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主角武则天女士终于要登场了。在登场之前,首先要澄清一个误会。“武则天”这个名字,并不是这位传奇女性的本名,古时女子的闺名一般不对丈夫、亲人以外的人透露,像大名鼎鼎的长孙皇后,也只留下一个姓氏。史书上并没有记录武则天的本名,她入宫后,李世民赐了一个名字给她:媚娘。宫里的人习惯称她为武才人(“才人”是后宫官职的一种),后来她被李治封为昭仪,再后来是皇后,然后是天后,最后干脆自己登上皇位,成了“大周天册金轮圣神皇帝”,还创造性地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武曌”,“曌”这个字是她自己造的,意思是日月当空,自己就是太阳和月亮。单从名字和称呼的演变,我们就能总结这位传奇女性一生的道路。后人习惯称呼她为武则天,为了叙述方便,在本书中,我们一律称呼她为武则天。当唐高宗李治被朝廷重臣们修理得有气无力、心神俱疲时,武则天正在度过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光。入宫十二年,学的东西不少,到手的实质性东西几乎没有,甚至没有为唐太宗李世民生下一男半女。太宗去世,她只能随着后宫嫔妃落发出家。从此,感业寺的一间禅房、佛像、木鱼就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武则天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她和太子、也就是当今皇帝李治之间的感情,如果李治顾念旧情,也许会将她带出这座寺院。但是,她是太宗的妃子,李治刚刚继位,性格又软弱,不可能大大方方地把老爹的女人弄进宫。何况,佛门圣地,一个皇帝随随便便娶个尼姑出去,像话吗?武则天知道,这两个理由,足以让李治望而却步,就算李治偶尔会想起她,但顾及到二人的身份,李治不会有什么出格举动。再过几年,李治身边美女更多,诱惑更多,“媚娘”这个名字,也许就会消失在他的记忆里。武则天的担心是多余的。李治最重感情,就连曾经威胁他的哥哥李泰,他都能不计前嫌,恳求李世民优待,又怎么能忘记曾与他朝夕相处、对他柔情款款的武则天?只不过,李治是个有事业心和责任感的人,他首先要做的是接管父亲留下的江山,然后才能顾及自己的爱情。武则天命运的转折点,出现在公元六五○年,唐太宗李世民的周年忌日。父亲的忌日,李治特意选了去感业寺进香。在进入感业寺之前,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这个寺院。当今圣上要来进香,感业寺的尼姑们慌忙打扫寺院,准备迎接,这个消息在其他太宗嫔妃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有武则天心里一动。
李治选了感业寺进香,代表什么?一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当初的感情吗?武则天决定,不管李治记不记得,她都要出现在李治面前,这也许是她唯一的机会,能脱离寺院、回到皇宫的机会。武则天是商人之女,商人的基因流淌在她的血液中,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而李治,也在盼望重新见到武则天。李治与武则天在感业寺重逢,是唐朝史官笔下少有的爱情场面之一,虽然只有寥寥几笔:“忌日,上诣寺行香见之,武氏泣,上亦泣。”千言万语,想说不能说,也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互相看着,流下眼泪。李治手下的侍卫、宫女、大臣面面相觑。现任皇上和前任皇上的小老婆见了面,二话不说开始哭,这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是因为“母子情深”吧?两个人只差四岁,说是姐弟还差不多。难道两个人竟然有私情?这是何等劲爆的八卦绯闻!群臣们交头接耳,宫女们窃窃私语,李治和武则天眼睛里只有对方。这时的李治,被接连不断的地震震到焦头烂额,在朝廷上又被老臣们打压,后宫里虽然也有宠妃,却没有一个能体谅他的艰难处境,包括他的皇后。想起武则天的妩媚动人、善解人意,他能不哭吗?这时的武则天,像一只关进笼子的母狮子,每天念经敲木鱼,消磨着她的雄心壮志。
现在,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她能不哭吗?顾及到身份,两个人只是互相看着,眼泪噼噼啪啪像豆子一样地往下掉,李治回到宫中,武则天回到禅房,思来想去,各自痛哭。痛哭之后,武则天终于笑了,她从来不是一个弱女子。童年时代,在饱受族人白眼的环境下,培养了她刚强的个性,使她在告别母亲时能够说出“见天子焉知非福,何儿女悲呼”?在后宫的十二年,武则天没有得到李世民的宠爱,她能够甘于寂寞,学习着她能学到的一切,随时寻找着命运的转机。她是商人之女,贪婪、老练、喜欢冒险,现在,真正的机会终于到来了。妥善地经营她与李治的感情,是她要走的第一步。理想情人李治对武则天的感情,来之不易。这个不易,是指概率上的不易。首先,武则天是李世民的嫔妃。后宫这个地方,一向禁止皇帝以外的男性出入,武则天能看到的只有皇帝、嫔妃、宫女、太监这四类人。前面已经说过,李世民对武则天没什么好感,一个长年熬不出头的才人,也不会得到嫔妃们的重视,武则天的地位,和宫女、太监这一类人差不多。李治是她所能接触的唯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当的真正男性。在她吸引李治的同时,李治也吸引了她。
