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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将滋干之母(2)

国经目送着时平的车载着夫人带着众多随从走了,在此之前他的意识还有几分是清醒的,可是等车子一消失,紧张的神经冷不丁地松弛了下来,体内的醉意开始发作。他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栏杆下,刚要倒在外廊的地板上睡,侍女们就把他托扶起来送到卧室,帮他脱了衣服,铺好床铺,放好枕头。他本人却全然不觉,立刻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感觉脖颈有点儿冷,睁眼一看,已是拂晓,卧室中微微发亮了。国经打了个寒战,心想:“为什么今天早晨这么冷?自己这是睡在哪儿?这儿不是自己平时睡觉的地方吗?”——环顾四周,幔帐、褥子以及它们散发的香味,毫无疑问这是每天再熟悉不过的自己家的卧室,然而和平时不同的是,今天早晨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他和一般的老人一样,早上很早就醒了,经常是一边听着天明时分的鸡叫,一边在今天这样微弱的光亮中凝望着妻子甜甜的睡脸。可是今天早晨却只空有她的枕头……不,更大的不同是,以往他睡觉时总是紧贴夫人,手脚严丝合缝地缠绕着,两人看上去身体合二为一。而今早,领口和腋下等处都有了缝隙,风从那里钻进来,难怪身上感觉有点冷……

今天早晨没有在此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这是为什么呢?她去哪里了呢?——国经想到这儿,有种奇怪的幻影一样的东西萦绕在大脑深处的某个角落,那东西仿佛一点点苏醒过来,随着早上逐渐变亮的阳光,那幻影的轮廓也慢慢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尽量想把那个幻影看作是醉酒之后做的一场噩梦,但冷静下来仔细回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才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那不是噩梦而是事实。

“赞岐……”

国经叫的是随时在隔壁屋里待命的老侍女。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过去是夫人的乳母,曾经是赞岐国[26]次官的妻子,随丈夫去赴任的地方生活,丈夫死了以后靠着与夫人的关系来到这里,这几年在大纳言家做侍女。大纳言把年轻的夫人当女儿一样看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把这女人当成了夫人的母亲,不用说夫妻间的事了,一切家庭事务都要和她商量。

“您已经醒了吗?”

赞岐说着,恭恭敬敬地走到他的枕边。国经把脸埋在棉睡衣的领子里冷淡地“嗯”了一声。

“您感觉怎么样?”

“头疼,恶心,酒还没完全醒……”

“我给您拿点儿什么药来吧。”

“昨晚喝得太多了,喝了多少呢?”

“是啊,到底喝了多少呢?……我从未见过您醉成那样。”

“是吗?醉成那样了啊。”国经抬起头来稍稍改变了语调,“赞岐,今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在睡……”

“是的。”

“这是怎么回事?夫人去什么地方了?”

“是的……”

“你说‘是的’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了吗?”

“现在有点儿想起来了……夫人已经不在家里了吗?……那不是做梦吗?……左大臣要回去的时候我硬是挽留,于是左大臣说:‘仅有古筝和马匹还不够,要拿出更气派的礼物,您可不要小气啊。’我就把那个比我性命还重要的人当作礼物送给了他……那不是做梦吗?”

“要是梦就好了……”

国经忽然听见抽鼻子的声音,抬头一看,赞岐用袖子挡着脸,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那么,不是做梦吗?……”

“请恕我大胆妄言,就算您醉得不成样子,可为什么要做出这种疯癫的事情呢?……”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了。”

“话说回来了,左大臣这样的人真的会做出夺取别人妻子的事吗?昨晚的事不就是个玩笑吗?今天早上一定会让她回来的。”

“要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您愿意派人去接的话……”

“这怎么可以呢?……”

国经又把头蒙在睡衣里,用很难听清的浑浊的声音说道:

“算了,你下去吧。”

现在想想,这事自己心里确实记得。虽然是略显疯狂之事,但做出这种事的心理,自己也不是不能解释。自己把昨天的宴会看作是报答左大臣平素的恩情的绝好机会,已经竭尽全力地招待,但另一方面又无比惭愧而懊恼地觉着自己的能力有限,这次的款待终归不能让左大臣满意。自己本来就有这种自责的心理——不能以如此简陋的宴会了事,有什么东西能让左大臣更高兴呢?——正在这么想时,左大臣说了那些话,还说“您可不要小气”,所以自己马上回应说,如果左大臣想要,无论什么都愿意奉献。其实左大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在他让自己猜之前,自己已大概猜出来了。昨天晚上左大臣的眼睛一直朝帘子那边瞟。开始还比较收敛,可越来越露骨,最后竟当着我这个丈夫的面,踮起脚来送秋波……虽然自己真的老了,头脑也迟钝了,可对方明目张胆到如此地步,自己也不可能没注意到……

