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21年2月8日，雨。
这不是凯风第一次踏上这条街。但上一次来这里的记忆就像现在的他眼中的那家大排档一样，几个裹着大袄的男人女人围坐在几桌，啤酒瓶横竖一片，一股合成食材的臭味从店里的冰箱飘出来，把脑子搅得天翻地覆，让人怎么也记不起那一天他站在同一个经纬度看着玩具店的橱窗决定给一个女人买的是一只泰迪熊还是一只丑爆了的蜥蜴。
左拐七十三步到的旅馆倒是一成不变，只有一张招牌换成了“情迷加利福尼亚”——虽然这里离那个独立出来的城邦隔了十万八千里。男人女人，男人男人，女人女人，天经地义似的在那粉色和紫色的灯管下出入。他现在觉得自己就是那条丑爆了的蜥蜴，蜷缩在保护伞下，鬼鬼祟祟地移动着狭小的目光，只求自己的存在与伞边滑下的雨滴无异。
凯风走进这个灯光斑驳的旅馆。粉色的灯光在伞上的雨珠中滑动，男人和女人的叫声仿佛把墙角的垃圾堆震得一颤一颤；前台坐着一个披着劣质皮草大衣的中年女人，她拿着灿宁市自产品牌的三流终端机看着无聊的综艺节目，投影里几个三线虚拟偶像做着抄袭独立联盟那边电视节目的小游戏，背景音里时不时传出造作而吵闹的大笑配音；还有一个穿着廉价而暴露的塑料制衣裤的瘦削男人，蹲在墙下猛吸手中的卷烟，慈悲地把烟味和汗臭分发给每一个附近的人。
“一个小时五十，做一个防窥视扫描加五十。一个床伴三百，仿生人减半。”前台并没有给何凯风一个目光，却轻车熟路地介绍起了业务。“避——”
“我找人。”凯风左手倚在台上，“我是听中间人介绍来的，红手，你知道的吧？”他忽略掉前台那不屑甚至嫌恶的眼神，“他说只知道这个人在这里，具体哪个房间叫我问你……”
前台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303房，敲三下，他们会把你杀了。”
“为什么？”凯风笑了笑，发送了一个转账。
“我只知道这么多。”说罢，前台拒绝了转账请求，眼神又飘回她的终端机投影上了。
怪极了。凯风想着，咽了口唾沫，一手插兜一手拎着雨伞，缓步走到那两个“3”歪歪扭扭的房间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三下。
就在第三下刚刚敲响时，这个旅馆忽然就静了。还没抽完的卷烟掉在地上，几只老鼠从垃圾堆里窜出。即使是那个前台中年女人，此时也关了终端机，透过走廊上的监控观察着此时303号房前的动静。
开门的是一个蓝色头发的女孩，她套着件厚实的卡其色都市迷彩棉大衣，皱着鼻子，对自己来开门这个行为颇为不满——凯风想，她应该非常厌恶门外那股子烟和汗的气味……
可这屋子里也说不上有多干净，也是个你在灿宁市喝醉酒吐一宿醒来发现自己所处的老鼠蟑螂快乐窝。
女孩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盯着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凯风，把门多开了一点：“进不进来？”
凯风瞥了眼走廊上的情况，迈进大门。
她应该不是那个前台说的所谓“三百块”。至少，她看着凯风的眼神，既不像在看一块可以长期绑定食用的肥肉，也不像在估算这样一个健康成年人的肾能卖几个钱。很多灿宁市的女孩在这个年纪已经能和她们爸妈一起赚钱了（也许还有家里的仿生人）。
凯风听到门被轻轻带上，他注意到角落的折叠床边上终端机投影正在播放近几年翻拍的旧纪元武侠剧，一个绑着马尾辫的男人正和他做着同样的事情——打量对方。
“请问——”凯风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这房间的卫生间内传出“咔嚓”一声，随后，旅馆的“前台”从那里面走了出来，扯下“她”头上的长波浪假发，将廉价的高跟鞋甩到一边，用男人的声音说道：
“我想，你应该付的钱，不止刚才那么一点。”
凯风看着那个正在抹去脸上妆容的“前台”，问道：“你就是胡江？”
胡江从皮草大衣的胸口内袋掏出两把一次性塑料便利手枪，将它们按在一边的茶几上，抬起右手在额头前虚按了一下：“是的，先生。我代表加利福尼亚州旅馆全体员工，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凯风看向了一边的李泰一和Rex。
“没事的，现在情况特殊，他们就相当于我的搭档了。”胡江朝凯风笑了笑，指向空着的皮沙发。
“那好——”凯风沉下一口气，弯腰坐下，双手相叉。他尽量逼着自己的眼神变得镇定自若——就像这次他要办的事情与一顿下午茶无异，“我要调查阿加雷斯的一些事情……我需要一些证据，一些能搞垮阿加雷斯的证据，比如……三个月前阿加雷斯和瓦沙克一队武装运输车的矛盾。”
“阿加雷斯？你就是老阿加雷斯的儿子，怎么还想着要把自家的饭碗给砸了？凯风·阿加雷斯？”胡江给自己开了一罐咖啡饮料，坐在另一端的沙发上，“虽然作为一个收尾人问太多问题会惹太多麻烦，但我也不差这么点工夫——你是为了什么？继承权？逼婚？同性恋人？还是说，你还没过青春期，要向你那个灿宁市土皇帝老爹证明自己多厉害？”
