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房的女孩死了。
她是在馊掉的酱料拌饭罐头发出的酸味包围下死的。等她发臭的尸体被人发现时,她那台租借来的终端机还亮着,投屏右下角按天数扣费的租用计时器已经把她的欠款拉到了够她吃半年的饭的地步。
看网络空间上的本巢区论坛上面有人留言,哪怕把这个女孩全身上下的器官卖了也不够她还欠款的三分之一,她仅剩的一颗肾都烂得跟狗屎一样,其他的器官也都像是过期产品。
然而这些东西与司Q德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甚至是今天才知道死掉的女孩叫马缇娅。
昨天晚上司Q德也参与了网络空间里面给马缇娅开的追悼会,不得不说这群无聊的人办的虚拟追悼会还挺气派,给每个参加的人都分发了一个虚拟烟花呢。司Q德没有为这个陌生的女孩在论坛里面放烟花,毕竟这么个紫色级别的烟花能买四分之一箱合成牛肉饭。
昨天晚上确实玩得有点晚了,当司Q德摘下联网目镜,从几乎是嵌着他这个人的床上飞起来时,他的老板已经站在边上——沉默而愤怒——这就是蜂巢联合快递公司用来约束雇员的好办法,通过在你脑袋后头的小芯片里加一道程序,你就会在违反工作条约时看到这个方形扑克脸投映在眼前。
这对菜鸟们来说当然是个恶心人的小插件,逼得他们恨不得当场把条约芯片嚼碎了吞下去以示忠心;但对司Q德这样的老油条来说,Bee丹斯(也就是蜂巢联合快递公司的老板)的这个电子幽灵,就是他一个人穿梭在灿宁市各个庞大巢区之间时最好的伙伴。
Bee丹斯这个老混蛋,他肯定早就想用机器或者仿生人什么的来顶替他手下这些天然血肉掺着点破义体的人类快递员了,可惜这里是灿宁市,一个纯机械的玩意儿随便进个巢区,不用五分钟,出来就是一群人了——个个手里攥着刚刚扒到的高新技术零件,直奔黑市。如果派一个武装完备的战斗仿生人进去送货呢?这就是在谋杀收快递的那位了。
总之,想在灿宁市生存下来,不论是谁,不论是一只袖子里就藏了两把袖珍速射手枪的快递员,还是主打巢区住户间各色交易的快递公司,都得有点极端手段。
很明显那个叫马缇娅的女孩不够极端,所以她在这个错误的城市里沉没了。
司Q德披上鹅黄色软塑料夹克,叼着昨天早上剩下的面包片,踩着心爱的火箭滑板,以40码的速度在人群与垃圾间左右闪躲,一路上能跟得上他的速度的只有Bee丹斯那张臭脸。他还得注意让塑料袋和避孕套不会穿过满眼的虚拟电子广告拍到自己脸上……虽然他的面包片已经沾上7种气味了——3种来自不同的早餐摊,剩下的由黑医生、“镇静剂”贩子、按摩型仿生人和没钱的酒鬼分摊。
他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在马缇娅的线上追悼会上,有人说马缇娅其实完全不会就这样穷死在家里的,只要她好好给阿加雷斯公司干活,至少还能混个“奋斗女性”奖金。说完这货就被巢区论坛管理员给禁言了。
阿加雷斯……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公司老总,一个干瘦的老头,现在正抱着俩小麦色皮肤辣妹,站在橙黄背景的广告里,朝每个灿宁市市民鼓吹奋斗的必要性。每次司Q德踩着滑板路过这个混蛋时,总会朝他竖起中指。不为别的,就因为这老混蛋的速递无人机,让灿宁市这个脏透了的地方成了“滑板客”的“保留栖息地”。