……国经回忆到这儿,想起了昨天那个时候自己感情的微妙变化。看到时平那种让人无法容忍的行为,他并没有对他的无礼感到不愉快,反而有几分高兴……

……为什么自己会高兴呢?……为什么不感到忌妒却感到满意呢?……自己许久以来就为拥有如此罕见的美貌妻子感到无上的幸福,但说实话,他也为社会上对这一事实漠不关心感到一丝遗憾。他有时也想向人炫耀一下自己的这种幸福,让人羡慕他。因此,看到左大臣以不堪艳羡的神情向帘子里频送秋波,自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如此衰老,官位看来最终也不过是正三位大纳言,然而自己却拥有连年轻力壮的美男子左大臣都没有的东西,不,恐怕连身居九重之内的天皇的后宫里都没有如此的美女。自己因此感到说不出的自豪,感到无比的欣喜……

……不过,如果仅仅是这样,还可以跟人说说,而实际上自己在内心深处另有苦衷。这两三年以来,自己在生理上已开始失去做丈夫的资格,这样下去的话——不努努力的话——他越发觉得对不起妻子。自己在感受到幸福的同时,也逐渐感受到,有个像自己这么衰老的丈夫是女人的不幸。社会上有很多为自身悲惨的命运而伤心的女人,一一地去可怜她们就没有止境了,可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别说是左大臣,以容貌和品格来说她都可以做皇后了,而丈夫却偏偏是个没有能力的老头儿。自己最初尽量装作看不到她的不幸,但随着深刻地了解了她的完美无缺、不同寻常后,他不得不反省——自己这样的人独占她这种人简直是深深的罪孽。自己虽然认为天下没有像自己这么幸福的人,可妻子是怎么想的呢?即使自己对她再珍重、再疼爱,妻子的内心也只会为难,绝无感激之情。无论自己问什么,妻子都不清楚回答,因此没办法了解她的内心,“你这个老头儿还是早点儿死了的好”,说不定她在怨恨长寿的丈夫,还在心里诅咒他的存在吧……

……自从自己认识到这一点,就常想,如果有合适的对象,能把这可怜又可爱的人从现在这种不幸的境遇中解救出来,给她真正的幸福的话,就是把她主动让给那人也行。不,应该说让给别人才是正确的选择。反正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早晚会是这种命运。然而女人的年轻和美貌是有限的,为了她的幸福,还是早一天这么做的好。如果让她等自己死去,还不如当作现在就死了,让她幸福地过后半生。把心爱的人留在世上而自己死了的人,会从草叶后面一直注视这个人的未来,自己也应该像那样,虽然活着,却抱着死人般的心情。如果自己那样做的话,她才会真正知道老人的爱情是多么具有献身精神。只有在那一天的黎明,她才会为这老人流下无限感激的万斛之泪。她会以在故人墓前叩拜的心情,哭着感谢自己说:“啊,这人对我是多么的好,真是个可怜的老人啊。”自己就隐身在她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暗中看着她流泪,听着她的声音,度过余生。对自己而言,这样远比活着被这个可怜的人怨恨、诅咒要幸福得多……

昨晚看到左大臣纠缠不休的举动时,平素萦绕在自己心头的那些想法随着醉意的发作逐渐涌了上来。这个人是否真的那么喜欢自己的妻子?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平日的梦想或许会实现吧。如果自己真心想实行这个计划,现在就是绝无仅有的机会,这个人才是具备那个资格的人。从官位、才能、容貌、年龄等所有方面来看,这个人才是适合自己妻子的对象。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他真的能给她幸福,当时自己脑子里就是这样想的。

就在自己心中萌发出这些想法的时候,左大臣表现得如此积极,所以自己毫不犹豫就决定了。没想到自己的心愿和左大臣的心愿不谋而合,自己对此十分感激。一是能报答左大臣的恩情,二是能向这个可怜的人赎罪,想到这些,自己就高兴得忘乎所以,并立刻采取了那样的行动……在那一瞬间也曾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说:“你这样做可以吗?就算是报恩也太过分了吧……借着酒劲儿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醒来后不会痛心疾首吗?……为了你爱的人献身是可以的,可是你果真能忍受以后的孤独吗?”可他接着又想,有什么关系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既然已确信这是善举,就应该借着酒劲断然实行。随时准备死的人怎么还会害怕孤独呢?……就这样,他强迫自己嘲笑那些畏惧的念头,终于让左大臣抓住了她的衣袖……

