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形式和规矩,在唐朝之前已经基本完备,但在诗歌内容上,亟待唐人开拓。唐朝最初的诗人几乎都是隋朝(特别是由陈仕隋)的官员,以及宫廷里的御用文人,这些人平日写一些应制诗,所谓应制诗,就是皇上出个题目,大家随便写写,这样的诗言语乏味,内容空洞,更有通篇歌功颂德的劣作,说是诗歌,实在抬举了它们。在这些诗人中,上官仪为诗坛带来一股清新的风气。上官仪,正直的书生,被李治坑了一把,惨遭杀身之祸,在他写出那封倒霉的废后奏折前,他以才华受到人们的赏识。上官仪写应制诗,写的同样是亭台楼阁,花鸟鱼虫,美女娇花,但他摒弃了齐梁各朝追捧的浮华调子,改以清新的词句,这样的诗让人耳目一新,一时间,诗人们纷纷模仿上官仪的风格,并将这样的风格定名为“上官体”。最具上官体风格的诗作: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入朝洛堤步月》)这是一首典型的“联想”诗,眼前只有假山、小河,他却写出了大山大川的气象,上官仪没有脱离宫体诗,却给他人以有益的借鉴。宫体诗有天生的局限,它为帝王服务,走不出皇家的院子,上官仪并不是唐朝的第一流诗人,但是,他传达了一个信号:唐朝诗歌,正在告别旧的诗歌时代。
唐初文坛头号炒作现在,我们要隆重介绍唐诗发轫期的关键人物陈子昂。首先要介绍陈子昂的为人,这是个典型的唐朝人,生于唐朝,长于唐朝,一身都是自信,想当官,想扬名天下,而且善于行动。他的成名,依靠他自己策划的一次炒作行动。在唐朝,有才的人多,会写诗的人更多,想要出名真是不容易,陈子昂年轻的时候诗写得就好,但是他没有任何名气。他毅然决然地从家乡四川去了长安,二十四岁,他中了进士。中了进士,又发现在唐朝,进士多,诗写得好的进士更多,他还是没办法崭露头角。陈子昂知道,机会要自己找,陈子昂有些家底,这一天,他买了一把有名的古琴,并扬言自己弹得一手好琴,遍请长安名流来自己家听琴。
各届名人带着好奇聚在陈子昂家,陈子昂面色严肃,他对与会众人说:“我是一个天才的诗人,但我的诗作却从不被你们欣赏,现在,你们竟然为了一把琴来到我家,难道一把琴比人的才华更贵重吗?”话音刚落,陈子昂抓起那把名贵的琴摔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然后,迅速将自己平日的诗作发给前来看热闹的每个人,大家一看,全都竖起了大拇指:果然是天才诗人!这个炒作手段,让现代那些只能靠花边绯闻出名的名人们汗颜,炒作,只有靠实力支撑,才能取得正面效果,这毋庸置疑。从此陈子昂出名了,达官贵族都来跟他交往,他的名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预言陈子昂会是一代文豪。那正是陈子昂的愿望。陈子昂最看不惯的,就是当时流行的齐梁文风,这种软绵绵甜腻腻的文风在陈子昂看来,全是靡靡之音,他迫切地想要提倡一种新的文风,为此,他提出写诗必须有“汉魏风骨”。汉朝,经常和唐朝并称的朝代,代表了大气、恢弘,汉代的文章以赋为主,文字不论华丽或是朴实,都有挡不住的气势,主旨经常是针砭时弊,这是汉赋的灵魂。
魏晋风骨,是说以曹操三父子、建安七子、竹林七贤等诗人为代表的,充满刚直古朴气质的诗歌。提倡汉魏风骨,就是反对时下流行的齐梁体,反对宫体诗一统天下的局面,这个提议正顺应了唐朝的时代精神。陈子昂不但有理论,还有实践,他的《登幽州台歌》,即使在现代,我们仍耳熟能详: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首诗将当时的柔媚文风扫荡一空,人们如梦初醒,这才是我们应该写的诗!陈子昂提倡魏晋精神,写的诗充满气概,但是,他做起官来,可不太让人佩服。他经常为武则天歌功颂德,武则天一高兴,就将他升为右拾遗。右拾遗就是谏官,需要经常进谏,陈子昂说起理论来一套接一套,做事却没那么有效率。后来,他跟随武则天的侄子武攸宜出征讨伐突厥。武攸宜是个军事废物,陈子昂是个死脑筋理论派,两个人凑一起,连吃败仗。武攸宜一个迁怒,把陈子昂赶回家乡。陈子昂回到家乡,适逢父亲过世,心中的悲伤那是不用说了。偏偏当地的县官听说陈家有钱,跑来敲诈,陈子昂知道小官难缠,只能拿出积蓄打发。
