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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棋局

帝都的冬天都是很冷的,萧群第一次见到玛尔的那个冬天,也是这么冷的。萧群看着面前这个冻得发抖却还是倔强的坐在一旁等他的姑娘,笑得与往日不同的温和,伸出手将她的手放进一个他早就暖好的羊绒袖筒里,看她抬起头笑得明媚坦诚,萧群想,这大概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期许和安慰了吧。他回以温暖的笑,却也只是短短的一会,在他目光触及大司马府门的时候,目光再一次恢复清冷。

何府的大门庄严肃穆地悲伤着,白绫挂在门匾上,风一吹轻轻浮动,张扬着这个季节最冷淡的悲伤。不同于萧群最熟悉的祁连王府的大门高台显著,何府的台阶比较低,纵然高官厚禄,可毕竟只是臣属,何信远在开府时就曾说过,“君君臣臣,礼数相当。”四角的天地,圈住了百十来口人,这就是皇亲国戚豪门贵胄。

沉重的两扇红木门紧闭,萧群知道,那里面有他的母亲,他的弟弟。可是萧群却没有亲情的温暖,也没有主动走近去询问为何如此之晚他们还不回家。好像问了也很奇怪,但是萧群就是想冷眼旁观,就好像,每一次他们的冷眼旁观一样。玛尔握了握他的手,她知道他心中所有的善念,所有的欢欣,所有的期许,和所有的,不甘。

这一切,都来自于他的家族,来自于与他所对抗的那些人,来自于他原本应该最亲近的那些人。那座赫赫威名的帅府,那座让天下人为之震撼的王府,是困了他二十多年的囚笼,是让他愤恨不平的鞭子,将来亦会是他一生难以平息的意念。

【番外·萧家纪事】

祁连王府萧氏,一直以来都是奕朝的一个传说。太祖时期,萧家太祖父作为护国将军,在西北战场一战成名,千里勤王战无不胜,回国之后受封祁连侯,世代功勋,子孙三代都过得极其平顺。那一年从西北归来,萧家太祖父从北境带回了一块上好的古玉,色泽晶莹剔透,一看就是用来装饰的佳品。回京后呈给太祖,太祖欢喜得很,当即下令送往天工府雕琢成玉佩赠与萧家。

毕方鸟,圆润色,种种点滴皆是象征护卫的守护之意,太祖父再清楚不过,这既是恩赏,也是提醒,更是告诫,君臣之义,乃是天道。而那块玉佩也就这么一直作为萧家的传家宝,世世代代传着,给一家中最为疼爱有出息的那个孩子。

玉佩的下一任主人,就是萧氏祖父,也就是萧群萧恒的祖父,萧敬。

萧敬也是一代铁血将军,战马上打下江山,守护了奕朝的国土,护卫了一方的和平,继承了爵位之后更是风头正盛,连平西南三方属国,收复了边疆失地。

年轻时的萧敬意气风发,对未来雄心勃勃,以为可以凭借着先天的优势和自身的实力在朝中军中博得一番天地。第一次上战场,便以三千骑兵深入敌军腹地,少年铁血,烈烈雄风都是陪衬,顺风而上另有一番作为。那次之后,萧敬就理所应当的成了天翼军的少帅,战旗之下自有一席之地,面目飞扬明朗,一时之间成了帝都世家公子中第一羡慕的少年。有多少姑娘都趁他在京时,在廊下街巷,躲着藏着只为窥得他容貌一二。

二十弱冠之年,萧敬的父亲,萧家太祖父去世。守丧期三年,丧期一过,这位少年元帅朝廷新贵就不顾流言蜚语各方猜测,上书陛下求娶嘉敏长公主陆缳阮。没人知道嘉敏长公主是如何与萧敬情投意合的,也没人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起初太后娘娘并不是很情愿,一直压着未曾拍板,后来也还是松了口。于是,满宫上下开始为这一辈唯一的一位长公主张罗起出嫁的各项事宜。

与皇家结亲,本就是让人眼红的事情,更何况,人人都知嘉敏长公主是太后最疼爱的小女儿,是帝君最偏宠的嫡亲小妹,娶了嘉敏长公主,这世代的荣宠便延绵不绝。说到底,吃不到葡萄便都说葡萄酸。萧敬那时,真真是站在风口浪尖上,顶着数万的压力,娶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直到后来,性情刚烈的嘉敏长公主亲自澄清,讲明自己与萧敬萧帅是两情相悦方才结为连理,没有权谋没有算计,并且下令处罚了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一干人等,这才让所有人都住了嘴。

虽然诸多风波,可到底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天翼军元帅与嘉敏长公主的大婚,成为那一年全城的话题中心,先说说嘉敏长公主的嫁妆有山那么高,再说说萧帅的聘礼如湖海一般流水一样进了宫,最后还不忘聊聊太后给嘉敏长公主铺张的喜宴有多华贵。总之,漫漫风尘数十年,这一对,在一个开满桃花的初春,喜结连理。

因为萧敬是武将,工作无他,也就是征战打仗,只是虽然多有分别,但是婚后的生活总归是举案齐眉,美满幸福。萧敬在外时,陆缳阮也会多有思念,那时驿站送信的,大部分都是嘉敏长公主加急送去前线给天翼军元帅的家书。其实信中也没什么多余的内容,只是一些日常琐事,家里的下人又如何调笑她的日渐消瘦,母后又叫她进宫去念叨些事务理整,皇兄又带着她去了京郊围猎。这些旁人永远不会得知的闺中密语,是他们夫妻之间在那分离的年岁里唯一的寄托和挂念。

