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亲的对象是海阳进士张居正妻兄唯一的女儿,二嫚。张居正妻兄为海阳金山卫的副千户,世袭百户,姓高名琪。二嫚大名高秀逸,二是姊妹排行,上面有三个哥哥。其实并不像之前张居正夫妇说的那样,林家高攀,恰恰相反,一般殷实的乡绅不太愿意与军户结亲,林家也算是乡绅吧。
军户结亲的对象大多是军户,而军户的形象着实不佳,主要是穷而且没有前途。
山东布政司的军户所需物资一开始完全需要地方供给,流程就是地方州府发放钱粮,布政司负责军资,物资调配到卫所之后,再由军官负责发放。军官肯定要贪墨一部分,所以下面的大部分的军户就是一个穷字,正是富了军官穷了大兵。
即便如此,朝廷的负担也是很重,后来地方逐渐划拨一部分土地,让卫所自己种地吃粮,朝廷只负责军械等物资的供给。按说每家军户都有自己的土地,然而,经过两三代人的发展,大部分卫所的土地大都集中在几户军官的家族中,加上卫所中施行世袭制,大头兵的子弟,永世都是大头兵,将领的儿子永远都是将领,不看能力,只看出身。
军官可以以军事活动的名义,无偿地劳役士兵,更是加重了士兵的负担。士兵有怨言也无处讲,卫所就是一个国内之国,士兵的子子孙孙都是为将领的子孙服务。
所以,即使是乡下最穷的农户,也不会将女儿嫁给军户。女子嫁过去,就是军户,所生子孙世代为军户,即使是将领的子弟也是一样,世袭制决定了官位只能传给家中的一个子弟,其他人还是大头兵,到时候还是要变穷;这还不算,军法的严苛,将领可以随意惩罚军户,到时候,女子无依无靠,这就是一个无底深渊,令人恐惧。
而且,大部分军户穷啊,普通军户女子外嫁,大多需要补贴娘家,像高家补贴张进士的现象很少很少。娶了一个军户的女儿,就是掉入了另外一个无底深渊,所以,无论娶与嫁都不是好事,而且,这种例子层出不穷,造成了乡间基本上不与军户通婚。
当然,这只是士兵的女儿,军官女儿或许例外,也是很少的例子,相比较乡间,军官的日子或许更好一些,将领女儿外嫁不需要补贴娘家。即便如此,也仅仅是将女儿嫁出去,毕竟军队的声誉在古代都不是那么好,尤其乡绅,大多会追求一种耕读传家的名誉,对这种认不了几个字的群体,直接定义为未开化。所谓乡间望族,谁家娶了军户哪怕是将领之女,也会被所在阶层明里暗里笑话,笑话他有一群未开化之亲戚。
高家在金山卫的军户中,算是主动与地方乡绅结亲的人,进士娘子是一个成功的案例,但是高家的儿子却无法娶到乡绅的女儿,这才是真正等级。高秀逸也就是二嫚一直以来不愿嫁军户做破烂户之妻,哪怕军官也不行,哪怕军官中有世袭权力的也不行,她就想找个像姑父那样的读书人,所以一直拖着,年纪也二十,已经是老的不能再老的老姑娘,早就过了适婚的年龄了,按照当世平均寿命四十不到的样子,秀逸已经是中年人了。
可惜周边的读书人大多家境殷实,根本不愿意与高家结亲。高家也不是没有打探过,也有老秀才之流愿意娶她,但并不乐意娶她做正妻,做妾秀逸肯定不乐意的,高家也不会乐意。曾有文登的一位三十多的秀才有过此意,高琪直接回骂,我家大妹嫁给进士,你要我女儿给你做妾,简直是痴心妄想。对秀逸来说,这就是现实,十分残酷的现实。从秀逸十七开始,高琪厚着脸皮打探了海阳周边即墨文登乳山等地方所有的读书人家,也是挨家托人提亲,竟然没有一家同意的,无论家门是富裕还是清贫,都无意结亲。
这桩婚姻,林荀究竟是赚到了还是赔了,谁也说不清楚。
高琪夫妇心里着急,秀逸现在是金山卫甚至海阳周边卫所里最有名的老姑娘,与她同龄的女子好多都生了两个孩子,她却不急。秀逸十八岁时,高琪也曾经强行为女儿定了一门亲事,海阳卫的一位百户之长子,人是帅气俊朗的很,但是二嫚性子刚硬,直接找到百户家里,说自己不愿意,最终不了了之,高琪因为秀逸的婚事,在周边卫所里成了笑话,好在他脸皮厚,不在意,当然也是他心痛女儿,也看女儿的心意。此事之后,卫所与乡间都知道二嫚的脾气和要求,也就无人上门提亲了。