国经现在虽然彻底查明了昨晚自己采取那种行动的动机,但丝毫也没有因此而减轻心里的郁闷。他静静地把脸埋在睡衣里,全身心地沉浸在紧逼而来的悔恨之中。啊,我做了件多么轻率的事……就算是要报恩,也没人会做出把可爱的妻子让给他人这么愚蠢的事吧……这种事情如果被世人知道,只会成为笑柄……

就是左大臣也非但不会感谢我,还会暗中嘲笑我吧。至于她,也许不会理解这种出于狂热的感情所采取的行动,反而会怨恨我的薄情吧……实际上,像左大臣这样的人,美丽的妻子想要多少能找到多少,而自己要是失去了她的话,还有谁会来呢?想到这儿,发觉自己才最需要她,死也不应该放弃她……昨晚一时兴奋,以为不会觉得孤独,但今天早上醒来才几个小时已是如此难熬,今后一直这样寂寞下去的话,怎么能忍受得了呢?……国经一想到这儿,眼泪就啪哒啪哒地掉了下来。俗语常说老小孩,八十岁的大纳言真想像孩子呼唤母亲一样号啕大哭一通。

被人夺走了妻子的国经为思念和绝望所折磨,那以后三年半的岁月里发生的事情,将会在后面关于滋干的段落更详细地提到。现在暂且转换笔端,叙述一下那天晚上往车里扔进“默默与君别”这首和歌的平中的情况。

平中虽然不像国经那么痛苦,但也尝到了和他差不多的某种苦涩的滋味。这件事的起因就是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他去本院的官邸问安的时候,左大臣向他问起了许多关于那位夫人的事,他得意忘形之余无意中说了出来。想起这件事,他不得不恨自己考虑不周。他自负地以为“只有我才是当代第一好色者”,加上做事欠考虑,因此在时平巧妙的煽动下,老老实实吐露了真情。如果预想到时平会采取这样的行动,自己是不会说那么多的。他也曾担心精于此道的左大臣知道了夫人的情况后会不会乱来,但转念一想他并不是自己这种官位低下、无足轻重的人,人家毕竟是朝廷的重臣,不会轻率地晚上出来游荡,偷偷潜入别人家,摸进夫人的卧室里去的。如果只是区区一个兵卫佐的话,反倒不用顾忌那么多。这么一想就安心了。可是他完全没料到时平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所顾忌地抢走别人的妻子。在他看来,妻子瞒着丈夫,丈夫瞒着妻子,冒着危险做出格的事情,偷偷地享受苦闷的幽会,才是恋爱的乐趣。利用地位和权势强抢属于他人之物简直是不知羞耻的粗俗行径,丝毫不值得骄傲。左大臣的做法岂止是践踏别人的体面和世间规矩的旁若无人的行为,在好色之界也是无视仁义的不仁不义之举,这只能说他不具备真正好色者的资格。平中越想越不快。虽然他很懒惰,但作为一个有女人缘的男人,他洒脱、不拘小节、为人和善、很少拘泥于某件事,但这次时平的所作所为,却意外地使他气得不得了。

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本来他对那位夫人寄予的感情,比一般的恋爱要深,如果继续下去的话,也许两人的关系还能进一步发展,但是一贯风流的他对这位老好人大纳言产生了恻隐之心,不愿再继续这种罪恶的行为,所以尽量忘记她、疏远她。时平当然不会了解平中的心理,他的行为使平中的苦心白费了。平中以前的罪孽,至多是偷偷地和大纳言的妻子发生肉体关系,偶尔和她见上几个小时,而时平只给了大纳言一点点恩惠,就使老人醉得糊里糊涂,把老人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轻易地据为己有。平中和时平的做法,对老人来说哪一个更残酷就不言自明了。自己过去的恋人被硬生生地拉到了他遥不可及的贵人那里,现在平中对此感到有无法排遣的愤懑,那么老大纳言的不幸就不是轻易能了结的了。而且老人蒙受这样的灾难正是因为平中对时平说的那些无聊的话。平中知道使老人陷入不幸的元凶是自己,但老人对此一无所知,因此他不知该如何向老人表达歉意。

