇上这样美丽文雅的女人,但是自己和她恋爱过了,已经知道了她的魅力如何,和她的梦已做完了。并不是对她失去了兴趣,但是比起她来还是陌生的女人好——只有能不断变换技巧点燃自己热情的女人,才更为强烈地吸引自己。”——这就是平中此时的心情。渔色者的心理从王朝时代的名士到江户时代的玩家,同样都是不留恋过去的女人。平中觉得,如果左大臣迷恋她的话,不管怎样还是能够随他心意的好——但他又觉得,背着大纳言那样的好人做出这种不义之事,不知别人怎样,他自己是不能心安理得的。虽说在跟人家的女人私通这一点上他算是惯犯,但看到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可怜老翁好不容易获得了年轻美丽的妻子,奉若至宝、心满意足的样子,他竟然起了恻隐之心。

顺便提一下,大纳言国经和平中之间除了这位夫人的关系以外并没有直接的深交。但在《平中日记》里有这样的记载:“有一年秋天,国经因为一件小事派使者来平中家送信的时候,平中摘了一枝在庭院里盛开的菊花附在回信中。收到菊花的国经立即作了一首和歌赠给他。”

老臣拄翁杖,亦欲赏菊花。

平中也和了一首。

君若临寒舍,菊花香更浓。

不清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大概是平中自觉摘了这老头儿最珍爱的“花”,才不无嘲讽地送了他那样的礼物吧。

那以后,时平在宫里一见到国经,就赶紧客气地打招呼。对这位官位虽低,却是他伯父的老者表示尊敬按说也是应该的,只是时平自从把菅公整下台以来,态度格外傲慢,在朝廷飞扬跋扈,从未把这位伯父放在眼里。谁知如今一遇到伯父就满脸堆笑,还假惺惺地说些关心体贴的话,“您这样健壮真是太好了,最近天气寒冷,没有受不了吧”或是“当心不要感冒啊”等。一天早晨天气非常冷,看到伯父大纳言冻得流下了鼻涕,他悄悄地靠过去,提醒说:“鼻涕流出来了。”还小声说:“要是冷的话,应该多穿点儿棉衣。”

和一般长寿的老人一样,大纳言有点儿耳背。他反问时平:

“棉衣?……”

“嗯,嗯。”

时平点点头,又说了些老人听不明白的话。老人刚回到府里,左大臣派来的使者便送来了很多雪一样白的棉花。使者传口信说:“像您这样快到八十岁的人还保持着矍铄的精神,甚至超过年轻力壮的人,真令人羡慕。国家有您这样的朝臣真是可喜可贺。请您今后更加保重身体,长命百岁。”然后放下那些礼物回去了。两三天以后,从早晨就开始下的大雪到傍晚已积了将近一尺,这时又有使者来,带口信说:“这样的下雪天您如何度过呢?我想您今晚大概会格外寒冷……”说着把衣箱恭恭敬敬地搬了进来,又说:“这是来自大唐的东西,是以前我家先代昭宣公冬天穿的。左大臣说他还年轻,没机会穿这样的东西,想让伯父代替先父用。”说完把箱子放下就走了。从衣箱里拿出来一看是气派的貂皮大衣,散发着陈年的熏香味。

那以后时平又送了几次礼物。有时是锦缎、绫罗等纺织品,有时是从大唐运来的各种珍奇香木,有时是染成淡紫色、金黄色等颜色的成套衣物。只要一有机会,时平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不断地派使者来。大纳言并不怀疑时平有什么企图,只是满怀感激之情。人往往一到老年,只要年轻人说一点儿慰问的话,就不禁高兴得要掉眼泪,何况是生性迂腐、懦弱的国经。尤其对方虽是侄子,却是天下第一的人物,是将来可能会继承昭宣公的家业,成为摄政、关白的人,他竟没忘了骨肉亲情,对一无长处的老伯父如此照顾。

“长寿还真是好啊。”