海阳金山卫高家,当姑姑把相亲的信儿捎到后,家里人也没有多大反应,毕竟给秀逸也看过不少男孩子,只是没有像这次这样跑这么远,还是农户子弟,虽然说高家是军户,但也是将领家庭呀。在她的心目中,将领是军户,家境并不破烂,将领的女儿外嫁还是很容易的,尤其高家在整个海阳也属于殷实之家,田地不说,家中的铺面也是有几处,每年也有近两百银子的账。
这个山阴,地方既不出名,更非县城府城这些大地方,一个农户儿子而已,本着将就进士夫妇的态度,高家的意思是看看也就看看,不看也无所谓。山阴顾名思义,山沟里的,把女儿嫁到那里,高琪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登州除了北边沿海几个县城稍显富裕之外,内地无疑是荒野所在,高门大户没有几个,家里出个秀才,就是乡间名族了,就是海边,也是依赖海贸,也是风险大,毁家破门的比比皆是,总之登州不是好在处。栖霞这个破地方更不用讲了,高琪年轻时候,家中办货,也算是走过无数次,都是了解的,到处是山,走到哪里都是山沟,再好能好到哪里去,在他看来,栖霞县城还不如牙山南的徐家店桃村出名。
所以高琪想拒绝的,他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去那种地方,架不住妹妹妹夫的言辞恶劣,尤其妹妹,从信中的态度来看,就是要指定这门亲事。
张家来的送信人是二十三到了金山卫,书信之外又捎来口信,讲到此子是未来林家主事,相貌人品才智都很优秀,虽然不是读书人,但也聪慧大方,而且林家婆媳和睦,秀逸嫁过去必定享福。可能是看问题的方式不同吧,进士夫妇在信中没有详细说明林家的家庭情况,只是说尚可,重点介绍了林家的家风,有一个秀才,是林荀的四叔,满以为高琪会在意这个,没想到,高琪直接略过去了,登州秀才还是有的,不是稀奇事,就没在意。秀逸姑姑也在信中埋怨高琪夫妇,女儿的婚事不抓紧,不到处走走看看,寻摸个好人家。
这真是冤枉高琪了,他为了秀逸也是烧透了心。
高琪识字不少,读完把信直接丢一边,对夫人讲到,这个妹妹,自己还不是二十多才嫁人?要不是当初,他这位哥哥厚着脸皮到张家提亲,能有今日,现在开始埋汰娘家了。高琪的娘子在金山卫也是数得上的贤惠人,听完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这丈夫,人品的确是不错,就是嘴巴大,脸皮厚,心软且嘴上不吃亏。
高琪夫人刘氏,是金山卫千户的堂妹,也是军户后代,为高家生了三儿一女,高琪也是宝贝着这位妻子。
秀逸对这门亲事却有自己的看法,她是个极有主见的人,高家在金山卫的地位仅次于千户家,两家还是亲戚,是那种实亲,高家和刘家的女子不多,每个都宝贝着,所以在这个地面上,也是跋扈的很,尤其刘千户家的小女儿,从小就是个楞种,比男子还野。话说秀逸也是从小到大被惯坏了,凡事都是自己做主,十匹马拉不回的性子,要不是母亲给收敛着,不知道能闯出什么祸事,其实她的性子还是比较善良的,与卫所里男女少年也是相处得很好,谁有个不平事,都是她来出面,当然背后也有一众亲哥表哥撑腰。当她听到捎信人口中这句,“虽然不是读书人”,心中便一万个不乐意,她对读书人的向往,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想想海阳卫那么多相貌英俊,人品还好的后生,不入她的法眼,就是认为不读书,很少识字,在她看来就是睁眼瞎,与这些人组个家庭,未来一点盼头也没有。这个执念就像后世非常时期,农村姑娘对工人作为人生伴侣的执念。
不过,迫于姑姑的强硬态度,她觉得还是自己亲自去看一下,如果不满意,当场就会拒绝,即使翻脸也在所不惜。反正不能让高琪自己拿主意,就怕他一顿酒就不知道东南西北,说不定就会把自己卖了,到时候自己又要少不了折腾,毕竟山阴太远,自己去退亲还是比较麻烦的。
总之,从接到信开始她的心里就疙疙瘩瘩,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