“滑板客”曾经是个受少男少女追捧的职业,就兴起于新元刚开始那几年,百废待兴,大部分巨型城市都还没建设好,也没那么多机器与仿生人,物流业就是不怕死的滑板客的天下。
现在呢?也只有灿宁市这种流毒几十年,没有哪个公司能改变巢区现状的“特区”,才能让把青春浪费在驾驭改装滑板的二三十岁老朋克苟延残喘。
哦对了,蜂巢快递也是阿加雷斯的下属公司。这总能让司Q德更厌恶这干瘦老头一点。
当然,现在司Q德最想一拳头砸上去的,还是他刚刚花三块钱买的一罐量子可乐。不为别的,就为上面那个通过大数据分析给你推送的罐上投影名言——
“成功是每一块勤奋的滑板终将撞上的好运。——Bee丹斯(灿宁市明星企业家,五十岁创业成功,蜂巢快递CEO)(目镜/终端机扫描本句可阅览本人亲笔所写奋斗小建议)”
至少他能在喝完可乐之后把罐头捶成饼,而不是只能在高速路过的时候趁路人不备朝虚拟形象竖中指。
今天上午他已经成功送达四个特急专件,这让他一路从“魁扎尔科亚特尔”巢区飞驰到“阿波罗”巢区,又一溜烟绕了半个环岛区去了“金乌”巢区,最后在中午十二点半的限定时间前两分钟赶到“天照”巢区。
站在全息樱花碎影下,司Q德啃着右手上的合成杂粮煎饼,把易拉罐踩成了饼。
解决了午餐,他松了松筋骨,抱着滑板躺在街边的长椅上,看着灰色羊毛毯一般的天空,戴上了联网目镜。
透过目镜望去,现实中漫天的雾霾化作一点点像素快速消散,那些囚禁着天穹的高楼则尽数灰飞烟灭。黑色的背景下,五颜六色的数据长条快速从他脑后伸展而出,越伸越细,相互重叠,直至包围住他整个视野,形成了一个如同几百桶不同颜料打翻后掺杂起来的景象。
他的头顶上垂下了好几根洋红色与青色的二维长条,将他缠绕、包裹。在1.8秒的黑暗之后,他的眼前是一片巨型“树木”组成的树林,每一棵“树”都是一个网址,其枝干花叶都是数据分流——当然,这只是司Q德个人喜欢的界面设置。
念头一转,司Q德的眼前一阵模糊,他的虚拟形象出现在其中他所居住的“羲和”巢区的社区论坛“树”上,逐渐攀升,最后来到了一个用户的个人主页空间。
这是个被阴影笼罩着的虚拟房间。前不久它还被设置得不可被陌生人看见,现在司Q德却能走进来,随意搜刮这个空间主人的个人信息。
他走进这个房间,阴影马上就被暖色调灯光驱散。眼前浮现出一个圆圆的可爱字体组成的句子:
“欢迎做客!——马缇娅”
这里已经被管理员设置为纪念主页了。
句子在三秒后逐渐淡去,一个被粉色铺满的房间展现在司Q德面前。粉色的沙发,粉色的小桌,粉色的虚拟形象衣橱,粉色的大床。还有一个阿加雷斯挨打玩偶——阿加雷斯正版授权。
打造这地方的花销虽然甚至比不上司Q德的那个脏乱主页,但也比现实中的巢间来得又大又舒服。至少这里不会有馊掉的酱料拌饭罐头发出的酸味。
司Q德坐在那张粉色的大床上,抬手正要在虚拟空间里抽根两分钱的烟,想想还是作罢。他又打开这个空间的主人生前的动态栏,手指在二维矩形界面上滑动,一条条慢慢刷下去。
“一个灿宁市土著肯定知道的麻辣烫小摊!(配图)”
“累死我了!两天就撑不住要睡觉了,下次试试贵一点的咖啡:(”
“祝我生日快乐!谢谢你们!;)”配图是她虚拟主页空间,女孩亲吻着她满怀的虚拟玩偶。这一条发在上个月中旬,可下面的点赞和留言都是这两天的。
“最近总觉得睡得很浅,随便什么声响都能把我吵醒。”
“好累!我要死了!”