一天晚上,老人用自己满是皱纹的脸贴着夫人丰满的面颊说。

“我娶了你这样的人为妻,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幸福了,最近像左大臣这样的人都对我如此关心……人真是不知道怎么会交到这样的好运。”

老人的额头感觉到夫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于是脸贴得更紧了,两臂搂抱着她的脖颈,长时间地抚摸她的头发。最近老人爱抚的方法变得执拗了,两三年以前却还不是这样。冬天他每晚须臾都不让夫人离开,整晚身体没有一点儿缝隙地紧紧贴着夫人睡觉。加上左大臣近来对他表示了好意,老人感激之余总要不觉多喝几杯,酩酊大醉之后进了房间就更加固执地纠缠她。而且这老人还有一个习惯,他讨厌卧室黑暗,总想尽量把灯弄亮。这样做是因为老人觉得只用手爱抚夫人不够,有时还喜欢退后一两尺的距离,仔细地欣赏她的美貌。为此,使周围保持明亮是很必要的。

“其实我穿什么都已经没关系了。那些绫罗绸缎就给你穿吧。”

“但是大臣说要您当心不要感冒,才送来的……”

夫人一向说话声音很小,要让耳背的老人听见她的声音很困难,所以自然对丈夫说的话就少了,进卧室以后更是基本上不说话,因此这对夫妻之间很少互相讲枕边话,差不多都是老人一个人不停地说,夫人只是点点头或把嘴靠近老人的耳朵边说上一两句。

“不,我什么也不要。所有的东西都是给您的……我只要您这个人……”

听夫人这么一说,老人又把自己的脸稍稍远离妻子的脸,拨开垂在妻子额头上的头发,使灯光照着她的面容。这种时候,夫人总是感觉到老人骨节凸起的弯曲手指或是哆嗦着摆弄她的头发,或是摩挲她的脸颊,她也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任由老人抚弄。与其说这是为了避开照在脸上的晃眼的亮光,还不如说是为了避开老人贪婪的眼神的凝视。年近八十的老人有这样热烈的感情确实不可思议,但这位自认为强健的老人近一两年来体力渐渐开始衰退,这首先在性生活上显露了出来,老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感到很焦急。只是对于他来说,比起自己的愉悦不能如愿,更多的是感到对不起这个年轻的妻子……

“不,您别这么担心……”

老人坦率地向夫人表达了“我觉得对不起你”的意思,夫人默默地摇摇头,反而觉得丈夫很可怜。她说:“上了年纪那是正常的,不要放在心上,如果违反生理规律勉强而为,才对身体不好,与其那样,我还是希望您好好养生,健康长寿。”

“你这么说,真叫我惭愧呀。”

老人听了夫人温柔的安慰,更感受到夫人对他的体谅。他注视着再次闭上眼睛的夫人,心想:“到底她的内心深处在想些什么呢?”尽管她拥有如此的美貌,却和自己这个比她大五十多岁的丈夫结了婚,不可思议的是,她看起来对自身的不幸并没怎么觉察到,这倒使大纳言总感觉自己欺骗了不懂世故的妻子,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了妻子做出的牺牲的基础上。老人怀着这样的疑虑注视着她,越发觉得这张脸孔充满了神秘,不可捉摸。自己独占着如此的宝物,只有自己知道世上有这般美女,甚至连她本人都没意识到。老人想到这些,不禁有些得意,甚至产生了把美丽的妻子炫耀给人看的冲动。反过来说,如果她真的像嘴上说的那么想的话——如果她对自身性方面的不满足并不介意,只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年老的丈夫能够长寿的话——对她的深厚情意自己回报什么才好呢?自己的余生能注视着这张脸度过,便可满足地死去,可是,让这个年轻的肉体和自己一起腐烂掉太可怜也太可惜了。凝视着被紧紧地搂在自己两臂间的这个宝物,老人不由产生了倒不如自己早日消失,以给她自由的怪念头。

“您怎么了?”