县令段简很不满意送上来的数额,他变着法子将陈子昂投进监狱,不久,四十三岁的陈子昂死于监狱,大诗人虽然马屁拍得狠,做官不算成功,但有才能的人,总会让别人将注意力放在他的才华上,这是时代对诗人的偏爱吧。初唐四杰,王杨卢骆在陈子昂大力提倡理论的同时,有四位诗人成为唐朝诗坛“四大天王”,当时唐人称他们为“王杨卢骆”,又称“四杰”,后世称他们为“初唐四杰”。王杨卢骆,是指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位诗人。这四个人写的诗,在当时是一等一的好,整个朝廷都知道这四大才子的名气。一天,军事废物李敬玄兴冲冲地对他的同事说:“以‘四杰’的才能,今后必定会大有作为!”这位同事正是前文多次提到的裴行俭,听了李敬玄的议论,率性的裴行俭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如勃等,虽有才,而浮躁炫露,岂享爵禄者哉?”裴行俭首先阐明了做官的条件在于器识,而不是文学才能;然后,他把“四杰”的品格一以概之:浮躁炫露。更可怕的是,在张行成之后,裴行俭也当了一次预言家,他口无遮拦、一针见血地说:“这四个人中,杨炯沉稳一些,大概能做到县令,其他三人都不会善终。
”李敬玄瞠目结舌,但他知道,裴行俭一向善于识别人才,经他推荐的,都是朝廷栋梁,那么他不看好的,大概的确有问题吧。再多观察几年,李敬玄发现,裴行俭真神!这四个人恃才傲物,没少捅娄子。先说四杰之首的王勃,他是山西人,从小就是个神童,到长安后,在李贤手下做官,有一次,李贤和英王李显玩起斗鸡。作为拉拉队,王勃大笔一挥,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檄,是战书的意思,斗鸡也要下个战书,王勃很有创造力。这篇战书写得很有趣,首先将公鸡夸奖了一番,说“其状以作冠,对门好称好勇士”,然后描写斗鸡的场面,“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养成于栖息之时,发愤在呼号之际”,不亚于将军驰骋沙场,最后告诫己方参赛成员:“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看到这么一篇声情并茂的檄文,众人哈哈大笑,纷纷传阅,传着传着,就到了当时还在世的高宗李治手里。
李治首先沉下了脸,两个皇子耽于玩乐,手下的人不去劝诫,竟然还敢助兴!李治突然起了疑心,在两个皇子之间使用“檄文”这样的字眼,分明是在挑拨!也难怪李治多心,当年他爹杀了他伯伯叔叔,他大哥和他二哥为太子之位争得不可开交,血的教训告诉李治,必须防止儿子们有嫌隙。这关系到家庭和睦和社会安定。李治放下这篇《檄英王鸡》,杀鸡儆猴,把王勃赶回老家,王勃垂头丧气地离开长安。他不会总结教训,到别的地方当官,杀了一个官奴,如果不是赶上当年大赦,差点丢了脑袋。丢了官的王勃准备去看望父亲,半路路过滕王阁,正赶上当地阎都督大宴宾客,大才子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忍不住卖弄,在席上写出了千古传诵的《滕王阁序》,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美不胜收,是当之无愧的唐诗名句。可惜,王勃在二十七岁的时候不幸溺水身亡,如裴行俭将军说的那样,不得善终。人们也只能读着他的诗句怀念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诗人。
一起读读他的诗吧: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别离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杜少府之任蜀州》)这就是四杰之首的王勃所具备的才情,当然,名次是评论家排的,第二位的杨炯可不太同意。杨炯,陕西人,也是神童出身,被地方举荐到中央,他很看不惯王勃的张狂,也不喜欢王勃的诗作,文人相轻,正常。谈到“王杨卢骆”的排名,他愤愤地说自己“愧在卢前,耻居王后”。杨炯的诗,写得的确好,我们先读一首: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从军行》)前面说过,唐朝文人不文弱,小诗人都想到边塞立功,杨炯这首诗写得大气,不过,比起王勃,不论在意境还是艺术上,都差了层次。杨炯才能不如人,只能搞小动作,他招揽了很多无聊文人,帮忙吹捧自己的诗文。
