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顾燕问道。
唐凤奕答道:“言及此事,还要从五十四年前的武林说起。”她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怅然,轻声道:“那时的武林,还是武林。”
唐玉歌此时早已吃够了点心,趴在桌上闭着眼,也不知睡着了没。
顾燕依旧凝神听着。
唐凤奕收起情绪,讲道:“在五十年前,若跟人说修仙这种事,多半还会被当成疯子。但在那座古早仙迹现世后,一切就都变了。”
其时江湖中大小宗门渐成均势,谁都不愿主动挑起争端,毕竟江湖中人虽然崇敬武学宗师,可武学造诣再高,不过挣个名头,真要两大家,甚至几大家展开火并,死起人来可是一片一片的。
武学宗师?能以一抵百吗?一百不够,也不过再加一百的事。
说到底,宗派之间武斗,十之八九到最后都是两败俱伤,谁愿意把老本赔进一个必输的生意里?互利共赢不是更好?便是真有性子偏执,非要去招惹麻烦的,但凡露出一点苗头,就会早早地被五大家联手扼杀于未起之时。
因而,武林中虽然宗派林立,却维持着诡异的平衡。久而久之,竟显出一种天下大同的气象来,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粉饰太平。
古早仙迹在天心剑湖附近现世,最早发现的,自然是江南孟家。
最初进入仙迹时,当时孟家的家主孟杏苍和几个孟家宿老都如同破了鸿蒙、初见天日的小儿般惊喜。
而他们后来的作为,也真如孩童般幼稚。
“他们做了什么?”顾燕的关注点突然偏移,问道。
唐凤奕被他这一问,才发觉自己也讲偏了,便笑着摇头道:“此事讲来又长,先按下,有时间,我再给你解释。”
顾燕张了张嘴,握紧了手上的剑柄,几下浓重的吐息后,才按捺住了躁动的好奇心。
说话只说一半,莫不是这唐家的传统?他郁闷地想。
他这般想着,唐凤奕又续讲了下去。
古早仙迹现世的消息不胫而走,短短两个月传遍天下。大宁朝廷很知趣地没有明着拦阻域外之人步入中土探查。而那段时期,民间多了多少监视的暗桩,又不胜数。再退一万步讲,这些番邦的高手若真的居心叵测,中土武林也有的是人出手治他们。
令无数宗门震惊的是,那仙迹不似是一家一派,却像是许许多多宗派的老祖先共同留下的,其中遗承之丰,简直令人瞠目结舌。是以进入过仙迹的宗门虽多如牛毛,但多多少少,却都收获了自己的机缘,哦不,仙缘。
其时天下久定,各处暗流涌动,看似大同,实则粉饰太平。武林中各派的细小摩擦虽然都被掩得牢实,但各派掌首都在心里记着自己的帐,一笔都不曾落下,矛盾逐渐激化也在所难免。
仙迹的现世,无疑是将这一处处矛盾,彻底引爆。
“从那时起,这个武林就变得不像武林了。”唐凤奕道。
顾燕皱着眉,沉吟道:“即便那仙迹里的资源再多,总是有限的,迟早被人取光,那没有赶得及取这番利好的宗门,又如何自处?”
唐凤奕笑道:“这就是问题所在,”她说着,从桌上的盘里拿过一块方形糕点,用剑指切成四块,“食物只有四块,饥饿的人却有五个、六个,甚至更多,而吃饱的人,就有体力,能凌驾于其他人之上。这种时候该当何如?”
顾燕略一思索,道:“于持有者而言,选项有三,于饥饿者而言,选项亦有三。”
唐凤奕眼里忽然放出了光,道:“说说看。”
顾燕道:“于持有者而言,分之,杀之,藏之,是大部分人会做的选择。分之,则委曲求全,息事宁人,然自身所得亦少;杀之,则永绝后患,然而残害人命,血债在身,冷暖自知;藏之,则暂避风雨;然若是被发现,饥饿者的报复会更严重。”
唐凤奕听得入神,只说了一句:“继续。”
顾燕思路展开,侃侃道:“于饥饿者而言,一则,可另寻它物代之充饥,但可否寻得,却是未知;二则,可盗抢持有者,然争斗一开,生死由命;三则,若身上有等价物的,可寻求与持有者交换之机,然而命危之际,持有者答允交换的可能,却又渺茫了。”
唐凤奕目露赞许之色,点头道:“那你说的小部分人呢?”
顾燕闻言苦笑道:“天下众生芸芸,定也有那么一小部分拥有大智慧的人存在,他们的手段,就非是我可以揣度的了。”
唐凤奕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似要从里到外把他看个透一般,突然调侃道:“我现在都有些怀疑你究竟有没有失忆了。”
顾燕倏然瞪大了眼睛,随即泄了气般归于平静:“我是失忆,非是失智。再说,你怀不怀疑,与我何干?我本就不打算在你唐家讨生活。”
“噗嗤!”趴在桌上的唐玉歌猛然间抖了抖肩膀,看样子是在强行忍耐。
呆子,明明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却装个什么劲儿!
顾燕少有地红了脸,嗫嚅道:“你笑什么......”
唐凤奕也带着微笑,道:“你方才这番思虑,的确囊括了大部分正常人的情况,但在饥饿者一环,却有欠缺。”
顾燕脸色复常,问道:“缺了什么?”
唐凤奕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玉石俱焚,毁之。”
唐玉歌不笑了。
顾燕花了好半天才消化了这短短六个字,带着几分恍然道:“其实,这才是更多人会做,或者说,能做到的选择?”
唐凤奕点头道:“抢夺意味着尚有求生的念想,但摧毁,就是以命换命。”
顾燕疑惑道:“真有这样的人?”
唐凤奕闭上眼,颔首道:“卸甲人。”
余三七好不容易皱着眉将那酒后胡言乱语的客人三步一挪地塞回了房,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若不是这淡季,生意难开张,这种口无遮拦、一副登徒子像的客人,怕是早被他扫地出门了。
“思春?”他嘟囔了一句,随即不以为然地叹了口气,他的女儿,他自己还能不了解?要是她真有此心,他这个做父亲的,岂会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还是说,他竟没有一个才认识了半刻钟的人了解自己的女儿?
胡说八道!
他释然地笑了笑,举起手拍拍自己的肚腩,顺手抚了抚,施施然下楼。
“砰!”一声不算响的碰撞声自那客人的房中传出,但在这静默的雪夜,已足够吓人。
老掌柜余三七忙走到那书生的房前,轻轻唤了几声,听不到回应,只好伸手推开门进去,只见那书生大喇喇地仰躺在了地上,睡得正熟。
余三七苦笑着走上前,费力地将那书生的身体挪到了床上,完成后他气喘吁吁地拍拍手,一边盯着那书生看了会。
待他明日醒了,定要问问他,明明生得这般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人,怎么身体这么重。余三七想着。
他刚想转身离开,却忽然拍了下自己的头,回身将床上的棉被铺开,给书生盖上。
被褥都是上个月新换的,上面绣着几朵精致的冬雪傲梅。
余三七盖被子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瞥见了书生衣物凌乱,领口处被扯了开来,想来是酒气上头,身体发热了,他伸手要帮书生整理,靠近一看,却看见了那书生锁骨处的纹身。
一朵红得娇艳的腊梅。
“男子汉大丈夫,怎地往身上纹这种脂粉气十足的东西?要纹,纹些虎豹刀枪,再不济,纹个书册也好啊。”他自语道。
书生仍在睡梦中,砸了咂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