可是人都是自私的,在平中看来,他也明白老人比自己可怜得多,但一想到最上当的人是自己,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因为,他因刚才讲述的原因疏远了她,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但内心深处还没有忘记她。说得更清楚些就是虽然暂时忘了她,但一了解到时平对她抱有好奇心,刚刚失去的兴趣又猛然复活了。去年的那个晚上以后,时平突然开始接近伯父大纳言,不断地讨他欢心,平中不安地注意着这个过程,暗中猜测时平的意图,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正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那个宴会,自己也被要求随他同去。

那天晚上平中可能是有预感吧,总觉得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从一开始就很郁闷。他觉得左大臣让自己参加这个宴席一定有原因。宴会一开始,酒就喝得非常快,左大臣和一帮捧场的人联合起来灌醉了老头儿。左大臣又是频频地向帘子那边眉目传情,又是不断地对平中说些莫名其妙的挖苦之语,这更加深了他的不安。他看到时平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眼睛发亮,醉脸上放着红光,又叫、又唱、又笑,就越发觉得重大的危险正在迫近帘子里的那个人。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往日的爱情又复苏了,而且与往日一样强烈。当时平进入帘子里的时候,他再也坐不住了,急忙离开了座位。不久当她被带上车要离去的时候,他更加无法克制自己了,便走到车边,不顾一切地把和歌扔了进去。

那天夜里,平中和随从一起跟着车子,陪同左大臣回到官邸,然后一个人脚步沉重地沿着深夜的街道往家走去。一路上,每走一步,思恋之情就加深一分。一行人走到本院的官邸时,平中希望能在她下车的时候看上一眼,但这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想到她已和自己永远地隔绝开来了,就更燃起了依依不舍的念头。他自己也惊讶得不得了:“自己还如此地爱着她吗?对她的热情为什么这样无法消除呢?”大概平中的思慕之情,是由于夫人成了他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而触发的。也就是说,夫人是老大纳言的妻子的时候,只要他愿意两人就能随时重归于好,而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为此感到惋惜是他痛苦的主要原因。

附带说一下,前面提到的平中作的“默默与君别”这首和歌在《古今和歌集》里按作者不详记载,“默默与君别”一句变成了“念彼常磐山”。另外《十训抄》[27]中认为这首和歌的作者是国经,文章这样写道:

时平乃极为骄横之人,其伯父大纳言国经之妻乃在原栋梁之女也,阴谋使之为己妻,后为敦忠卿之母,国经虽慨叹不已,然惮于世人评述,力所不及也。

念彼常磐山,一如岩杜鹃。

满腔情难诉,无奈藏心曲。

据说此和歌乃国经其时所作。

确实如此,作为和歌,比起“默默与君别”来,感觉还是“念彼常磐山”格调更高,而且想一想是国经老人写的话,悲哀之情会更深。不过推敲这个问题已超出了这篇小说的范围,就不管是谁写的了吧。只是正像这里所说的,因为时平是打定主意带走了夫人在原氏,当然第二天早上也不会让她回到大纳言那里去。非但如此,还让她住在预先装修好的正殿最里头的一间屋子里,对她百般宠爱,以至于第二年很快就生下了后来成了中纳言敦忠的男孩,终于世人也把这位夫人尊称为“本院夫人”了。软弱的国经看到这种情况也没能怎么样。据《今昔物语》记载:“他又妒又悔又悲又恋,世人皆知乃其自愿所为,然内心甚是怀恋。”他过着郁郁不乐的日子。平中更是不能释怀,一有机会就偷偷地向现在已是左大臣妻子的夫人大胆示爱。《后撰集》[28]第十一卷“恋歌”第三部里写有:“此女在大纳言国经朝臣家时,平中曾与之私下约定永结同心,后此女忽被赠予太政大臣(时平),无法互通书信。其有一子,年仅五岁,玩耍于本院西配殿,唤之,写于其腕上,令其回去示与母看之。平定文。”