凯风·阿加雷斯仍然叉着手，身体前倾：“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真的是想让这个公司——最好是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公司垮掉。”
“嚯，这个好办。”胡江一拍掌，“出门右转就有卖那种定制VR的小摊，二十块能让你炸了全世界。”
“我认真的。”凯风直起了腰背，“……人们受够了这几家公司，和那个该死的企业联盟。”
“哦，所以，你想直接毁了这些——”胡江故意举起双手在空中挥舞着，“‘罪恶的源头’？”
“是的，我也已经想好了该怎么重建这个城市，让它像旧纪元的时候那样，配得上它的名字，Shinning City。”凯风不自觉地向后靠在沙发上。
“可是，阿加雷斯，还有其他企业，就是这个城市的规则的一部分，你要怎么去毁了它？”胡江像是在看一只猴子。
“我要利用那些证据，挑起阿加雷斯和其他公司之间的战争。你知道的，就像历史书上面的旧纪元企业战争一样，这些公司元气大伤，等到这个时候，我可以趁虚而入……”凯风·阿加雷斯倒是越说越起劲。
胡江抬起手压住凯风的话头，将自己的咖啡放在一边，“算了，我知道了，我只是个收尾人，我会帮你去收集些你需要的东西的。”
“那价格呢？你需要多少钱？”凯风又一次身体前倾。他看起来像是要抢了胡江的咖啡一样。
“那个以后再说。在帮你收集证据期间，我需要一个介于市中心和巢区之间的暂时住所，以及三个安全的假身份，当然，要是能有点资金会更好。”胡江端起他的咖啡猛喝一口，“有什么问题么？”
“完全没问题。”凯风站了起来，走到大门前，又看向胡江，“——请问，‘那个劫案’，真的是你和‘瓦伦汀’两个人干的吗？”
“是的。”胡江仿佛是在承认他刚刚喝了一罐廉价咖啡。
“请放心，在灿宁市，企业联盟的通缉令并不会比其他城市更可怕。”凯风·阿加雷斯走了出去，关紧了大门。
“老胡！”Rex立马就凑了上来，“我都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那个什么劫案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还有，你和那个大盗‘瓦伦汀’到底什么关系啊？”
“没啥。我跟瓦伦汀不熟。那个什么劫案就是去一个海边小木屋拿了个小东西。”胡江伸了个懒腰，瘫在沙发上，“这个公子哥的中二病破事咱们可以先缓缓，先把隔壁房那个大妈的猫找到再说。咱们总得先想办法解决今天的晚饭吧？”
“啊……好无聊啊……”Rex的无奈眼神直转三百六十度回到了终端机投影上的翻拍武侠剧上。
这时门又响了。
胡江却抬手示意另外两人噤声，指了指卫生间，又拿起桌上的一次性手枪，把一把交给李泰一，另一把则由自己握着。他一步一步无声地走到门边，正要按下把手。
然而，这间狭小的房间唯一一个窗户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击打得粉碎，他们看见窗外有一张凶神恶煞的宽脸正呲着牙，随后砰的一声大门也被一个壮汉撞开……
听到一声尖叫，凯风在街边人行道上停下脚步，他回头望去，看见一道长长的沟壑出现在那家“情迷加利福尼亚”的青灰色外墙上，同时还有一个背负着外骨骼、裸着上半身的男人扒着其中一个窗户边缘，正要钻入其中。
是那些赏金猎人。一群为了钱可以比仿生人更无情的狗东西。凯风·阿加雷斯想着，紧了紧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他身后，那个装备外骨骼的男人摔了下来，若非背后的义肢反应及时，那台少说也要六千块的机械外脊柱就要毁了。而那个让他跌落的原因，此时正踩在他胸口上。
李泰一把搭在肩上的马尾辫甩后，抬起右手，一拳将脚下那人击晕，将那外骨骼的两条机械义肢硬生生扯下，丢在一旁，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又抬头看了一眼传出枪声和火光的窗口，转身奔入楼中。
粉色和紫色的灯光在枪口的火光中暗淡下去；弹壳敲击着地面，与烟头混在一起；血给垃圾袋添上了一层臭味。
人们惊呼着，因为他们看见有三个人从楼中跑出，不，那是三张支票——企业联盟官网上可是有明码标价的通缉的！
这里可是灿宁市！
谁都想扬名立万！什么路子都行！
有枪的掏枪，没枪的跑边上自动贩卖机买一次性枪，没钱买枪的，也都想着敲碎个酒瓶赚他一笔。
知道这个城市资格最老的中间人“红手”怎么说的吗？
“最他妈适合啥也没有、屁都不是的混混摇身一变走上人生巅峰的地方！”
反正大家都忘了这黑人老头是怎么发家的了，就冲他这个人种，他说的没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