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到了,我期待得到睡美人似的待遇,让世界陷入无意识的状态,然后周一醒过来时对卢克的派对失忆,或者质疑它为何没有如期举行。
那真是太奇妙了。
唉,魔法只存在于故事和洗发水中,让你的眼睛在接触时不会感到刺痛。
妈妈在早饭前打来电话,而破天荒第一次,我直接转成了录音而没有直接接听。因为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太稳定,嘴唇还麻木。我已经给了她那么多不必要的压力,我不想再拖累她的康复了。
记得有一次,恐慌症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时,我问过她对整件事情的感受,她低声说“无助”。她告诉我,这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在透明的盒子里溺水却无能为力。那天我哭了,我恨死我自己了。
电话铃响了三声,随后整栋房子萦绕着她的声音,我也跟着笑了。“嘿,宝贝。只是打电话来报到,看你怎么样了。希望你还没起床,因为我讨厌你不接电话。给我回电话,好吗?”
三声铃响后电话安静了。
接着……
一秒钟过去……
两秒钟……
完全不出所料。
口袋里手机的消息声嘎嘎地响起,是老妈,说着一模一样的东西,只不过这次是短信,我就知道她会这么做的。短信还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我可以用半真半假的话和微笑的表情来回答,这样她就能继续休养了。
与此同时在现实生活里,我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闲荡在房子里,盯着厨房的垃圾桶看,仿佛一只独占着房间一隅的巨型蜘蛛。邀请函还在里头,于是垃圾桶自然就成了头号敌人。
焦虑不会自己停止,在焦虑退缩的那一刻,你可以获得短暂的美好时刻,但它不会离开。它像阴影一样潜伏在背景中,又像你必须要做却一再拖延的重要作业,又或是偏头痛三天后的沉闷疼痛。你所能做的只是希望能控制它,让它尽可能地变小,不那么扰人。我能应付得了吗?能,但是得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防止我肚子里的炸药爆炸。
邀请函上说派对今晚七点半才开始,可我决定早点采取行动。不到十分钟,我就把房间变成了碉堡。
拉上窗帘,我用填充玩具加上两垛共六本,每本厚达三百三十二页的书,填补所有缝隙。我拿上一杯水,再拿一杯,必须有备用的,然后把它们放在床头柜上。
我不需要零食,吃东西是不可能了,因为胃里已经紧到塞不进任何食物了。我在梳妆台抽屉里放上一个新的纸袋,以防万一,然后拿出一副备用的降噪耳机。往后一站,我很欣赏自己设法缩小的空间。
我疯了。
但令我高兴的是,没有人知道我为了让自己感到安全而做的事情。
我向自己保证天黑之前我不会躲在房间里。然后,我溜进了书房,按下收音机的播放键,听玛丽·米拉兹讲解不规则的法语动词。
“你明白吗?”玛丽问,从第一堂课开始,她就用了这样居高临下的语气。
“我明白了。”我用法语告诉她。虽然她滔滔不绝地引导着我,但隔壁的动静已经引起了我的注意,是卢克的父母。
他母亲穿着睡袍站在门口,他父亲站在门外,弯下身来,用力亲吻着她的嘴唇,看来他要走了。
他要走了,走在车道上笑得合不拢嘴,而卢克的妈妈则擦着脸颊上痛苦的眼泪。
我不该盯着看的。
真希望能递给她纸巾。
我不能再盯着看了。
匆忙地,我暂停了玛丽的课,并逃离了书房。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躺在沙发上发酵,试图让自己沉浸在脱口秀节目中。外面的发动机咆哮声响起时,我正好看到被抛弃的妻子无力地捶打着自己丈夫的剧情。
无视它。
有辆车停在了隔壁,我再次怀疑派对的开始时间。现在才不到四点,他们不会现在就开始吧……会吗?
无视它。
可假如有什么我该知道的事情发生呢?