一方面,是青年男女之间本能的相互吸引;另一方面,李治的温柔的个性,让武则天感到温暖,武则天是在一个充满恶意的环境中长大、在一个充满不如意的环境中成熟的,武则天小时候父亲就已去世,在她的生命中,再也没有遇到来自男性的温情。李治的感情对武则天来说,是难得而可贵的。何况,依女性眼光来看,李治条件不错,有钱有权,从小受皇家教育,也算是大唐精英,个性温柔重感情,而且没什么主意,喜欢依赖别人——最后这一点是依女强人的眼光来看的,武则天正是一个女强人。武则天知道,最适合自己的人就是这个李治。一个听话的丈夫总比一个精明强干的丈夫省心,她可不是一个愿意站在男人背后默默付出的女人。如果李世民没有生病,李治就不会有机会住在父亲的寝宫旁。如果李治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每天只是例行公事似的前来问候,而不是衣不解带地照顾李世民,李世民不会因为心疼他的辛苦,特地让他住进后宫。如果李治不是在十七八岁的年龄,武则天也人老珠黄,他们即使在后宫遇到,也不会有后续发展。如果武则天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就算与太子朝夕相处,也不会有非分之想。如果李治不是个感情高于理性的人,就算对武则天心动,也不会有什么行动。
遇到武则天的时候,李治已娶了晋王妃王氏,身边也有一些侍妾,李治能够冒着“乱伦”的风险与武则天发展感情,需要很大勇气。李治对武则天的感情,的确来之不易。更可怕的一点是,这种来之不易的概率,中国人通常称为“缘分”。“缘分”这个词在男女关系上,犹如魔法一般,会加倍将两个人凝结在一起。对武则天来说,李治是一位理想情人。对李治来说也是如此。前文说过,李治年幼丧母,这让他对年长女性有一种天生的依恋。长年的母爱缺失,更使这种恋母情结变本加厉。前文说过,李治年幼的时候,父亲李世民没工夫教育他,他只能在宫中听着父亲的光辉事迹,这在无形中造成李治对强势者的崇拜和依赖,这种强者情结使李治容易被个性强烈的人吸引。此外,前文同样说过,李治是个感性的人,一方面重视亲情,另一方面,他还是个擅长书法(李家人的书法都不错,比如李世民、李泰)、喜欢音乐文学、有点艺术家气质的青年。我们再看武则天。首先,武则天是个在后宫摸爬滚打多年的成熟女性,一个美艳动人的成熟女性,完全能够满足李治对女性的全部幻想。
其次,武则天所表现的刚强的个性、不凡的见解,同样让李治心生爱慕,不自觉地想要亲近依赖,李治身上缺少的东西,在武则天身上全能找到,用西方的话来说,李治看到武则天,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再次,武则天从小涉猎文史书籍,母亲是隋朝王室后裔,家庭教育从没放松,对文学、音乐这些东西,也有一些见解,从后世留下的文物看,武则天的字也写得不错。年龄相当,性格互补,有共同语言,再加上他们在老爹眼皮子底下偷情,刺激性太大了。偷来的感情,总是比遇到的感情更吸引人。所以,对李治来说,武则天同样是李治的理想情人。感业寺一别,两个人同时害起了相思病。武则天开始给李治写情书,她写的一首《如意娘》经常被后人提起:“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思绪纷乱,泪眼模糊,将红的看成绿的,容颜消瘦,心神恍惚,这都是因为思念你。如果不相信我对你的想念,就打开衣箱看看我的石榴裙,上面斑斑点点都是我的泪水。据说后来的唐朝诗仙李白还写了首类似的诗,左看右看都觉得比不上武则天的。
言为心声,诗歌如果没有真诚的感情,很难打动人心。这首《如意娘》情意缠绵,可见当年的武则天对李治的确有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既有情爱,又有思念,当然少不了投机成分。可以想到,感性的李治拿到这首诗,想着武则天默默流泪思念自己的情景,怎么能不感动?李治彻底被套牢了。如何才能把理想情人升级为知心爱人,给武则天一个名分,让她回到宫中,两个人不再忍受相思之苦呢?如果公开让武则天入宫,谁知道长孙无忌那伙人又要进谏什么,那伙人似乎是老爹留下来和自己对着干的。他又想起李世民当年也没少吃大臣们的苦头,养只鸟还怕被魏征看见,只能把鸟藏袖子里闷死。自己又怎么能怪老爹呢,何况,武则天还是老爹的才人。李治又郁闷了,写到这里,我们应该发现,李治郁闷是经常的,亲自解决问题是偶尔的。这一回,他郁闷的问题被他的老婆王皇后解决了,感业寺落泪这么劲爆的消息,自然逃不过王皇后的耳朵。于是王皇后派人到感业寺告诉武则天:“把头发留起来,过段时间,你就可以回宫了。”永徽二年七月,王皇后下令将武则天接回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