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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兰姻

帝都一片萧瑟,冬日漫漫终于还是拉开了序幕,各家每户都点起了火盆,一点也不比塞外的风烟袅袅,颓然的气息席卷了整个城,大司马的离世给了整座城池一点寒冬的氛围。只是还未等完全散去这一点伤痛,整个朝廷又陷入到了犒军大典的准备中去了。果然是大获全胜让人心有欢喜,何泌和何逸忙起来偶尔也会暂时将丧父之痛抛之脑后,哪怕短暂片刻,也总有笑意盈盈。漫天大雪终于盖住了整座皇城,金瓦红墙白雪皑皑,往年是陆安林最爱看的景色。只是今年,心境不同,自当有所变化。

陆安林每次刚睡醒时,都有一些迷糊,望着窗明几净的寝殿,好像蒙了一层大雾一样不知该往何处去。汐月从门外端着洗漱铜盆进来,走到陆安林身边轻轻唤她,“小殿下,该梳妆了。”陆安林茫然地点点头,凭着汐月使唤人进来侍候她梳洗打扮,由着别人摆弄。汐月见她闭着眼睛一脸无所谓地让人随意揉搓,柔笑一声,轻轻推了她的脑袋一下“小殿下如此,不知以后嫁了人侍奉公婆可要怎么办。”

陆安林闻得“嫁人”“公婆”二字忽然就来了精神,倏忽睁开眼睛强撑着困意打着精神看着镜中的自己,却只在镜中看到了身后掩面笑得欢快的汐月,她娇嗔汐月无礼,却也没了困意。二人笑闹着,也梳妆完毕,陆安林静静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静静地看着,仿若这个人自己从不认识。

云锦软红宫装,以金丝切边,花月纹路凤凰图样,银线勾勒暗纹,鸟兽虫鱼都做了衣裳花,芙蓉花开在鬓间,美蝶在发丝上翻飞,陆安林感叹渺絮阁众婢子的巧手,却又感慨着繁重的华服,她还是逃不过。胭脂上妆,眉心一点朱砂,她亲手拂过额间,痴笑倾城之貌,理了理领口站起身来。身后侍女哗啦啦跪了一地,俯首拜道“云轩帝姬妆毕,请出门。”

今日,没有兄弟姐妹,唯有君臣。

陆安胥行至廊下,在门前等候长姐出门,她今日亦是一袭明华宫装,广袖飘飘,似是仙子入凡尘,花钿翠翘,格外灵动明媚。陆安林见此,上前挽住她的手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不知今日宫宴,各位世家公子见了我们漱月帝姬,该有多少人倾倒啊。”巧笑倩兮,顾盼生姿,陆安胥许久没见过陆安林笑得这样温婉开怀,一时之间竟忘了羞怯,愣在原地。陆安林见状也不怪,只是敛了神色,仰起头带着她走下阶上了车驾。

“哥哥早进了宫去安排宫宴,嘱咐我照看好你。”陆安胥握住陆安林的手,神色关切,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有些无奈,叹道,“今日主角不是我,你们又何至于此。”陆安胥还是不放心,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陆安林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她去。銮驾慢吞吞地行过皇城宫道,长明宫灯还不曾点燃,却是华贵的富丽堂皇将半个天空都照得透亮。她们要先跟着车驾去宫里,拜见过母后才会跟着太子兄长去到九天门前去迎接大军回朝。

那才是犒军大典的开始。

銮驾摇摇晃晃地让人昏沉欲睡,陆安胥倚着陆安林的肩头,已然是有了困意,只是奈何身后的随侍一声一声的通秉回传聒噪得很,困意横生也是睡不着的。陆安胥不耐烦地闷哼一声,坐直了身子看着陆安林淡漠的侧脸浅笑盈盈,“皇姐可真是端庄大方,一入皇城便如换一人。”陆安林正发呆,听着陆安胥调笑方才微微转神,略微顿了一下不知她所言何物,只是浅浅笑了笑默不作声。陆安胥没得着乐子,也罢了声,听着车轮辘辘的声音,安静下来,望着前方深不见底的深宫大院,轻轻呼出一口气。

“云轩帝姬到——漱月帝姬到——”

随行内侍高声长调地通传着两位帝姬的行迹,銮驾缓缓停下,内侍官有条不紊的上前将垫梯摆好,宫娥在一旁伸出手,将手背与帝姬殿下扶好,弯着腰折着身子让人靠的稳稳当当。陆安林下了銮驾,转身回护陆安胥下车,携手一并向凤娴宫里去。一边向前一边与身旁的掌事女官询问。“母后今日起居如何?”