感觉到老人的泪水滴落到自己的睫毛上,夫人吃惊地睁开了眼睛。

“啊,没什么,没什么。”

老人像是在自言自语。

几天以后,即那一年只剩下几天的十二月二十日左右,时平又送来了许多礼物。使者转述口信说:“望大纳言来年更加添寿,听说您离八十大寿越来越近,我们作为亲戚不胜恭贺。送上薄礼聊表喜悦之情,请您一定笑纳,迎接美好的初春吧。”使者附带还传达了时平可能要在正月的头三天里来大纳言的宅第拜年的意思:“大臣说,自己的伯父中有这样长寿的人是一族最大的荣誉。自己早就想和这位伯父好好地对饮,共享喜悦,另一方面还想请教养生之术,使自己也能像您一样健康,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过几天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这个正月是个好机会。自己以前每年都没有到伯父府上来拜年,觉得很对不起,从明年春天开始一定要来问安,为几年来的失礼向您道歉。大臣吩咐我来告诉您,头三天里大臣一定会来府上拜访。”使者说完就回去了。

这个口信越发使国经惊喜。事实上,时平来这位大纳言宅第表达岁首之礼,可以说是前所未闻的。这位给予自己很多恩惠的年轻的左大臣,只因自己是一族中的年长者,便多次给这一介老夫送来了大量财宝,这次又赐予了屈驾光临寒舍的荣耀。国经一整天寝食难安地想着对于左大臣无法估量的恩情要如何回报。他以前也想过:尽管我这里无法和左大臣的府第相比,但是哪怕左大臣只是一个晚上光临我家的宴会,我也要尽心竭力地招待,让他能够知道我感激之情的万分之一也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不会轻易来自己家,提出来也没有用,只会成为笑柄,说我是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就没敢提出邀请,万没想到左大臣自己提出要来做客。

从第二天开始,国经的宅第突然热闹了起来,许多工匠进进出出。离正月所剩日子不多了,为了迎接尊贵的客人,雇佣了工匠、园丁修缮府第,整理庭园。家里所有房间、柱子都擦得闪闪发亮,榻榻米、拉门、隔扇全部换新,还挪动了屏风、帷幔的位置,改变了客厅的布局。家臣、老侍女负责指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个家具反复摆放好几次,一会儿让搬到那儿,一会儿让搬到这儿。还移栽了庭园里的树,封堵了池水,拆掉了部分假山。国经亲自来到庭院坐镇指挥,在树木、石头的布局上下了很多工夫。在国经看来,这实在是一生一世的体面,是为晚年增光添彩之事,因此,这次的准备工作,哪怕倾注再多的人力和物力也不可惜。

正月初二左大臣家预先来了通知,接下来初三这天,华丽的车辇和骑马的队列开进了大纳言的官邸。虽然事先说过为了不过于张扬,随从的人数不会太多,但是,右大将定国、式部太辅菅根[20]等——从经常在时平身边效力的跟班,到五位以上的公卿显贵跟随来了很多,平中也在其中。申时过后,客人们各自就座,宴会开始以后,很快天就黑了。那天晚上觥筹交错,喝得格外热闹,主宾双方都醉得很快,这也许是了解内情的定国、菅根等人劝酒的缘故吧。

酒过三巡,时平说:“光喝酒没意思……”说完朝末座那边打了个手势,一位少纳言拿出横笛吹了起来。和着笛声不知谁又弹起了古琴。有人用扇子边打拍子边唱歌。接着又搬出了筝、和琴、琵琶等。

“老人家,老人家,还是应该从您先开始……”

“主人家不能如此拘谨,不然我们的酒也醒了。”

“不,我十分感谢,十分感谢……老朽已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八十年来头一次如此高兴……”国经带着醉意说。

“哈哈哈哈。”时平用他特有的朗声大笑打断了他的话,“别这么拘谨,放松下来,好好热闹热闹吧。”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说着,国经突然大声地吟了一首诗。

“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21]

老人爱读《白氏文集》[22],乘兴背诵了一首。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他的酒劲儿就要发作了。