海誓山盟今安在,新人不见旧人悲。

这首和歌就是最好的证据。在这首和歌的后面,还有一首题为“回复,作者不详”的应答和歌值得注意。

一切随缘无由定,梦里迷途不自知。

由于新夫人与国经和平中之间的这层关系,时平总是让人毫不松懈地戒备在她身边,提防有人接近她,这虽然不难想象,但平中还是成功地避过监控,让一个幼童为他传送了和歌。《十训抄》里写有“此女之公子,年方五岁”,《世继物语》里也记载有“写于公子腕上”,这个幼童就是夫人在原氏和国经之间生的男孩,即后来的少将滋干。在母亲被带到本院的官邸后,大概只有这个小孩被允许可以在乳母的陪伴下自由进出,或者是被放宽了限制吧。机敏的平中很早以前就留意到这点,就巧妙地讨好这个小孩。大概是某一天,当这孩子到本院的官邸来,在母亲住的正殿的西配殿玩耍的时候,平中正巧遇到,便立即托他传递的吧。平中想尽办法试图接近她,一有空闲就到这附近转悠,这不难理解。在少年的胳膊上写下和歌,可能是情况突然,没有现成的纸,或者是担心纸反倒会丢失散落的缘故吧。夫人看了以前的情人写在自己孩子胳膊上的和歌,哭得很伤心,然后擦掉了那些字,把“一切随缘”的应答和歌照样写在孩子胳膊上,吩咐孩子去让那位大人看,然后自己急忙隐身于幔帐后面。

平中用这种方法托小孩送和歌给得宠的左大臣夫人不止一次两次,《大和物语》中还记载着他写的其他和歌。

宿命难卜真情在,昔日恩义君忘却。

夫人好像也写了应答和歌,不幸没有流传下来。然而即使能够互通文字也不能会面,那般痴情的平中也渐渐失去了希望,自知无可挽回而断了念,他与夫人的关系也无疾而终。这个好色之人的心就再次转向了以前的另一个恋人侍从君。她作为左大臣家的女官也同样住在本院的官邸,所以既然夫人那边毫无希望,作为平中来说也不想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自己原本就不讨厌那个人,在这种时候如果不把那个人弄到手,自己这个男人也太没用了吧,恐怕他是这样想的。但是不止一次地捉弄过他的侍从君现在更不可能轻易地喜欢上平中。如果那时候平中即使被她捉弄,也不失去热情地一心一意追求她,就一定会通过考验而得到她的许可,可是由于中途走上了歧路,惹得对方不高兴,耍起了性子,现在不管平中说什么,对方都非常冷淡,根本不理睬他。

一个恋人被别人夺走了,又遭到另一个恋人的断然拒绝,平中为了保住风流公子的面子,拼命地向侍从君哭求,由于此过程过于烦琐,就不在这里一一赘述了。读者们应该很容易想象到,自尊心超强,尤其以捉弄男人为最大嗜好的侍从君,肯定又像以前那样,甚至加倍地对平中施以苛刻的考验,平中格外坚忍地承受了一次次的考验,总算让她的自尊心得到满足。终于平中的愿望得以实现,享受到和这个倾慕已久的对象幽会的乐趣了。但那以后这个喜欢捉弄男人的女人仍旧恶习不改,动不动就想出别出心裁的恶作剧来寻他开心。当没达到目的的男人垂头丧气地回去时,她在其身后又伸舌头又做鬼脸,三次当中必然会有一次这样做,最后平中也急得发了脾气,心想:“该死!真可恶,总是被她捉弄,对这种女人怎么还不死心呢?”可是几度下决心,几度又屈服于她的诱惑,总是如此重复。在《今昔物语》和《宇治拾遗物语》[29]中出现的那个有名的逸闻,可能就是这个时候的事情吧。听说这个逸闻在已故的芥川龙之介的著作中也曾出现过,所以可能有许多读者已经知道了。在此,为了那些没看过那本书的人,再讲一下这故事的概要。

故事是这样的。平中想方设法地要找出侍从君的缺陷,他想,无论这女人是多么完美无缺的美女,只要能找到她其实不过是个普通人的证据的话,沉迷于此人的梦就会醒来,也就能厌弃她了。他想来想去最终想到的是,虽然她是个容貌如此美丽的人,但从她身体里排泄出来的东西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污物吧。终于他想出了一个法子,就是伺机偷出那女人的便盆,看看里面的东西。这样,只要自己想到她的脸虽很美丽,可却排出这么污秽不堪的东西,就会很快厌烦她了。

顺便说一下,笔者不知道那时候的便盆是什么样子。《今昔物语》中只说是个“盒子”,《宇治拾遗物语》中说是“皮盒”,可能用皮革制作的盒子更为普遍吧。那种地位的女官们在盒子里解完手后,有时也会让女仆去丢掉。于是平中就去那所房子附近藏在隐蔽处,等着女仆端出来倒掉。这一天,平中看见有个女仆出来了。她十七八岁的年纪,样子很可爱,头发的长度比衬衣短两三寸,穿着瞿麦图案的薄内衣,邋里邋遢地提着深色的和服裙,把那个关键的盒子用熏了香的布包着,用红色纸面上画着画儿的扇子遮着出来了。平中悄悄地跟在她后面,来到没人看见的地方,突然跑过来伸手去揭盒子。

“哎呀!您要干什么?”