“今天逛街看到的空间预设(配图),爱了爱了,宝贝,等我有钱一定要把你买回家。”
“转发:转发这头阿加雷斯老蠢猪保证你近期能力考核通过!(配图)”
……
“友友们,我好累,真的好累。祝你们明天更好。#猪头”这是她最后一条动态。在这之后的第8个小时35分钟,马缇娅猝死在她那六平米的巢间——官方文件上是这么说的。
司Q德开始翻看动态底下的评论区,除了非法黄色网址广告,那些留言无非就是“一路走好”“愿天堂没有加班”“干翻阿加雷斯”之类之类的。
但也有不一样的声音。
有人谩骂她,嘲笑为她这么个陌生人哀悼的网民,贴出了一长串超链接,全是对马缇娅的指控。
在这些“罪证”中,是另一个马缇娅。
就是这个马缇娅,在阿加雷斯干活,逼死了一个落魄的前虚拟偶像。
还是这个马缇娅,捏造伪证,让一个有钱的婊子逃脱了罪责,让一个小女孩的死比不上一辆跑车的刮擦。
仍然是这个马缇娅,在别人曝光出的网络录音里,称呼一个被公司剥去义体的下岗工人为“没壳的蜗牛”“鼻涕虫”,为公司想尽一切办法,让这个“死穷鬼”输掉对公司的起诉,顺便把89.73%的资产赔了进去。
在这些都能在网络空间找到确凿的铁证的描述下,这个女孩是个套着西装的梅菲斯托,是为了前途可以把亲妈剁了献祭的无耻混蛋。
“那么,她为什么住着最烂的巢间,吃最烂的合成罐头?死的时候还欠了外设出租公司那么多钱?”司Q德问向自己。“她费尽心思赚到的钱,她的名和利,都去了哪里?”
这些问题需要些路子才能查清,而在灿宁市活了二十年以上的人不缺路子。司Q德的一个同为快递员的朋友,认识一个亚非混血的黑客(同时还是个虚拟空间刀术高手),入侵公司内网的员工资料库对他来说不比拿刀砍倒一个网络菜鸟难。
在马缇娅死亡前的一个月内,她的大部分存款都汇向一个假名字之下,这个假名字的主人哪怕灿宁市某几条街上的老大都不一定认识,但作为一个灿宁市的滑板客,一个接触过大大小小的奇怪委托的快递员,司Q德却知道,这个人即使是Bee丹斯甚至阿加雷斯都不敢轻易招惹。
所以,这个下午,快递员少送了几个加密专件,在量子可乐那个洗脑广告在市中心播放第237遍时,他背对着玻璃墙外的夕阳,说出那个坐在办公桌上把玩着小刀的黑人老头的绰号:
“迪斯科·红手。”
老人点了点头,伸出他右手那表面刷着红漆的机械手掌,夹起一根雪茄抛向司Q德,笑了笑:“这年头,还记得我这样的老头的人不多了。”
“但是我还知道找您,您也还活着。”司Q德点上烟草,回道。
“哈!”老人把刀子钉在桌子上,“这话真中听——那么,你小子来找我干嘛?”
“来找死。”
“找死?你不开着滑板撞那些公司的安保大门,跑我这么个想死死不了的老骨头面前说要找死?还是说,这年头,连灿宁市的快递员也混不下去,要当雇佣兵了?”
“像我这样的混混,红手,”司Q德死死盯着黑人老头桌上的那本老旧的《丧钟为谁而鸣》,“想从你手头换点情报,不只能拿命来换?”
“你想要问什么事情?”
“马缇娅,这个女人,她找你这个老牌中间人,委托了什么?”
“……我以为你懂规矩的。”
“马缇娅已经死了。”
“我知道,但还是不可能跟你说。”
“所以我拿命来换嘛。”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我也不知道。”
“你该不会是良心泛滥了吧?”
“——我懂,这里是灿宁市。”
“新元21年的灿宁市了……”迪斯科·红手给自己点上一根雪茄,看着被高楼追逐的落日,“听着,那姑娘拿自己命换来的钱,本应该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