无视它。
不,我当然不能无视它,了解事情的全部有助于确保一定的安全性。我只需躲避派对本身,而了解它的策划是有必要的。
我悄悄向窗口走去,一辆满是灰尘,写着“把我洗干净”的卡车停在路边。卢克从房子里跳了出来,与开车的人击掌打招呼。这还不够,另一个穿着休闲、脸颊轮廓分明的金发肌肉男将卢克拉住,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他们拍着彼此的背,有那么一秒钟我怀疑自己错过了他们当中某人或两人窒息的样子。
我跪在地板上,从门廊的窗台下窥视,看着他们俩从卢克的房子里搬出古董家具。卢克与他的母亲搬来时,我看到过他搬进去同样的家具。他们把它拖进车库,闩上身后的门。我猜他们是在试图规避派对带来的附带损害,毕竟我不认为从复古的室内装潢中清除啤酒会有多容易。这点告诉我:至少卢克是个有前瞻思维的人。
他们一直在说笑,不断地找机会调侃对方,我就像看着两只小熊在打架。
傍晚五点三十七分,他们俩都冲进前院,躺在地上,沉浸在傍晚的余晖中。卢克戴上一副太阳镜,我心中不由惊叹。
他们说着话,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金发男说话时,卢克的下巴抵着胸口,开始撕扯大块儿的草皮。我不由凑近了一些,像一朵花在阴凉处拼命寻找阳光。在黑暗中,他不停地在车道上来回踱步,看上去和周二清早一样糟糕。我想知道他们现在所讨论的与当时发生的有什么关系。
不论聊了什么,当卢克的母亲走出房子,身后拖着一个小手提箱时,谈话停止了。今天早晨那个哭泣的女人已经不见了,现在这个女人微笑着,仿佛走在美国小姐比赛的舞台上。她穿着一件清爽的黑色空姐制服,涂着闪闪发亮的粉色口红,让我想起了五十年代的好莱坞。金发男吹着口哨,卢克立马一拳捶在他手臂上。她轻揉着卢克的头发,在他脸颊留下一个吻。然后她爬上一辆银色越野车,我看到她嘴型貌似在说“乖乖的”。他的母亲不仅不参加这个派对,还将会去九千米的高空上。我明白了。
六点多一些,一辆破旧的日产尼桑突突地出现在眼前。开车的人是个扎着长长黑色马尾的瘦小子,鼻梁上架着一副超大牛角镜框的眼镜。我认识他,至少,我认出了他在美俏上的脸。他的名字是西蒙,几周前,他在一场足球比赛中被拍到,身穿卡蒂诺学校的球衣和红发女生接吻。也许我们在学校的大厅里擦身而过时还打过招呼,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此我不能确定。
他把车停到卢克的车道最前端,然后我就看不见他了。我从地板上爬回书房,丝毫不觉得羞愧。书房的窗户能让我看到卢克的车道全景,这样我可以有个更好的角度。
里弗斯医生说,我会注意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它会让我的大脑以为自己正积极地处理某些问题。我无法阻止或控制卢克的派对,只能看着事情一点点展开,追踪活动,记录心理,这样能减轻我陷入深渊的感觉。没错,这对我帮助。
又是拍后背和撞肩膀,然后他们三个从那辆小车的后备厢中扛出了巨大的扬声器。这就像玛丽·波平斯的手提包,东西源源不断地从那个小空间溢出来。
马路对面头发斑白且总是板着脸的莫蒂默夫人从她家中出来时,那三个人正在给一些昂贵的高科技电子设备接线。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不屑地瞥了一眼男生们。尴尬的几秒钟后,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只是比她多了些头发,少了些皱纹而已。妈妈说发廊里的女孩管她叫呻吟的莫蒂默……一阵战栗撕裂了我,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吓到了,不,我才没那么又老又心酸,因为我不排斥年轻人,也不排斥玩闹。
“你不是生气,你是害怕。”我提醒自己道。就在这时,莫蒂默夫人的邻居艾格尼丝·罗普也走上了车道。
我不记得我们街道有举办过任何派对,我是说,如果在镇中心的罗德中心有一个免费开放的野餐来庆祝我们的创始人诞辰日,那么两所学校的学生都会来表演舞蹈,但就私人派对而言,在克雷森特街上确实没发生过。这里更像是人们养老的地方,我的母亲称之为上帝的候诊室,这里的居民大都比宗教还老。我和卢克是近二十年来最年轻的居民。我不是在抱怨,这里的人大多数都很友善,至少我上次出门时都还是。以前周六我会去街上散步,听人们谈论一些不在他们身边的孙辈们,还能收到免费的糖果作为唱《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回报。
差不多七点了,光线在一点点消逝,深蓝和深紫的云把天空染得瘀青。我把一切抛诸脑后,看着那些家伙在一张灰蒙蒙的地毯上乱转。
我注视着书房敞开的门。
明天一切都会结束了,我就可以不再担心,然后沉下心来学习了……我在心里为自己找着理由。
我看着书房的门,想着我应该完成的作业,就在我快被愧疚感征服时,我听见了卢克大笑的声音。我喜欢他大笑的样子,他笑的时候整个人都沉浸其中,仰着头,手捂着肚子,整个身子都在摇晃。
他们似乎玩得很开心,直到电话响起,铃声是管状钟声,卢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盯着屏幕,两个朋友面面相觑。
艾米。
我没听见他的声音,但我可以从他的唇型读懂出她名字的发音。我不再反感的那个人,那个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叫西蒙的人,挥手示意挂断这个电话,但卢克已经走开并把电话举在耳边了。金发男耸了耸肩——一个“你要干吗”类型的手势。
他们似乎很烦躁,足球在他们之间来回滚动,卢克打着电话,小跑到院子的另一端。
艾米。
我的兴趣陡然消失了,倚靠在墙上,紧紧地抱住膝盖,牙齿顶着口腔内壁,我还是没咬下去。
为何这个名字让我如此烦恼?我思维简单的大脑想弄明白。
我的心一直在悸动,却并未恐慌发作。
我想知道艾米的样子,她是否可以不顾一切地接吻,是否可以挽着别人的手行走在拥挤的商业街上。我敢打赌,她可以外出用膳,而不是花一个小时在主菜中品尝沙门氏菌;我敢打赌,她可以没有顾虑地去到任何地方。
对,我想这就是它困扰着我的原因,肯定是隔壁新来的男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蹲了下来,最后望了一眼窗外。卢克已经回到朋友之中,他们搂着他的肩膀大笑了起来,可是他没有笑。卢克看起来无动于衷,像个刚刚被责令在冰冷的赛道上跑步的人一样,也许他们是在嘲笑他。
你还好吗?我想了一千遍,甚至用手指在墙上写了一遍。当金发男开始起哄时,他耸了耸肩。随后他抬起头,望了一眼我的房子。他肯定看不见我。也许是新手的缘故,他没看对地方。可我却石化了,然后开始祈祷自己不要被看见。终于他转头看向别处,随后他们全部都回到他的房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