“把这个给我……”

“哎呀!您知道这个是……”

“当然知道啦!你给我吧……”

趁着女仆发呆的工夫,平中迅速抢过盒子一溜烟儿地跑了。

平中极其珍重地把那个东西夹藏在和服宽袖下面逃回家,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确认周围没有人后,先恭敬地把它摆放在客厅里左看右看。一想到这是自己深深迷恋的人使用的容器,觉得立刻打开盖子可惜了,就更加仔细地欣赏起来。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皮盒子,而是涂着金漆的很漂亮的盒子。他再一次把它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端详,还掂了掂它的重量,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一种类似丁香味的馥郁香气顿时扑鼻而来。他感到不可思议,往里面一看,只见淤着半盒香料色的液体,底部有三条圆圆的、大拇指那么粗的、两三寸长的暗黄色固体。可是,它怎么看都不像那东西,还散发出格外浓郁的香味。他试着用木头棍儿扎了一点儿,拿到鼻子跟前一闻,气味竟酷似一种叫作黑方的熏香——把沉香、丁香、贝香、檀香、麝香等在一起熬炼制作的香料。

《今昔物语》中描写道:“刺入其中置于鼻前嗅之,乃黑方妙不可言之馥郁香气,一切皆出乎意料,觉其非寻常之人,每见此物,对伊倾慕之心愈加狂热不已。”总之,本来想找到她不过是个平凡人的证据就死心,反而产生了相反的结果,根本无法轻易地厌烦她。平中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他把盒子拿过来,试着呷了一小口里面的液体,也是浓郁的丁香味儿。平中又把扎在棍子上的东西放了一点儿在舌头上,味道苦中带甜。仔细地用舌头咂摸,才发觉看起来像是尿的液体可能是用丁香煮出来的汁,看起来像是屎的固体可能是用甘葛汁熬炼山萆薢和多种熏香使之凝固,放在粗大的毛笔杆里挤出来的。虽然他看穿了她的巧妙用心,但一想到她在便盆上就下了这么多工夫,费尽心思让男人为她神魂颠倒,觉得她果然是个十分机智的女人,而且不是寻常之人,因此更难死心,恋慕之情反而更深。

人的运气一开始转向坏的方向,就不知道会坏到什么程度,就连平中这样的人在闻了侍从君便盆的味道以后,无论去哪里,恋爱都不成功,全都接连不断地失败了。而且侍从君变得更加傲慢、残酷,他越是狂热,她对他的态度越是冷淡。每当快要大功告成之时就又被冷冷推拒,可怜的平中终于因此生了病,最后郁郁而死。《今昔物语》中说:“平中迷恋此人,不见心不甘,遂生疾郁郁而终。”不过,在这里不能漏掉的是,据《十训抄》记载,侍从君本来是平中的女人,后又被时平横刀夺爱。于是笔者想象,本来这女人就是在本院的官邸服侍的女官,恐怕时平早就对她下手了。平中不知是不知道呢,还是在知道的情况下,结成了三角关系。因此便盆事件以及侍从君对他所做的种种恶作剧,也许是背后操纵她的左大臣出的主意。如果真是这样,杀死平中的可以说就是时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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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a市第20集团军的少校,代理旅长,长相自然是不用说,家里是红色家庭,父亲是原第20集团军的司令,两个哥哥在a是公司总裁,家里是不缺钱的,虽然自己不是钻石王老五。却有一堆钻石王老五的朋友。她,a市医大一院的妇产科医师,在a市都是出名的,多少医院想挖她,都是徒劳,母亲是一个相亲狂人,整天给自己安排相亲。家里也算富裕,也交了一些有钱人家的朋友。他们俩相亲而遇,只因为她给他姐姐接生孩子,一天晚上她值班他说为了报答她,请她喝酒,结果,第二天早上,他对她说“你是我老婆了!”靠?什么情况?自己怎么不知道?现在是有夫之妇了!?相遇而相爱,她耍脾气,要他离开军队,结果大吵一架,她出车祸了,他要离婚,她兄弟问他为什么,他只说“离婚,只是为了重新追求她,让她体验情侣之间谈恋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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