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隋唐女性的观念与后世妇女不同,隋唐妇女的生活观念与她们所处的时代一样,是一种上升的、积极的、健康的状态,她们敢于追求自我,敢于冲破束缚,她们用各种方式释放生命,自始至终有一种“参与”精神。宽松的社会环境和隋唐女性特有的勇敢,使这一时期的女性绽放独特的光彩。她们不忌讳抛头露面,穿华丽的、展现肉体美丽的衣服,画精美的、衬托身份的妆容,她们敢爱敢恨,敢于争取自己的地位,敢于和男子一决高下。只有这个时代,能造就丰富多彩的女性。也只有这个时代,能够孕育一代女皇武则天。而这个时代,随着太平公主的死亡,终结。盛唐前奏公元七一三年十月,掌握大权的唐玄宗李隆基在骊山举行人生中第一次阅兵式。这两三个月,他和大臣们都在清理太平公主残余的势力,李旦的工作全部交到李隆基手里,李隆基初步了解到,当皇上也是个累人的活儿。忙了几十天,国政有了眉目,他决定举行一次阅兵式,让大唐百姓都知道新皇帝的威风。阅兵后再带着士兵狩猎,他本人也能享受一下当皇帝的快乐。
当年,杨广押着陈叔宝和陈国大臣,带着几十万军队在骊山向隋文帝“献俘”,天下一统,隋文帝的得意心情,李隆基也能体会到一二,他拨乱反正,连续干掉两个强悍的女人,把属于李家的政权重新夺回,万民归心,怎能不得意。李隆基眯起眼,骑在马上飘飘然,突然发现前方的仪仗队歪歪斜斜,回头一看,二十万军队相去五十多里,旌旗不整,士兵脚步拖沓,心不在焉,将领们散漫随意,像刚吃了败仗。这是什么军队!像话吗!李隆基勃然大怒,命人招来兵部尚书郭元振,痛骂一顿当即撤职,郭元振刚刚在政变中立下大功,没两个月就被撤职,心里也挺郁闷。看着军纪松弛的队伍,李隆基的好心情全没了,他压住火气,命人去叫刚刚回到京城的姚崇。姚崇骑马赶到的时候,玄宗正在打猎,他问姚崇说:“爱卿,你了解打猎的事吗?”姚崇回答:“为臣在二十岁之前,每日只知道打猎,现在年纪大了,过去的技艺倒也没都忘记。”李隆基一拍手,说:“让朕看看爱卿的身手!”姚崇领命而去,李隆基放眼看去,姚崇指挥若定,原本涣散的军队不出一时半刻变得严整有序,士兵们呼号冲杀,军威大振。
李隆基叫来姚崇,要授予姚崇宰相一职。姚崇没有立刻谢恩,他说:“请陛下答应臣十件事,臣才敢上任。”李隆基有点不悦,这人架子还真大,当官还要讲条件。见姚崇神色郑重,李隆基不由问:“是哪十件事?”“垂拱以来,严刑峻法甚多,臣希望陛下能够施行仁政;朝廷的军队在青海败绩,劳民伤财,臣希望陛下不要贪图边功,任意攻击四邻;皇帝的宠臣触犯法律,都因恩宠免罪,臣希望陛下不要任人唯亲,执法要从身边之人开始;从前有阉人乱政,臣希望陛下不要任由宦官参政;大臣公卿经常献礼物取悦陛下,上行下效,这种风气不可助长。臣希望陛下及皇室不要收取赋税以外的礼物;外戚为官导致朝政混乱,臣希望陛下不要任用外戚担任朝廷要职;君主应有君主的威仪,臣希望陛下用严肃礼貌的态度对待臣下;忠臣因进忠言被杀,朝廷上无人敢言真话,臣希望陛下允许大臣直言不讳;武后和先皇大造佛寺道观,耗资巨大,臣希望陛下从此停建道观佛寺;外戚作乱是社稷大患,臣希望陛下引以为戒。
这十件事,陛下愿意答应吗?”李隆基细细琢磨这十条建议,不一会儿,他双眼放光,他一直忙着争皇位,争到皇位后,都忘了皇帝的本职工作就是治国。姚崇这十条建议,总结了唐朝历代君主、特别是武则天时期的重大失误,提出修正措施,关系到国计民生的方方面面,他还没想到的东西,姚崇都帮他想到了,李隆基勒了勒缰绳,喜上眉梢,当即拜姚崇为兵部尚书。从武则天时代,姚崇就思索着帝国的隐忧,脑子里有无数条治国方略,一肚子的才能没有机会发挥。李旦登基后,姚崇倒是被提拔为宰相,可惜没过几天,李旦就在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压力下,把他贬出京城。就算是治世能臣,也需要足够强大的君主支持,君臣的能力才并驾齐驱,合二为一,才能结束乱世,开创盛世。现在,姚崇终于找到了一直盼望的君主。不由又想起武则天,神龙政变后,姚崇曾为武则天落泪。接下来的八年,朝廷一片混乱,民不聊生,外患频繁,原本在心理上排斥武则天的大臣们竟然也对女皇产生了一丝怀念。
