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有一个计划。
一个好计划。
一个安全的计划。
那我为什么又要离开房间呢?掌心湿透了,我在膝盖上搓了几圈,想要把它们擦干。
十点半了。在过去的三个小时里,我本该戴着耳机,沉浸在音乐里。但我忍不住扯下耳机。尽管开着声音,六百首歌我却听不进任何一首。我的大脑一直照顾着我,使我得以远离冒险的、危险的事物,我们已经这样协作四年了,并且合作愉快,宛如一对齐心协力的老夫妻。可为何它如今却要作弄我?为什么它如此想知道卢克家里发生了什么?
我第一千次定睛看着卧室门,再一次滑下耳机,把它围在脖子上。重金属摇滚歌神对我嘶吼着折磨灵魂的歌词,我把声音关了,试图听到隔壁透过砖和水泥层传来的任何声音。
一切都很安静,除了卢克房子里跳动的音乐节奏外,但这是标准的、正常的噪音。我原以为会有更多杂乱的声音,例如尖叫声、警笛声、醉酒的少年在街上打架的声音。我开始好奇为什么只听到音乐声,不是一般的好奇,是诺拉想知道,从集体自杀到警方突袭的一切事情。随后我意识到,也许我的大脑并不是条蜷曲着随时想出卖我的蛇。也许这只是我求知前的准备,只不过准备时间长了点儿。一个2.0的版本,渴望了解更多。
一定是这样。
在再次自圆其说之前,我走向卧室的门。准确地说是爬行,因为爬行使我看起来更小,而更小的感觉更接近隐形,隐形则让我感觉更安全。推开门,它发出吱吱的响声,仿佛卢克的派对寂静得像图书馆,我的到来将打破这种寂静。
我往楼下走去,踏了两次最后一个台阶,来到门廊的窗户边,然后坐在地板上,我的背紧贴着墙。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音乐包围了我,一些不知所云、醉了的探戈音符飘扬在空中。透过混凝土,我感受到这震动拍打着背部,它传入我的身体,使我的脊柱刺痛。闭上眼睛,卢克就浮现在我眼前:他端着红色的塑料杯,喝着啤酒,大笑着,整张脸充满了朝气。
我一定是睡着了——至少,我已经陷入某种无意识的状态,当生锈的邮槽被打开时的尖叫声使我睁开双眼时,一股口水正流过我的下巴。
我惊慌失措,从贴在肩膀上的天鹅绒门帘后抽身出来,后退了一步,与窗户保持了起码有两米的距离。我喘息得厉害,以至于每一次呼气时肩膀都能抬到耳边。又惊又喜,我看着一封折叠的信穿过门上的收信口,掉落在垫子上。
卢克。
我盯着纸条,顿住了。因为太紧张了,所以我不敢去捡,以防他听出我在家里。
几分钟后,收信口再次响起。它被打开,又一张纸条穿了过来,差点掉在第一封信上面。我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恐惧则相应地退后了一步。又过了一会儿,至少,我想起了自己是谁,在哪儿。我拿毛衣袖子擦干了脸上的口水,拨开眼帘上的头发,这时第三张纸条掉落在了地板上。
他在干什么?打算给我写小说吗?
收信口第四次被抬起,但透过来的不是纸张,而是声音。“我知道你在看,我看到你的窗帘抖动了。”
恐怖,炽热,我的下巴都惊掉了。“但是我没看。”我毫不犹豫地为自己辩护,然后用手捂住嘴巴,希望能把这些话收回来。他笑了,这不公平!我眯着眼睛,瞪着门,变成了一个学步的小孩,嘴巴都嘟了起来,我感觉到一阵不快。卢克放下收信口的盖子,它“咔嗒”一声合上了。
然后就没动静了。
我用一侧的耳朵贴着门,专心地听着,希望、祈祷、恳求他会离开,但我没听见走远的脚步声,我什么都没听见。我的牙齿碰到嘴边的皮肤,开始咀嚼。什么都不知道是令人不安的,就像一队爬行的昆虫军团,在我的皮肤下面潜伏着。尽管想开口问他是否还在,但我的嘴唇麻木了,它们不听使唤了。
于是,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垫子上的那叠折纸上,手指像蜘蛛一样走过层压板,只花一秒钟我就逐一拿到了纸条。
邻居:
你好!(法语)
作业写得怎么样了?
卢克
邻居:
我的家里大概有一百个人。
而我只知道其中两个人的名字,所以怎样才能让你出来救我呢?
卢克
邻居:
另外,你从未告诉我你最喜欢变形金刚系列电影中的哪一部……
卢克
微笑在我脸上蔓延开来,像野火一样,势不可挡,脸颊都觉得生疼。他是那种百分之十的为人,加上百分之九十的魅力。只要他愿意开口问,一小时之内就能知道所有一百个人的名字。但,如果这不是他来这里的原因,那什么才是呢?我不敢相信他离开自己的派对,是因为他宁愿坐在这里和我说话。但这个想法已经在那里了,我撼动不了了。
门廊上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的心脏狂跳,随后又强忍住惆怅的叹息。是手机铃声,卢克的手机,和今天下午一样的管状钟声。我像搁浅的美人鱼一样扭动自己的身体,用手指抓地,蹒跚地把自己拉到门边。
有动静,是皮夹克的声音。铃声停了,但卢克没有说话。铃声再次响起,一直响。我将耳朵贴在木板上,因为他也许正轻声地答着电话。仍然没有动静,手机也没有再次响起。又或许它响了,而他把它调成了静音。
我喘着粗气,仿佛被困在壁橱里的幽闭恐惧症患者一样,呼出来温热的气体,溅到门上,然后弹回到我的脸上。我的舌头抽搐着,话语突然像有了实体。它们正沿着我的气管往上升,厚厚的,喉咙里像咽了一个高尔夫球。
“我认为……”我开口了,但如果想要我的声音穿透到门外的话,我得抬高音量。深吸了一口气,我再次尝试:“我想是有人想和你说话?”