漆眠姑姑落后半个身子紧跟在帝姬身边,微微俯身双手交叠于身前,一身宫装简单却不失大气,俨然是中宫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不卑不亢有条有据沉稳得当,“皇后娘娘今日起身比往日早些,一切无异,只是早膳用的不多,奴婢命人备下了糕点以待娘娘空腹时食用。”漆眠引着两位帝姬向内宫里去,端庄沉稳的模样让陆安林很是心安,往年每每进宫中小住,总是看见白梓霜对宫人太过宽容,心善心软的洛如帝后能掌管好这偌大的后宫从未出过乱子,一切都是在与身边这个从小跟着她的掌事姑姑。

“儿臣云轩,给母后请安。”“儿臣漱月,给母后请安。”二人款款行礼,皆是明丽的宫装让人耳目一新,尤其是平日里不喜华贵的陆安林,身着一身的亮彩更是让人移不开眼。白梓霜坐在上位,深深的宫殿让她的眉眼有些疏离,坚硬的金银器太过冷硬,她又不喜多余的花花草草,满屋子的器物总有些威严地让人害怕。

白梓霜看着阶下两位女儿,美好芳华的年纪,穿着明亮美丽的服装,精致华贵的妆容,眉眼间还有些像她。她笑着,笑的极美,就好像二月间开在初春微寒山间的一株白色山茶,“嗯,安好安好,快过来,坐到母后身边来。”她招招手,希望与女儿更亲近一些。陆安林和陆安胥与母亲也是许久不曾见面,一处坐着聊天的机会真是不多,听母亲如此亲昵的招呼自是雀跃,提着裙摆也顾不得严谨的宫规,快步笑着走到白梓霜身边,左右一边一个席地坐在位旁。

女儿伏在母亲膝上,母亲用温厚的双手轻抚女儿秀发,森森皇城,还好未曾将这母女深情消磨殆尽。陆安林趴在母亲的膝头,她许久没有这般安心地呆着了,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上赶着要压垮她的心智,她唯有在至亲之人身边方才有片刻的安宁。“林林,可是有什么心事?”白梓霜轻唤她,她轻轻摇摇头,她知道,母亲虽身在皇城,却也不是对外间的事情一无所知,且不说每日都会有舅舅向她回报,她自己便可以安排人去打探。深宫之事,又有谁是真的单纯。

白梓霜轻轻叹了口气,倒是陆安胥欢快起来,抬起头调戏陆安林,“姐姐这不是心事,是闺中密事。”陆安林闻言失笑,坐直了身子便要去打陆安胥,“你这丫头,居然调戏起我了,仔细我将你的秘密一并告诉母后!”陆安林故作警告姿态,陆安胥便泄了气,她知道她说到做到,她做好了准备让陆安林知道,却没做好准备让所有人都知道。

这一局,陆安林占了上风,只是白梓霜笑而不语,将一切收归眼中藏于心中,默默有了打算。

里间母女三人正笑闹着,说些旁人不知的知心话,外头有人通传,“太子殿下到,要与帝后请安。”白梓霜笑着着人通传,“让他进来。”转头便与两个女儿说笑,“今儿真是热闹,我的孩子们竟都想起我了。”话音刚落,进殿的陆安默的声音便传来,男子的阳刚烈性在幽幽的寝宫里让人一震,太阳般灼热。“母后这可真是冤枉儿臣,儿臣日日都来,怎么母后就说儿臣忘了您呢?”

