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三七趴在柜台上，打着盹。
客栈大门紧闭，窗户不关，但上了厚厚的一层纱，以示未曾关门打烊。即便燃着几只火炉，仍是不时有一阵冷意透骨，即便加诸于青壮年身上，怕也是满嘴的牙都要敲冷战敲到碎。但对于这四十来岁的掌柜来说，仿似无见。
在这益州城郊外开客栈，本就是吃不一般的辛苦，挣不一般的生计。
“嘶拉。”又一阵大风摧垮了一扇窗纱，余三七的头从依持着的手上蓦然垂下，而后清醒了几分，他举目望了一眼，就看见大厅东北角的窗边风雪肆虐。他用力地摇了摇头，两手在椅上支了一下，便起身去补窗。
屋外显然风雪正紧，凛冽的寒意令余三七这个常年铁筋骨的人也着实有些扛不住，是以补窗也实实在在费了他一番功夫，待事毕，他发现已然风雪满身，有些化了的，便是一滩滩水渍，看上去污浊不堪。
“唉！”他苦笑着长叹了口气，这段日子，整个蜀中的气候都变得有些奇怪，分明已临近初春，却依旧不见回暖，反倒大雪不断。不开春，便难以下田，青黄不接，饥民快速增多。官府无所作为，只顾死守官仓，以求无过，至令百姓苦不堪言，不少本来寄居甚至准备定居的外乡人纷纷拖家带口的离去。
客栈的最后一个伙计，也在两天前，从余三七手中结了薪，拖着一车的行李土产，上路回老家了。
余三七又擦了擦身上的水渍，忽然发现腋下的补丁又开了洞，“这我可补不了，”他自语道，“还是拿给慕慈吧。”
慕慈。
每每想起还有这个生得俊俏、脾性还柔和的女儿，余三七的心里总不禁要偷偷地笑。他常对人说，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做过天大的好事，才会生了这么个好女儿。
“不知道以后会便宜哪家小子。”他常这样想。
客栈说是间客栈，也不过楼下三间下房，楼上六间形制相同的上房，其中一间上房还是女儿的居处，余三七和伙计们，往往都住在楼下。
余慕慈的闺房布置得极为整洁，床边一张自制的梳妆台，以及一张祭台，其上供着早逝的母亲的牌位。相对的墙上是她亲手所书的一幅字：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余三七走进房里时，余慕慈正上完香，双手合十，诵着佛经。
余慕慈看见父亲走进，缓缓地站起身，将余三七沾着雪的外衣除下，双手抓着用力抖了抖，放到椅上后，自去倒了一杯热茶递给父亲，将火炉捧到父亲身边，才坐到一旁，拿起一卷书顾自看起来。
余三七向前欠身看了看女儿手里的书卷：《李后主词序》。
他抿了口茶，虽然已是小心，仍是被烫了下嘴。他抹着嘴，看着女儿恬静的俏脸，忽而轻声笑了笑。余慕慈的目光自书上移开，看着偷乐的父亲，有些莫名，道：“爹爹笑什么？”
余三七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搓了搓手，道：“也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今年年初时，龚媒婆向我讲到的，给慕慈你说媒一事。”
余慕慈思及此事，也不由会心一笑。
余三七笑着道：“媒婆也是人，也有儿孙后辈，她怀点私心，给自家儿子说亲，倒也无可厚非，”顿了顿，又道：“只是，他那儿子，也实在是太......”他伸出手，比了比个子，忍不住拍腿大笑起来。
余慕慈嗔怪地看了父亲一眼，道：“爹爹休要嘲弄，那龚家二郎虽然年幼，可模样生得也不落俗，假以年月，定也能长成英气勃勃的少年郎。”
余三七“嗯”了一声，似笑非笑道：“既然这样，你为何不索性答应了，你读这许多书，不也该知道奇货可居吗？”
余慕慈听得羞红了脸，站起身跺了跺脚，支吾着道：“爹爹反来取笑我，我，我不说了！”
余三七忙起身安抚女儿，但嘴角的笑意一直不曾隐去。
是还年幼，再等一两年，再谈婚嫁之事也不迟，这么好的女儿，自己还有些舍不得这么早嫁出去呢，还愁找不着好婆家？
楼下传来声响，父女二人的谈笑声渐渐消失，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神色都有些奇怪。
这种风雪天，竟有客上门？
余三七将那书生模样的客人的马牵到马厩，吩咐女儿烫酒，便顾自收拾马草去。余慕慈上完酒，便亲去厨房抄了几样还算新鲜的菜蔬，她本还想切半斤肉食予客人佐酒，哪知那书生连连摆手，道：“不用。”余慕慈只好作罢。
但当她转身欲离去时，那书生反倒叫住了她，两人四目相对，余慕慈没来由地有些心跳加促，她看见那张白净俊雅的脸神色几度更易，嘴唇张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不像话的话：“君子远庖厨，望姑娘......”
余慕慈脸色骤变，一层羞恼的红晕浮出脸颊，一瞬间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千次，竟会对一个陌生人生出这般心思，但仍是强笑道：“谋生不易，公子且体谅则个。”说罢便快步上楼，不再理睬书生。
那书生仿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蠢话，复又坐了下来，斟酒独饮。
一杯接一杯。
他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仿佛被这天地间的寂寞填满了全身。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他似在吟，又像在唱。
待余三七喂完了马，又顺手整了整后院，回到大堂的时候，天色已暗，那书生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半睡半醒地自语。
他上前轻轻拍了拍那书生：“客人，天儿冷的很，回房休息吧。”
书生应了一声，双手撑着桌子，撑起上半身，左手往怀里掏了老长时间，才掏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银子来，道：“开......嗝......开间上房。”
余三七笑道：“客人，你白天的时候，已付了两日的房钱了。”
书生“嗯”了一声，表示疑问，随即释然，扯起余三七的手，将银子重重地放在他手里，道：“那就......嗝......多续几日。”
“这......”余三七有些无措，来他这小店留宿的客人，哪个不是赶路赶得急了，不得已找个住处，多是隔日就退房走了的，哪有这种一住就续大半个月房钱的？
许是真的遇上不差银子的冤大头了吧，他心想。
他这般想着时，那书生已经起身，踢开了脚边的长凳，摇摇摆摆地向楼梯走去，他见状忙上前搀扶，虽是年轻，但若是在他的店里摔出个什么好歹来，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哪知那书生醉了九成九，却还有七八分力气，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回头微笑道：“与其担忧我这客人，掌柜的倒不如多操心操心你那俏丽的女儿吧。”
余三七听得莫名：“客人此话何意，我女儿，她怎么了？”
书生忽地将脸靠近他，神神秘秘地道：“你真看不出？”
余三七平日也嗜酒，但被他这满嘴的酒气一照脸，也有些受不了，只好微微向后退，一边道：“我没看出什么。”
书生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摇摇头，道：“独守空闺，思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