现在的姚崇仍然认为,女皇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她基本继承了太宗李世民的治国路子,以农业为建国之本,高宗永徽初年全国户数为三百八十万,到则天临终的神龙元年,已经增加到六百一十五万;她在排除异己的同时,大开科举之门,打破门第界限,让社会底层的人才有机会一展头角;她在任用酷吏制造恐怖氛围的同时,提拔忠诚正直的大臣身居国家要职,把握帝国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她为大唐未来储备了大量人才,这些人,必将在不久之后发挥重要作用。后人看前朝,往往能看到清晰的轨迹,在姚崇看来,武则天治国不曾偏离太宗的根本方向,大唐王朝依然有无限生机。又该怎么评价女皇本人?姚崇为难了,女皇一辈子都在为权力作斗争,她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战胜了世俗的观念,甚至战胜了大臣们的心理防线,让他们甘心为她效力,比起高宗、中宗、睿宗,女皇的君主魅力要大得多,得人心者得天下,她的政权靠的不仅仅是权谋、酷刑,更有切实的功绩。也许女皇本人最不甘心的事,就是要把夺来的政权再次还给李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失败了。
可是,如果她失败了,谁又成功了?逼她退位的五王已经死了,继位的中宗也不在了,一个人带不走生前的权利和风光,只能尽力留下自己的名字供后代记忆。如果有人想起这个名字,内心充满怀念和崇敬,这个人就是一个成功的人。姚崇知道女皇明白这个道理,她的智慧清清楚楚地体现在她的遗诏中。姚崇笑了,这一次,他终于告别了武则天的时代,他的忠诚,将奉献给这个生机勃勃的国家。他即将跟随年轻的帝王,将这个国家带入盛世。时间退回到公元七○五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武则天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的意识模糊,全身无力,她的双手曾经能够把握任何她想要的东西。现在,这双手艰难地拂了拂凌乱的白发,再也不能动弹。她已经很久不曾照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年前,她每天打扮得雍容华贵,所有人都看不出她的衰老,而现在,儿子李显来请安的时候看到她的脸,眼睛里满是吃惊。失败者,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但是,一个大起大落的失败者,远比一个循规蹈矩的失败者要好。衰弱的只是身体,武则天的脑筋还在转动,她从不是个甘于现状的人,不会在病床上等死,任由别人摆布死后的自己。生前的权力没了,现在,她要保住的是死后的权利。
在李唐宗室眼中,自己是个作乱者,有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必须承认她的身份,不能动摇她的地位,在她死后,仍要天下百姓向她跪拜的办法?武则天思考片刻,叫来大臣,开始立遗诏。首先,她要求去掉“皇帝”的称号,恢复皇后身份,与丈夫李治合葬。恢复皇后身份,她就不会被归为乱党一流,在名义上,她是前任皇帝的妻子,现任皇帝的母亲,可以堂而皇之地住进乾陵,享受李家后代祭祀。这个举动表面上看来像是放弃了自己曾经追求的帝王称号,与李家人妥协,实质却是以退为进,只要她的名字不被抹杀,她做过的事就不会被抹杀。其次,她要求赦免王皇后、萧淑妃的亲属,恢复褚遂良、韩瑗的官职,将流放的魏元忠召回。恢复皇后身份,是一种妥协;赦免曾经的敌对者,也是一种妥协。武则天知道自己死后,朝廷上一定会为这些人平反,这个工作还是由自己亲自来做吧。这又是一种政治智慧,平反这个工作如果由其他人来做,制造冤案的人肯定要受到非议和指责,如果冤案制造者亲自平反,非议和指责就无从说起,武则天用实际行动塞住了众人的嘴。最后,她要求不要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任何字,她要一块无字碑。