我伸出一只手,手指摸着冰冷的铸铁门把手,但不会去打开它。
“唉,我不想跟他们说话。”卢克用一种假的,也许是英伦腔,类似于咬舌似的口音,我几乎可以闻到他呼出的酒气。收回手,我把它塞在屁股底下。我不会开门的,因为我对醉酒的人有点成见。我不是一个死板的人,绝不是墨守成规的那种类型,但我读过一些故事。我知道酒精可以破坏最坚定的大脑,哪怕和我印象中的琴弦一样坚定,所以我想还是避免这些更为安全。
我扭头看向身后,眼睛随着楼梯往上看,我好奇他是否会注意到我想要躲回卧室里。开什么玩笑?说的好像这是一个选项一样。如果我现在离开,我将不得不在大脑迷宫中度过剩下的夜晚——试图弄清楚他是否还在外面,好奇他在做什么,或者想知道他是否还清醒,更别提我为了抑制由不安的昆虫军团引起的瘙痒要掉几层皮了。
于是有个东西,小小的,在我的内心里被唤醒。一些让我想微笑的东西,能让我用舌尖湿润嘴唇的东西,想知道我的发型看起来怎么样的东西。
“嘿,诺拉。”我听着他的声音,好像他正在我的耳边低语。我太想知道现在我们的距离有多近,以至于忘了回应。他接着道:“你为什么总是在偷看?”
“我没有。”我反驳那句话时,伴随着一大口喘气,仿佛挥舞着白旗在投降,“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以为我在……窗帘抖动啊什么的。事实是,那是比较重的窗帘,它们是天鹅绒做的,而且很服帖……”我停不下来了,仿佛在跑步机上,我的嘴巴在动,人却哪儿也去不了。满嘴废话和绝对沉默是一对邪恶的双胞胎,你会发现它们经常一起潜伏在焦虑周围伺机而动。
“我的意思是,”我深吸一口气,“我靠墙睡着了,窗帘勾在我身上,于是我动它也动了。”我指着窗户,试图对一个坐在一扇不透明的门另一边的男生进行辩解。你永远也想不到这就是里弗斯医生所谓的高速运转的大脑,有时在它与恐慌结合后,我能变成一台不错的电脑。另外一些时候,我甚至能确定我可以变成一台好的Kindle。
“我真没偷看。”我拧着手指,希望能拧去一些皮肤上的汗。“说句话啊,拜托,说句话。”我闭上眼睛,对着木头低语。
沉默在尖叫,我的耳膜都要起泡了。他认为我是个怪人,他还没怎么跟我相处,而我已经吓跑了他。
“卢克!卢克!”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像弹珠一样,跳动在克雷森特街的房子、树木以及古老的维多利亚风格的街灯周围。“卢克,你跑哪里去了?”
“糟糕,不是吧。”卢克低声说。
“你朋友?”我问。
“我正被艾米·卡瓦诺追杀。”他回答,就像刚跑完马拉松一样。
艾米?那个艾米?为何他说得如此稀松平常,仿佛我理应知道他在说什么似的?
“我不知道那是谁。”
他哼地笑了一声:“你在开玩笑吧?你肯定是学校里唯一一个不知道她的人。”
天啊,我确实认识她。
该死,我还见过她。好吧,至少见过她发的状态,因为它们一直出现在我的美俏上。她自称艾米·女王·卡瓦诺,她的更新获得了很多的关注。老实说,我以为她是某种意义上的名人明星。我不知道她在卡蒂诺,她一定是在我离开后才来的。
“对!那个艾米。‘女王’艾米。”
“就是她。”
“太多的法语作业把我脑子都烧坏了。”我嘲笑自己的失礼,等着他详述他和艾米的关系,可他没有。我不知道我们现在是否算得上是朋友,我也不知道我能否问他。
你们当然是朋友啦!他跑来这里跟你说话,不是吗?
除非……他只是来这里逃避“女王”艾米。
我的心脏在嗓子眼儿里狂跳,随后我听到他的皮夹克再次收紧。有动静,他站起来了。我也和他一道站了起来,手掌平压在门板,我差点抓破木头。他要走了,这个想法带来了恐慌。我不要他出现在这里,但他出现了,而且是两天内的第二次,他赶走了我一想到朋友就会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阴影。
“嘿,诺拉?”
“我在。”
“你觉得我可以明天过来,然后一劳永逸地解决这场有关变形金刚的谈话吗?”
“我看过那个漫画,但从来没看过电影。”
“别慌。”他又用那种假的法国口音说着,“我会把它们带过来的。”
等等,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
“卢克,你在哪?”又是那个声音,尖锐刺耳,漫无目的地飘荡在音乐之上,融入这夜色里。“女王”艾米。
我双手双脚交叉,暗暗地祈祷他能忽略她,在这里待久一些。
“我想我还是走吧。晚安,诺拉。”
随后他走了。我试图数出他离开时的步数,却没成功。
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