一时间凤娴宫竟是欢声笑语不断,竟比往常的笙歌乐舞更让人欢欣。只是这片刻的欢欣也不能长久,今日毕竟不是平常的日子,宫中大事,举国大事,自然是一步都错不得。

“母后,儿臣要借走两位妹妹一会儿了,待到宫宴结束,你们想如何叙旧便如何密语。”陆安默拱手弯腰行礼,白梓霜知他所言无奈,也并非故意打断他们母子相聚的欢辰,敛了神色恢复到那个端庄高贵的洛如帝后,唯有座下二人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直起腰时的一声轻叹。

陆安林扯了扯陆安胥的袖子,陆安胥明了,二人起身行宫礼,“儿臣告退。”抬起头时,陆安林与白梓霜的眼神撞到了一起,于是她眉眼温柔莞尔一笑,白梓霜恍若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尚且不知深宫几许,不知翻云覆雨,不知手段手腕谋算伎俩。她点点头,看着三个孩子转身走出宫门,走向那个不知道是谁为他们设下的人生。

再次坐上銮驾,二人心境又是一变,若说刚刚是归家一般的安心,如今才真的是不知前路如何的惶恐。陆安胥对犒军大典没什么心思,虽说生于皇家,她知道那个典礼仪式分量几何,只是比起皇姐的心绪,万事都要靠边些。那毕竟是与她一同长大,护她顾她的嫡亲皇姐。

比起陆安胥,陆安林反而更冷静一些,她今日原本便是抱着了断之心,况且早前便知道了这场宫宴的所有环节和细节,心里已然有了底气,她知道这场前尘往事总不是她一人承担,她身后还有许多与她并肩而立的亲人。纵然前路漫长,昏暗无光,只要身边有人相依相惜,倒也不至于惶惶不安。

“三哥,父君今日会来吗?”陆安林掀起半扇车帘,红颜隐于里间只露出些许白皙的下颌,行于车驾旁骑马的陆安默听得皇妹询问,拉紧缰绳微微靠近了些,“什么?”陆安林听到一声马儿鼻息,便将帘子掀得更开些,“今日犒军,父君会亲自来吗?”陆安默摇摇头,洪武帝君早先已经病了,虽未曾张扬叫人侍疾,却也是不能随意起身,这事虽然是万众瞩目的,但是陆安默监国理政已久,分量已经足够。

陆安林轻轻放下帘子,再次回到车厢里,陆安胥不明所以地用眼神询问她,她也只是摇摇头,她猜到了陆景港不会来,就算是身体康健也不会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父君,外表看起来再大度容人,也断然不会给旁人一丝一毫功高震主的机会。更何况当年那事,他里里外外问过些人,多少也知道些,从小对陆安林的溺爱总是有些碍着,他比任何人都不喜欢这个骁骑将军。

想到此处,陆安林更是有底气,原本对秦赫的怨念执着,因为身边人一气一闹,竟也气不起来。

犒军设在九天门外,虽说未曾到达中枢,也是皇城根下,銮驾很快便到了。这九天门,是太祖时候建造的,那时,是为了庆贺当年战胜黎族外患收复失地,太祖皇帝特地下诏在皇城外建造一座城楼,命名,九天门。几十年过去了,威严肃穆的九天门一直是皇权巍巍的象征,在此门之下受封、犒赏,总是带有别样的尊贵和嘉奖。

陆安默将陆安林和陆安默送上高台,多数人都已经到了,大部分都是参与安排准备犒军的那些人。陆安林望着往日里都是见惯了的人,今日换下便衣皆是一袭朝服,竟有些认不出来。他们走上玉阶,先是路过低位的大司马何泌和其弟何逸,转而是侯爵位上的平阳侯白伯素,最后方是祁连王三父子,萧启寒萧群萧恒。

走过萧恒身边时,陆安林微侧脸颊,细不可见的给予他一个安心的微笑,萧恒知道她其中深意,轻轻点了点头,未曾多言。两人的小动作未被人发现,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前方那个已经有些颜色的黑线,黑压压的,好像随时都会倾覆一座城池那般森严。