这大概是历代帝王的遗嘱中最奇怪的一条,武则天不由得意,慢慢猜吧,没有人会知道这块碑的用意。在最后时刻,武则天用一份遗诏,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和地位。武则天的力气更少了,她开始回忆她的一生:她很小的时候,经常受到异母哥哥和武氏族人的欺侮。普通的女孩子在这个年龄,一边学习做女红,一边享受父母的关爱;十四岁,奉旨进入李世民的后宫。普通的少女在这个年龄,正在准备嫁妆,等待父母为自己挑选门当户对的夫婿;二十岁,是宫里不受宠的才人,看人眼色生活。普通女人在这个年龄,正享受夫妻恩爱,生儿育女;二十三岁,认识了当朝太子李治,并有意勾引他。普通女人在这个年龄,大概正为丈夫要纳妾而烦恼;二十六岁,她出家为尼,在感业寺尝尽了绝望的滋味。普通女人在这个年龄,正为家庭琐事操劳;二十八岁,她回到宫中,雄心勃勃。
普通女人在这个年龄,早已磨尽了锐气,不再对未来有奢望;三十岁,为了扳倒王皇后,她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普通女人在这个年龄,正欣喜地看着儿女渐渐长大,像是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三十二岁,她成为李治的妻子,成为唐朝皇后。普通女人在这个年龄,正感叹青春不在;四十一岁,她与丈夫李治一起上朝议政,初步掌握大权。普通女人在这个年龄,早已成为丈夫的应声虫,不敢有违抗;五十一岁,她献上治国十二条,得到群臣称赞。普通女人在这个时候,人老珠黄,连动脑筋的力气都懒得使;六十一岁,她害死了二儿子,流放了三儿子,囚禁了四儿子。普通女人在这个时候,正为子孙满堂欣慰;六十三岁,为了统治的便利,她安设铜匦,起用酷吏。普通女人在这个时候,吃斋念佛,手拿念珠念念有词;六十六岁,她成为君临天下的女皇。普通女人在这个时候,开始卧病在床;七十三岁,她以帝王的身份封禅嵩山。
普通女人在这个时候,在寿辰喝一杯子孙敬上的酒,就算满足了;七十五岁,她接回了流放在外的三儿子李显,承认他为太子,那是她第一次妥协。普通女人在这个时候,陆续进了棺材;八十一岁,她夺来的江山又被人夺了回去,她的儿子和大臣们依然恭谨地前来向她请安。普通女人在这个时候,已经被亲人淡忘;一个女人可能得到的所有东西,她都拿到了,一个女人可能失去的所有东西,她也都失去了。到底有什么东西她能真正把握?现在,她八十二岁,即将和普通女人一样死去。她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她即将进宫,母亲杨氏抱着她痛哭,她展开笑容安慰母亲说:“见天子焉知非福,何儿女悲呼?”然后,她看到了长安的宫殿,也许从看到那座雄伟宫殿的那一刻,她就想做宫殿的主人,做这个国家的主人。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就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既然做了选择,在告别的时候,不必哭,也不必伤心。这是她早已懂得的道理,从十四岁,直到现在。
她只做她想做的事,狡黠、与众不同、令人费解、却也令人叹为观止。既然做了选择,既然做到了选择的事,告别的时候,就能保持最后的达观。武则天静静地闭上了双眼。公元七○五年,一代女皇武则天逝世,中宗保持着对母亲的敬畏,对她的遗诏不敢有违。听到女皇的死讯,大臣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点悲哀。不论是李氏王族仍存活的后代,还是朝廷上的大臣,他们一直都在与武则天斗争。随着武则天的还位和死亡,他们似乎赢了,可是,对武则天要求的无字碑,中宗和群臣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这块碑有什么用意?中宗至死也不明白无字碑的用意,群臣中很少有人能看穿这块碑的用意。一千多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今天去陕西,在乾陵林立的墓碑中,武则天的墓碑仍然最受瞩目。有她在的地方,人们的目光就只能集中在她身上。这座碑上没有字迹,没有她的名字,没有她的生平,没有她的封号。但所有游客都会说:“这里埋葬的,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当上皇帝的女人。”一句碑文也没有留下,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事迹。这就是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