后来,杨炯当了盈川县令,在任上动辄使用严酷刑法,名声很差,到死都没再升官,正应了裴行俭的预言。不过,因为杨炯会制造舆论,和他同时代的评论家对他的作品有很高的评价,不少捧臭脚的人对那句“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很是赞同。可惜被杨炯抬举的卢照邻不吃这一套,杨炯看不惯王勃,卢照邻却看不上杨炯,他直截了当地说:“呸!我是‘愧在骆前,耻居杨后!’”一句话说得痛快淋漓,十分豪气。卢照邻,河北人,神童出身,曾被人誉为“当代司马相如”,卢照邻最有名的诗作是《长安古意》,限于篇幅,本书不再收录,有兴趣可百度。让我们欣赏一下他的另一首代表作: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因风入舞袖,杂粉向妆台。匈奴几万里,春至不知来。(《梅花落》)可见,此时的唐诗风气,已与齐梁诗作大相径庭,从浓妆艳抹的小女子,逐渐变为仗剑扬眉的伟丈夫。
可惜卢照邻运气不好,他先因横祸入狱,出狱后又患上了风疾,头痛难忍,苦不堪言,最后,忍受不了痛苦的大诗人投水自尽,也如裴行俭所言,未能善终。初唐四杰位列第四的骆宾王,浙江人,七岁就写出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诗句,这首诗至今还放在小学课本上供七岁孩子学习,提醒他们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暗示教师们应重视对孩子的国学启蒙。骆宾王为人激进,敢想敢说敢做,在朝廷的时候,因进谏得罪了武则天,被扔进监狱,在狱中,骆宾王写了一首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在狱咏蝉》)在唐朝,诗人随时都在写诗,高兴的时候写,郁闷的时候写,被投进监狱也要写,他们有一颗“诗心”,使世间万物都能进入他们的眼睛,然后变为诗句。也正是如此,唐诗包罗万象,百无禁忌。
入狱第二年,骆宾王被释放,辗转到了扬州,在李的孙子李敬业手下当幕僚,在此期间,他写了一份名为《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的文章,这篇文章位列公元六八四年文学排行榜榜首,连刚刚废了三儿子李显、杀了二儿子李贤、将四儿子李旦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的武则天也拿到了一份,这篇文章是这样写的:首先,大骂武则天,说她出身低贱,“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包藏祸心,将不利于社稷;话说得不客气,武则天城府深,也不恼怒,继续看,只见笔锋一转,说到李敬业准备起兵,誓将光复李唐王室;武则天嗤笑,造反的人总要找个名堂,继续看,只见这骆宾王开始呼吁天下的亲王重臣都来响应这次造反,宣传语鼓舞人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师,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裂山河。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武则天放下檄文,回头问侍臣:“这是谁写的?”侍臣老实回答说:“是骆宾王。”武则天叹了口气:“没能重用这样的人,是宰相的过错。”夸归夸,诗人就算再有才华,不安分守己,统治者就不会对他们客气,唐朝统治者喜爱艺术,重视艺术家,但是,他们更爱皇权,如果有人敢反对自己,就要人头落地。文人太激进,就会让统治者不满,何况这一次,骆宾王的错误太严重了。他跟随李敬业造反,明目张胆地反对武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