三人站上君上的位置,陆安默计算着时辰,冲着阶下的号令官点点头,号令官大手一挥,长袖在空中划出一道设定好的弧线,板板正正。

手停,角声起。

远处那条引人注目的黑线恍若有了生命一般,渐渐有了震慑山河的铁甲声。马蹄触地,皆是声声威吓,一下又一下整齐划一,明知不可能却还是不禁想是否是提前编排好的。那让边疆敌军闻风丧胆的天翼军右翼秦家军一时之间就在眼前,远在帝都的这些人都有些被震慑住,陆安林轻扫四周,好似唯有浸润过沙场铁血的祁连王一家并未多有声张,到底是将门府邸,与他人不同。只有萧启寒看着远处那个即将显露模样的队伍和战旗,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金戈铁马,利刃长矛,战场呼啸仿佛就在眼前,战马嘶鸣声已经近在耳边,陆安林此刻才真正知道所谓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是何种姿态,只是女儿之身不曾有机会去接触这般的热血,竟有些遗憾。

出神之际,军队已然行至城门下,大军最前方,是一身黑甲,手握长剑的秦赫,他眉眼依旧如同当年那般的严肃冷冽。他身边,是书文中提及的受了伤的苏媞,苏媞是江湖帮派的女儿,当年随父兄出门远行,正值外敌入侵边疆,刚烈脾性的苏媞一恼便女扮男装入了军营,后来投身秦赫麾下,竟被这个年轻的将领一眼看出门路。无奈之下,苏媞以为自己将要被逐出军队,谁知秦赫见她行军谋略甚是严密周谨,将她留在军中自己的营帐下,破格以女子之身收归麾下。这一来,苏媞因为抱负和实力得人赏识对秦赫大有感恩,时时跟在秦赫身边与其一同商讨要领,秦赫对苏媞本就颇有好评,一来二去,二人情愫渐生,在边塞简单举行了婚礼,结为夫妻。

秦赫承诺苏媞,待到得胜回京,他一定会向圣上请旨赐婚,在帝都重新为她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弥补成亲之日的寒酸。苏媞闻言也只是浅浅一笑,并未放在心上,她想要的也从来不是这些虚礼,夫妻相守一生才是真切。

苏媞远离故土,与秦赫互通情意之后便知此生再难回,于是修书一封送回家中告知父兄,并且提及与秦赫的婚事,寻求家里人的意见。家人从小便知道她的性情,也未多说,只是嘱咐她在外要照顾好自己,于国于家都要忠贞。亲族之间总是心意相通,苏媞也明白他们的支持和无奈,但更多的是与面前之人面对前路。

既然决定要一起走下去,度过余生,自然前事也不该过多隐瞒。苏媞与秦赫亲近,未曾躲藏,很快,秦赫身边一些知道当年事的老将发现了。这些老将都是当年跟随萧敬在外征伐多年,后来又辅佐过萧启寒,就算是赋闲在京时,也都是在军营里操练多了的。萧恒是他们老元帅最疼爱的孙子,萧敬时常带萧恒到军营中看将士们练兵,起初大家都觉得让一个小孩子日日看士兵操练有些不妥,但是后来萧恒言语中时有行伍道理,大家渐渐也明白了萧敬的用意。

后来,陆安林与萧恒交好,虽贵为帝姬,然骨子里天生便有皇家的杀伐果决和豪杰侠气,这一向,萧恒偶尔替祖父巡营的时候便也会带着便装出行的陆安林。去的次数多了,大家便都相熟了。将领们与帝姬殿下交流的多些,了解也更深些,对这个心怀万民的帝姬殿下,老将们总是带着几分惜才之心,几分爱护之心。陈年旧事,那些跟着秦赫或者萧恒身边的随从后来也都从了军,醉酒之后口不择言,也会多说一两句,被将军们一逼问,自然就松了口。

那段时间,老将们火气旺盛时对秦赫是事事看不顺眼,只是这个青年人的能力确实不俗,一干人等心怀不满也不曾多言。秦赫心中有所感念,只是当年事,他也并非不伤,只得任由他们去,让时间来解决一切。

直到苏媞出现,这些事情才重新翻起来。老将领们,还有一些后来被提拔起来的年轻将领,对这对小夫妻的事情颇有微词,谣言总是会传的,不过多久苏媞便知道了。毕竟是宫闱之事,平常的军旅之人并不清楚,只能去问那些知情者。刚刚知道来龙去脉的事情,苏媞心中确也震惊了许久,她不敢相信平日里一向是恣意放纵明朗粗犷的丈夫,也在从前有过这样阴狠的谋算,以那样恶毒的手段伤害过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