“……洛阳女儿面似花,河南大尹头如雪……”[23]

国经年纪大了以后饮酒有所节制,可他本来就喜欢喝酒,多少都能喝下。今晚作为主人迎来了非同小可的人物,国经不敢有差错,所以起初尽可能地控制酒量,但他心中涌起的喜悦之情无法抑制,加上客人们频频敬酒,紧张的心情便不知不觉地有所松弛,兴奋起来。

“不,即使白发如雪,您旺盛的精力也令人极为羡慕啊。”

说这话的是式部太辅菅根。

“虽说我也算是老人,可过了年也才五十岁,在您老来看就像孙子一样,可我最近也明显地感到衰老了。”

“您这么说我很荣幸,可我已经老得不行了……”

“说不行是什么不行呢?”时平说。

“什么都不行了,而且这两三年以来更加不行了。”

“哈哈哈哈。”

“玲珑玲珑奈老何。”老人又吟起了白居易的诗。

有两三个公卿轮流站起来跳舞,宴会逐渐达到了高潮。这夜春寒料峭,客厅里却热闹非常,沸腾着欢歌笑语。人们都解开上衣的领子,有的脱掉一只袖子露出衬衣,大家都忘记了礼法尽情欢闹着。

主人的妻子——大纳言的夫人一直透过帘子偷窥客厅里的情景。起初,因为围在客人座位后面的屏风挡着视线,她看不太清楚。后来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随着喧闹逐渐加剧,人们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那屏风也一点点地被折了起来,现在能从正面看见左大臣的容貌身形了。左大臣就在夫人斜对面隔着三四块榻榻米的地方面对这边坐着。正好他前面放着座灯,所以尽管隔着帘子,还是一览无余。他那白皙富态的脸庞因喝醉了酒而泛着红润,眉头不时神气地抖动着,笑起来很可爱,眼角、嘴边都洋溢着孩子般的天真。

“哎呀,多么高贵啊……”

“高贵的人真是与众不同呀。”

旁边的女官们像是为了求得夫人的认同,悄悄地互相拉着衣袖感叹着,夫人用眼神责备了她们,可身体像是被吸引了一样,又往帘子那边靠过去。首先让夫人吃惊的是作为主人的国经露出平常所没有的醉态,衣冠不整,口齿不清,声音嘶哑,而左大臣好像也醉得不亚于他。不过丈夫不愧为大纳言,并没有完全失态,他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眼睛游移不定地不知在看什么。左大臣也腰板挺直地端坐着,即使醉了也威容不减,还不断地倒满酒杯喝着。

在管弦乐曲的间奏期间,大家都唱着《催马乐》[24],左大臣优美的嗓音和吟咏技巧无人能比——这只是夫人和服侍她的女官们的感觉,时平是否真的具备音乐才能,并没有特别证明这点的记录。但是时平的弟弟兼平擅长弹琵琶,被称为琵琶宫内卿……儿子敦忠也是不亚于博雅三位[25]的弦乐名手,这样联系起来看,也许时平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天分,并不完全是这些妇人们偏爱吧——夫人注意一看,发现左大臣从刚才起就不时往帘子这边瞟。最初还比较客气,只是偷偷地把视线投向这边,马上又装作若无其事,但是越喝酒眼神变得越大胆,后来竟明目张胆地用色迷迷的眼神望着她这边。

我家大门外,

男子独徘徊,

必有理由吧,

必有理由吧。

左大臣唱着催马乐《我门乎》里的歌词,毫不胆怯地直直注视着帘子,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起初夫人对于左大臣是否知道自己偷看他还不确定,但现在已没有了怀疑的余地。想到这儿,她感到自己的脸突然红了。左大臣衣服上的熏香味飘到了帘子这边,由此看来,她身上的熏香味也一定飘到了那边。说不定那屏风被折起来也是因为有人体察到左大臣的意思才特意那么移动的。左大臣似乎是要想尽办法看清帘子后面的夫人模样,眼睛才频频朝这边窥探。