只是出于对丈夫天然的信任和爱慕,苏媞还是选择与秦赫摊牌,她知道了一切,便也不该多做隐瞒,让猜忌成为他们缘尽的一把刀。

那一晚,苏媞带着陈酒,点亮一盏烛灯,在成婚之后第一次与夫君秉烛夜谈,谈他的心事,他的前事。秦赫三杯烈酒下肚,往常酒量很好的人竟已是有些醉意,苏媞看着他满面的醺然醉意,她知道这一夜,将会很长。

夜色朦胧,边塞的晚上总是寒冷非常,那个晚上,苏媞听到了很多。听他说起她从未谋面的公婆,说起当年与父母一起在西南边境看烈烈西北吹起黄沙漫天是何等壮观,说起父亲执剑马上是何等威风凛凛,说起母亲身披银甲是何等的英姿飒爽。他对那时被传为传说的父母有多敬仰,亲眼看着父母被斩杀于阵前时,他就有多痛不欲生。

苏媞轻轻安抚着秦赫,握着他的手,将两个人的掌心交合,她不懂一夕之间成为孤儿是何等悲凉,她唯有给予他安慰。“当年的恨意远没有那么深重,只是后来路过蜀地,那个老人提及福星双面,福兮祸兮,对号入座向来是心怀幽怨之人最常有的心性,后来,便有了那些事情。”

他不愿再提当初是如何谋划,如何费尽心机,如何说出那些伤人至深的话,他只是言及在东宫的那些日子,与那个明媚春风灵动英气的小姑娘在演武场骑射时的自由洒脱。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几乎就要放弃了,就这样与这个活色生香的女子共度一生,忘却前尘家恨,似乎是格外令人期待的。只是,每每午夜梦回,父母的鲜血就溅在他脸上,他惊醒,他痛恨,恶鬼一样缠住他的心的,是怨恨,是恶毒,是阴狠,是无情。他也不知那天在东宫他说出的那些话是否出自本心,他只记得,当身后传来很多人的叫喊声,他恍惚间听到了有人叫了太医,他就觉得他错了。

错的彻底。

秦赫对陆安林,并非没有过情意,只是被仇恨蒙蔽的双眼,让心里也蒙上了一层灰尘。

那晚之后,苏媞听完了所有的故事,陪着醉酒倒下的秦赫,静坐一夜。第二天破晓,仿佛从未听过原委一般,走出营帐,走到所有人面前,微微一笑,再无后话。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今日,大军回朝帝君犒军,九天门下,她凭借着站位认出了那个只存在于众人口中的云轩帝姬,陆安林。那个在吴老将军口中乖巧飞扬聪明伶俐的云轩帝姬,那个在魏副将口中心胸豁达倾国倾城的六殿下,那个在秦赫口中明媚恣意张弛有度的陆安林。在一刻,她远远地,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陆安林站在高台上,听着陆安默下至阶前,他今天穿了一身明黄,龙蟒图纹张牙舞爪的飞舞在他的前胸后背,朱雀虫鱼趴伏在他的肩膀上,盘踞在他的衣袍上。陆安默背对着他们,迎光而立,整个人沐浴在冬日刺眼的日光中,将他的轮廓都映照的有些模糊,借用一句百姓对这位监国太子的评价“皇权威严,公子温润,然其融合一身,竟无违和,反添尊贵。”

他正在念读圣旨,犒赏大军,由圣上帝君亲自下笔拟写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翼军右翼大胜得归,朕念其功劳,意在恩赏,特此下令,封将军秦赫,为二品军侯,赐号骁骑。其麾下参将以上品级赏金百两,十夫长以上品级赏银千两,各将士恩赏返乡一月。钦此。”

太子殿下将圣旨合上,交至跪在首位的秦赫手上,青年将军转身面对着他与之并肩作战了近乎五年的将士们,昂首挺胸,跺脚三下,浑厚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大军,“皇恩浩荡,我铁血男儿,当忠君报国,护卫山河!”

三军之上,各兵士随之齐呼“忠君报国!护卫山河!”

浩然正气燃烧在每一个人心里,无论是否见过刀剑无情沙场纵马,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心中也有沸腾的热血张扬过每一寸肌肤。

陆安林放眼,扫视过每一个在前在后,或者清晰或者不清晰的面孔,千军万马不曾有过一分的软弱,心中傲然之气顿生。只是当她看向队伍前方,看到立于秦赫左后方两三步的苏媞,那个女子,纵然有伤在身,也不减飒爽风姿,陆安林心中默然,却发觉她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帝姬身份,陆安林自有陆安林的城府,她知道旧事总是瞒不过新人,心中明朗也不在意,微微一笑颔首,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开。

想象中的悲戚也好,怨怼也好,嫉妒也好,竟都没有。苏媞哑然,诧异于陆安林的安然,也暗自将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子高看了几分。原来只是自己多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当然地认为陆安林只是一个囿于小情小爱的娇养公主。如此,苏媞心中多了几分肃然敬意。

圣旨宣读完毕,大军谢恩也谢过了,宫宴就要开始了。三军散去,各自按照既定计划安营扎寨,参将以上的将领方才有资格参加宫宴,人数却也不少。虽然都是军中粗人,但是能做到参将,也不是什么凡俗之辈,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入宫的人马虽然浩荡,却也安静。皇城这些高居云端的王侯将相銮驾自然在前,将士们骑马跟在后面,行至端威门才停下下马,而后步行入宫。

祁连王是帝君亲封藩领王爷,虽常住帝都,却也是有正儿八经的封地的,一品衔,有资格跟在太子殿下身后,那自然,他的孩子也有资格跟在帝姬殿下身后。由于陆安林与陆安胥是并肩行走,自然萧恒就可以名正言顺走在陆安林身后,错开半步的距离,恰好足够他们二人小声交谈却不被人发觉。

“今日感觉如何?”陆安林微微侧过脸,隔开陆安胥的方向,轻声回答“还好,只是站的时间久了,有些累。”萧恒悄悄的将带在身上许久的香囊从右后方递给陆安林,“这是早上临走前,祖母给我做的,里面有驱乏的药草。”陆安林笑着接下,“祖母有心。”二人转过头迅速对视一眼,一笑而过无人发觉,唯有一直注意着陆安林的苏媞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心中有了些想法,却未加证实,只是刚刚对陆安林的敬意在前,她期盼着日后若能与之交谈,便可了却今朝随军回京的心愿。

宫宴设于怀英殿上,一向宫宴都设于此处。但大多来的人都是些宫中之人,多是皇亲国戚,并无外臣。今日将犒军宫宴设于怀英殿,也算是多一份恩宠。帝后未到众人不得入座,内侍官高声唱道“帝君帝后到——众人跪拜——”所有人皆齐齐跪下行山呼之礼。洪武帝君和洛如帝后自内宫而来,携手并肩一派和谐,都说帝后恩爱乃是万民之福,是否是万民之福陆安林不知,但至少是他们一家人的福气。

起身时,白梓霜看向陆安林微一顿首,陆安林了然,坐定。

宫宴自然是宫宴,比不得高雅名仕之间的清谈会,也不似友人间的欢歌纵舞,宫宴,说热闹,总有规矩束缚着,说歌舞,宫里的乐坊比不得外面的有趣。帝君在此,也不敢放肆,笑谈便也失了味道,如此枯坐,众人也都有些疲累。大家都想着帝君何时才会放话让众人回府时,陆景港却突然开了口。

“此去征战,卿大获全胜,虽说已经赏赐过了,但是秦卿年少便多在沙场,带兵不易,秦卿可有想要的赏赐?朕一并封赏。”陆景港此言,言外之意自然是想要多给秦赫一些恩宠,以回报他多年征战的辛劳,只是知道内情的这些人却都不自觉的看向陆安林,只见她眉眼安然,一一回过所有看向她的目光,浅笑嫣然。那些隐隐明白秦赫所求之事的人,心中也都期盼着,纵然要提,也莫要此时来提。可秦赫却好像是没心眼一般,直直走到堂前阶下,跪下俯首。

“金银珠宝于臣而言,都是身外之物,再多亦是无趣。只是君上今日封臣爵位,念及拙荆乃是糟糠之妻,还望君上赐婚,容臣为内子行一场盛大,以还寒苦之时的陪伴。”