夫人老早就意识到离左大臣座位很远的末席那边,还有一个男人也在偷偷地关注着帘子这边,那人就是平中。女官们当然也注意到他了,但是顾忌到夫人,都避免谈论这个美男子,心里却拿他和左大臣比较,评论哪一位更算是美男子。夫人记得有很多夜晚曾经在卧室灯火摇曳的阴影里委身于这个男人的怀抱,但在这种公开隆重的场合,看见他在高官显贵中间还是第一次。即使是平中,在这样的客厅中也被时平仪表堂堂的气派压倒,和别人一样显得逊色,没有了在幔帐深处那灯笼的柔光下幽会时的魅力。今晚人人尽情欢闹,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唯独平中一个人心情郁闷,自己很没味地喝着酒。

这时时平从隔得很远的座位上叫他:“佐大人,你今天格外沮丧啊,有什么心事吗?”

时平的脸上浮现出淘气孩子的恶作剧般的微笑,平中恨恨地斜眼看着他,勉强露出苦笑说:

“不,没那回事……”

“可是你一点儿酒也没喝,多喝点儿,多喝点儿。”

“喝得够多了……”

“那么,好歹讲个风流故事来听听吧。”

“您别开玩笑了……”

“哈哈哈哈,怎么样,诸位?”

时平环视一周,指着平中说:

“这人讲风流韵事特别拿手,大家不想让他在这儿讲讲吗?”

“好啊,好啊!”

“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大家鼓掌欢迎,平中窘得快哭出来了,频频摇头说:

“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而时平更加露骨地恶作剧般强迫他说:

“你经常讲给我听的,为什么在这酒席上不能讲?有不方便讲的人在场吗?如果你实在不讲,我来揭发好吗?我可要代你把前几天的那个故事披露出来了。”平中快要哭出来了,他反复央求似的说:

“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夜深了,宴会看不出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大家胡闹得更加厉害了。左大臣又吟起了催马乐《我之驹》。

待乳山,

我等候的人儿啊,

我欲去见她,

哎呀呀,

我欲去见她。

唱完后踮起脚来向帘子这边频送秋波。然后,不知是谁唱起了《东屋》中的曲子,又有人唱起了《我家》中的曲子。

“开门进来吧,我的情人……”

“你想吃的是鱼呢,还是海螺,还是海胆……”

“里啦啦啦里鲁鲁……”

然后大家各行其是地胡叫乱嚷着喜欢的曲子,谁也不仔细听别人在说什么。

国经更是醉得一塌糊涂。虽然坐着,上半身却歪斜着,好容易坐直了,又嘟嘟囔囔地吟起那句“玲珑玲珑奈老何”。也不管是谁,他抓住身边的人就说:“老朽我只是非常感谢,非常感谢……这么高兴,是八十年来第一次……”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掉眼泪。令人钦佩的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忘了主人应尽的责任,当左大臣道完谢准备要回去的时候,他让人拿出早已备好的礼物古筝,还让人拉来两匹漂亮的马送给左大臣,一匹是白栗毛,一匹是黑鹿毛。当左大臣踉踉跄跄地要离开座位时,他自己也同样脚下不稳地站起来说:“大人,大人,对不起,请您留神脚底。”还命令时平的车靠近房檐:“让车到这边来。”

“哈哈哈哈,这么看来还是我没醉,您才酩酊大醉了呢。”

其实,时平说这话时已醉得神志不清,即使把车子完全拉近到栏杆这边,走到那里也有困难。他刚走了两三步,就扑通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

“啊,真是露丑了……”

“哎哟,您都走不稳了……”

“没什么,没什么。”

时平说着要站起来,可刚站起来马上又摔了一跤。

“哎呀,哎呀,连我都丑态毕露了。”

“看来实在是不能乘车了啊。”

定国一说,菅根就附和说:

“是啊,是啊。”

“干脆等酒醒了以后再回去吧。”

“不行,不行,打搅的时间太长了,主人家会为难的。”

“您千万别这么说!虽然我这里是个又乱又脏的地方,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希望您一直待在这儿!”