未曾想过秦赫所求竟是如此,陆景港着实愣住了许久,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这件事情,当年秦赫与陆安林之间的纠缠也曾沸腾过皇城一段时间,这几年宫中未曾大换宫人,想来往事也都记得。如今,秦赫大婚,陆安林却抱恙,传出去岂不让人多加猜疑。陆景港忽然想起刚刚宫宴开始之前,白梓霜与他说的那些事情,帝后四目相接,白梓霜点点头,他已明白。

“秦卿深情至此,功成名就不忘糟糠之妻,果然难得,准,由礼部操办,三日后方能大婚。”所有人闻言,皆是一震,帝君会同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金口玉言,允诺恩赏在先,拒绝无理。但是三日后大婚……众人惊诧,这也太快了些。只是这之后的事情,却让众人恍若一梦,无论帝君对外人有多赞赏,内里更疼爱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所有繁华尽数褪去,秦赫重重虔诚叩首,感谢君上的大恩,他起身时却下意识看向了那个人,自犒军之时起他就曾多次看向她,她也并非刻意避开目光,只是竟也从未在他身上停留一刻。一如此刻,眸中清明淡然,尽是一片沉静,波澜不惊,偶尔看向座下亲友,回以微笑不语。

他不懂她是否真的放下当年那些旧事,毕竟他也曾听到帝都传去西北的消失,总有那么几次皆有“云轩帝姬抱恙”之语,他以为是当年那些事情的后遗症,心中总有悔恨歉疚,如今,却是分不清如何面对了。

忽有一日惊云起,却是天道有轮回。

陆景港当即下诏,命礼部开始着手赐婚事宜,又赏了秦赫黄金百两百亩良田做聘礼,敕封苏媞为二品诰命夫人,聘礼按照县主份例准备,白梓霜领旨吩咐座下女官马上动手。就在大家以为陆景港笑呵呵的挥手,继续宫宴歌舞时,他话头一转,却看向萧启寒。“萧卿,说起来,这秦卿也是你麾下教练出来的将才,朕也该赏你些什么才好,也不好叫你平白来陪着。你可有什么中意的?”

萧启寒闻言,摸不清这个帝君所言为何,小辈们的牵扯他自然不清楚,陆景港一向心思深似海,他向来不曾猜透过这个他辅佐了几十年的帝君到底是个什么性情。今日他突然主动提出要赏赐,萧启寒心中忽然惊慌,不知是福是祸,赶忙起身行礼“臣惶恐,秦将军今日有此成就,皆拜由君上皇恩庇佑,臣不敢居功。”陆景港坦然大笑,他早知这个老狐狸会这么回答,他一向是软刀子磨人,从不轻易显露锋芒,除却多年前求娶谏议院阁老江家之女是用过一次阴谋,这么多年却从未见过他有任何的手腕。

杯盏轻声落于桌面,洪武帝君威严自周身散开,让厅堂之上众人肃然起敬,背部寒意顿生,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陆安林看向座上的父君,她似乎明白他要做什么,只是她不可阻拦亦不可多言。

“萧氏,护佑江山多年,劳苦功高,自然该赏。着,赐婚祁连王府二公子萧恒,与云轩帝姬陆安林,一应事宜由太子主管,礼部协理,天家婚事不可小觑,责令各部即刻安排不容有失。”

低沉的声音响彻大殿,纵然年迈,洪武帝君威仪不减当年,虽然只是赐婚,却好像如同三军出征一般令人震慑。大家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因着帝君的一点私心而已。

刚刚请旨赐婚的秦赫此时除了愕然再也没有别的心情,满目的华丽之景都只剩下了一个陆安林,她笑着,没有半点意外之色,好像一早便知道,而一早便应允。反观萧恒,他亦是望着陆安林,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后者缓缓转过头,粲然一笑,他知,这便是他心愿得偿。

陆安林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起身,在满堂哗然震惊之下走到阶下,萧恒也恢复神色如常,与她一同行至阶下跪拜。“儿臣领旨。”“臣领旨。”陆安默也收拾好心情,听到声音回过神来,见皇妹未曾有半点委屈不满,心中了然,急忙起身拱手行礼,“儿臣领旨,尽快督办。”陆安林抬头,与白梓霜相视一笑,母亲噙着泪,压制住心中的一点安定的欣喜,不枉费她细数余年的计算,她终是让儿女有了好归宿。