不知什么时候,国经已挨着时平坐下,还抓着他的手说:“大人,大人,老朽我可要强行留下您了,就算您说要回去,我也不让您走。”

“噢,您是说可以长待下去吗?”

“岂止是可以。”

“但是,如果想要留下我还必须有更特别的招待……”

时平的语调突然变了,国经一看,发现他那刚才一直发红的脸变得苍白,嘴角神经质地微微抽动着。

“……今晚您已尽善尽美地款待了我们,还送了很好的礼物,但仅有这些,很抱歉,还不足以留住我左大臣。”

“您这么一说,我真是无颜以对了,老朽已尽了全力……”

“您说已尽了全力,可是,不好意思,仅有那个古筝和两匹马,礼物还不够。”

“这么说来,除此以外您还想要什么东西呢?”

“即使我不说出来,您也能猜到的呀——我说,老人家,不要那么小气嘛。”

“您说我小气,我真是很意外!不过老朽想尽办法要报答您平日的恩情,如果您能得到满足,不管是什么,我都会献上。”

“什么都行吗?真的?哈哈哈哈。”

时平似乎有些难为情,但仍像往常一样仰天大笑。

“那么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

“请说,请说。”

“如果您真想像您嘴上说的那样要对我平日的好意表示感谢的话……那么……”

“是的,是的。”

“哈哈哈哈,都醉得没样儿了,下面的话还是很难说出口。”

“您别这么说,请讲,请讲。”

“那当然是别说我的官邸,就是连皇宫里也没有,只有您老人家才有的东西。对您老来说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任何东西也不能取代的东西——是古筝呀马呀都无法媲美的宝物——”

“老朽这里有这样的东西吗?”

“有!只有一个!老人家,请把那东西当作礼物送给我吧!”

时平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愕然的眼睛。

“请送给我吧,证明您并不小气。”

“哦,证明我并不小气。”

若有所思的国经鹦鹉学舌地说。紧接着他走向围在客厅后面的屏风那边,很快地折起屏风,把手伸进帘子的缝隙里,突然抓住了藏在里面的人的袖口。

“左大臣大人,请看——比老朽我的性命还重要、无论什么也不能取代的东西,胜过所有宝物的宝物,除了老朽的官邸哪里也找不到的宝物就是这个——”

一直烂醉如泥的国经突然有了生气,他笔直地站着,虽口齿不清,但说得仍旧掷地有声、声如洪钟。只是他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发狂一般的奇特光辉。

“大人,为了证明我并不小气,我送上这个礼物,请您收下!”

时平以及全场的公卿们一言不发,都心醉神迷于展现在眼前的意想不到的场景——最初,国经刚一把手伸进帘子后面,帘子的表面就从中间鼓了起来。虽说是晚上,紫色、红梅色、浅红梅色等各种颜色重叠的袖口还是显露了出来——那是夫人穿的衣服的一部分从缝隙里微露出来的样子,像是万花筒里那闪闪发亮、令人目眩的彩色波浪起伏,更像是大朵的罂粟花或牡丹花摇曳生姿。那个宛如一朵花儿似的人勉勉强强地才现出半个身子,像是拒绝露出更多的身姿。国经缓慢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像是要把她再往客人这边拉一拉,可是这样一拉,她更是将身体向帘子里面躲。因为扇子遮在脸上,所以无法看到她的面容,就连握着扇子的手指都隐藏在袖子中,只能看见从两肩滑下的秀发。

“哦!”

时平叫道。他宛如从美丽的梦魇中解放出来一样,突然走到帘子旁边,推开大纳言的手,自己紧紧地抓住她的袖子。

“太宰府长官大人,这个礼物我就拜领了。这样今晚来得才有意义。衷心感谢您的礼物!”

“啊,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这才得其所在。该老朽我道谢才对!”

国经给时平让了位,退回屏风的这一边。

“诸位。”他对呆然地注视着事情进展的公卿们说,“现在已经没有大家的事了。就算你们要等,恐怕大臣一时也不会出来。请自行回去吧。”

他边说边再次展开已叠起来的屏风,围在了帘子前面。

接连发生的意外事情,使客人们大惊失色。尽管这官邸的主人已说了“请回吧”,大家仍然没有马上动身要走的意思,看着主人兴奋之至的脸色,无法判断他是高兴还是伤心。

“请回去吧。”

主人再次催促道,人群中逐渐响起了嘈杂的声音,但痛痛快快离开的人还是没有几个。即使勉强答应站了起来,大部分人还是眼神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他们面面相觑,且走且留,或藏在柱子、大门的后面,非看到事情解决才甘心。

这些人充满好奇心的视线都投向被屏风围起来的帘子那边的时候,屏风的那一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当国经把袖口交给时平,自己离开之后,时平不声不响地把袖子拉向自己这边,像刚才国经那样,半个身子探进帘子,从后面抱住了这个花朵般美丽的身体。刚才在屏风外边闻到的微带甜味的香气扑鼻而来,浓郁得令人喘不过气。女人此时脸上还是遮着扇子。

“对不起,你已经是属于我的了,请让我看看你的脸。”

说着时平悄悄地从袖子里抓住了她的手,颤抖着把扇子放在膝盖上。帘子这边没有灯光,宴席上的灯光被屏风遮住了,只从远处照过来零星的光,在这微弱的光亮中散发出香味的微白的东西,就是他初次见到的这个人的脸庞,时平对自己的计划顺利地进展到这一步感到了难以言表的满足。

“来吧,一起回我的官邸吧。”

他冷不防地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女人被强行拉着,看上去还有些踌躇,但也只是轻轻地稍作抵抗,就顺从地站起身来。

等在屏风外的人们原以为左大臣不会很快出来,可不大工夫他就把个色彩艳丽的硕大东西搭在肩上走出来,衣服发出夸张的响声,大家又吃了一惊。往左大臣肩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贵妇人——一定就是被这官邸的主人称为宝物的那个人。她右手搭在左大臣的右肩,脸深深地俯靠在左大臣的背上,虽然显得像死了一样十分疲乏,但仍努力靠自己的力量在走。刚才从帘子里露出的华丽衣袖、衣襟和长长的秀发互相纠缠在一起,被硬拉着离开床铺的时候,左大臣的衣服和她的五彩华衣成为一个整体,还发出簌簌的响声,他们歪歪斜斜地走向房檐那边,人们一下子让开了道。

“那么,太宰府长官大人,我就接受您的礼物回去了。”

“好!”

国经说着,恭敬地低下了头,但马上又站起来喊道:

“车子,车子。”

说着自己先走下了台阶,两手高高地掀起车上的帘子。时平肩负着又沉重又美丽的东西,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车子跟前。杂役和仆从各自手中举着火把,在摇动的火光中,定国、菅根以及其他人加了把力,终于把这个庞大的东西从两侧举着放进了车里。国经在放下帘子时说了一句:

“不要忘了我。”

不巧的是车里漆黑一片,看不清她的脸,大纳言正想着至少也要让她听见自己告别的话时,时平从后面走进车里,身子完全挡在他的眼前。

就在时平跟着夫人上车之后,有一个人趁着混乱来到车边,把从车帘里露出来垂在地上的衬袍下摆举在手上,然后塞进帘子里,几乎没人注意到,他就是平中。那天晚上平中在宴席上待不下去,曾离开了一会儿,可能是看到昔日的恋人要被时平硬拉走而坐不住了吧。他随手找了张纸,草草地写了首和歌。

默默与君别,一如岩杜鹃。

满腔情难诉,无奈藏心曲。

他突然出现在左大臣的车旁,在把衬袍的下摆塞进帘子的同时,还偷偷地把那张叠成小块儿的纸塞进了夫人的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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