杳杳钟声晚,厅前华服满。陆安林和萧恒起身,接受众人的朝拜和祝福,她的目光一一落在熟悉的人身上,陆安胥,陆安默,何泌,何逸,白伯素……有人不明所以却还是期许地看着她,望她乐意,望她自愿,望她终是寻得良人;有人了然,轻笑着摇摇头看她掌握全盘却装作一无所知;有人明白其中纠结,明白背后深意,明白个中或者无奈或者情愿,皆作一笑置之,且看将来;有人暗自揣度,猜不透缘由便知欢贺佳偶天成,只求前路再无阻碍,一生顺遂。

也有人愕然,惊诧,不解……不知为何帝都已是这般光景,不明旧人为何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当年事,原来只有他耿耿于怀铭记于心,他人早已踏上前路去追寻自己的人生。秦赫黯然,他低估了这个女子,低估了她的心性,低估了她的品行。是他格局太小,原是他配不上她。

陆安林看着满堂喝彩,众人朝拜,悄悄拉了拉萧恒的袖子,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提前没有告诉你,莫怪,其他事情,有空再告诉你。”他偏过头看她,她眼里晶晶亮亮的,浅笑莞尔如同春日翻飞枝头的蝴蝶惹人欢欣,“怪你做什么,生怕我到手的媳妇飞不走?”陆安林趁着众人低头的间隙回瞪他,轻锤他的肩膀嗔他调笑。

原是前日,陆缳阮进宫请安,在凤娴宫与白梓霜闲聊时,问及宫中几位公主的婚嫁。白梓霜一时不好答,是也陆缳阮是长公主,帝君的姑姑,皇子们的姑祖母,问及小辈们的婚事也是应该。只是现下,宫中待嫁公主便有三位,云轩漱月两位帝姬皆是庶出,又有福星转世的身份,比旁人尊贵,陆景港的意思是,让她们自己选自己中意的夫婿。凌雪帝姬是侧妃所出,也不曾有特殊恩典,好安排些,只是这一向皇室规矩,须得长姐先出嫁,皇妹方才可以议亲。

如此,便有了拖沓,陆安林须得是最先出嫁,只是她身体一向不好,夫婿难择。家世要好,出身自然要尊贵,又得陆安林喜欢,对她要好要可靠沉稳,帝姬身份自然不会被怠慢,只是身子弱,总要托付给良婿。

陆缳阮听完白梓霜所言,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想来白梓霜身在中宫,对外界的许多事情知道的并不详细,对萧恒和陆安林的了解也仅限于一些下人们口中所言,并不真切,恐怕心中也是多有惶然。借此闲聊之机,陆缳阮将平素萧恒与陆安林的相处,旁敲侧击说与白梓霜,看似无心之谈,却大有文章。本就是一代叱咤风云的长公主,陆缳阮自信还是有这个本事的。

果不其然,白梓霜与陆缳阮聊过后,当晚便寻着为公主量身制作新衣的由头,将陆安林召进宫,屏退左右,母女密谈,没人知道她们说了什么,甚至许多人连陆安林进过宫都不清楚。

现在想想,陆安林不觉摇头轻笑,自己这个姑祖母,为了保护自己的孙儿,真是煞费苦心。萧恒不明就里,不知道祖母在背后谋划了这些事,自然也就只剩下欢欣。留下众人诸多猜疑,萧氏原是权臣,按照洪武帝君的心性,本不会让他们再多加壮大,虽说他从不是小气之人,但这锦绣江山总要有些防备。

而帝姬下嫁,更是这备受宠爱的云轩帝姬下嫁,却是让人看不懂了。这算是安插眼线吗?或者是以帝姬身份来掣肘萧家?众多的疑问留在余下人的脑海里,其实一切的疑问都来自于这些人都忘了,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帝君,也只是一个父亲。一个父亲,是不会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受委屈,让自己最疼爱的姑娘有半分不足。于是他选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选择相信他看中的后辈,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定然不会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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