萧敬也不负所望,一个又一个胜仗打下来,一个又一个捷报传回来,举国上下都在感叹萧帅的威名远扬,陆缳阮心里的石头也终于放了下来。嫁与从军之人,个中苦楚唯有自己知道。日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到了回朝那一日,才算终于安了下来。四方安稳,天下太平,皆有劳于天翼军连年征战,赏赐了一遍又一遍,陆缳阮终于等到了她的夫君如期归来。

只是天不遂人愿,萧家人原本以为这祖上的荫封可以永远延续下去,却忘记了这世上还有“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先帝与萧家祖父,有如现在的陆安默和萧恒,亲如兄弟桃园结义。只是君臣先于友兄,总是帝王至尊大于一切。萧敬在一次长途跋涉之后大胜归来,却不曾想回朝之后的第一天,就接到了恩养赋闲的旨意,圣旨上明着说“萧卿在外征战多年,治军严谨战无不胜,朕念其操劳,年事已高,特赐一品军侯,在家侯用。”

彼年,萧敬才不过而立有二。

萧敬寒了心,但他就算再飞扬跋扈恣意刚烈,也知道皇命不可违逆。于是他就上交了兵符,呆在家中开始赋闲。整日练剑习武,甚至学会了舞文弄墨,过得自在闲散,偶有空闲,还会带着夫人到京郊游玩赏月,那时,大家都说,于史书之上的帅府,祁连侯此举真是明智。

及时收手,好歹落得个富贵平安。

身为天翼军元帅,萧敬常年征战在外,与妻子在一起的时日不多,从前总是感叹自己身不由己,两地相思无处话闲愁。如今在家中闲养,他倒是乐得清闲,与妻子一同花前月下,好不自在,享尽了天伦之乐,与母亲一起感念父亲的德行品性。在这期间里,还迎来了他和陆缳阮这一生唯一一个儿子。

萧启寒出生在崇元三年的第一场大雪,那天漫天飘雪,洋洋洒洒的大雪盖住了祁连侯府的每一个屋顶,嘉敏长公主的哭喊声撕裂了整片天空。萧敬急得直跺脚,按捺不住心里的焦急,在房门前转来转去,任凭下人们多次阻拦,还是跑进房里去,陪着夫人生产。陆缳阮第一次产子自然凶险,惊动了宫里的太后急急的赶来看望,只是陆缳阮从小也是个不老实的,经常在外面玩闹,身体一向很好。太后刚刚赶到,就听得屋里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陆缳阮生了。

那天是初雪,是寒意侵入帝都的源始,陆缳阮躺在榻上有气无力地笑着,萧敬都顾不上去看孩子,只一心想着夫人受累受苦,忙前忙后的吩咐着照顾着,太后抱着刚刚出生还未曾有名姓的婴儿,总算放心将女儿交给了这个五大三粗一脸武人心思的男人。

最后,还是太后给萧家儿子起了名字,名为,萧启寒。

萧敬之于萧启寒,就像现在的萧启寒之于萧恒,几乎是严加管教,爱重有加。经历了夫人生产,见过了那般艰险,萧敬决定一生只此一子,再不肯让陆缳阮深涉险境,鬼门关前走一遭,他可不想有了儿子没了妻子。于是,萧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萧启寒的身上。他知道,当今帝君生性凉薄,多疑猜忌,所以他萧家在这一朝算是没了念想。但是,谁能说,以后也没有了呢?

虽然说在萧启寒成长的过程中,大大小小的战争不断,边境的安稳总归是需要有人去维持的。但是帝君的忌惮之心已起,那便没了任何的情分可言,崇元帝君到底还是没有再给萧家任何恩宠,甚至连自己曾经最疼爱的亲妹也没了用处。如此这般,他萧敬不甘心,不甘心让萧家世代忠良就这样没落在帝王权术之中,既无过错又无二心,他自然,不甘沉寂。

终于等到了帝君迟暮,萧敬虽未多涉朝政,但是朝中形势他看得清楚,他知道将要受到重用的皇子必是当时的五皇子陆景港,这是他喜闻乐见的事情。陆景港善武事,精于剑道,对西境多年来的拖沓也是甚为不满,他知道,军中暂无可用之人担当元帅之位,天翼军仍是以他萧家为首,所以萧家再被启用之日,并不久远。

于是萧敬就等啊等啊,等到萧启寒接任了天翼军元帅之位,奉命娶了言官之女江笙,等到江笙诞下萧群,崇元帝君还是吊着一口气,不曾给陆景港任何施展宏图大业的机会。这么多年过去了,萧敬的心性也被磨平了,陆缳阮也在身边时时劝慰着,安抚着,渐渐的,萧敬的执念已无当时那般深重,他开始放眼于家族,放手去享受天伦之乐。可就在这个时候,崇元帝君薨逝,陆景港继位,同时,西陵国大举进犯。

这次,萧敬虽然一腔热血未曾消灭,但是早已没有当年那样的沸腾。

萧启寒临去之前,江笙才刚刚生产,孩子一出生,萧启寒就接到了带兵出征的旨意。这一个孩子,萧启寒没了当初迎娶江笙时的无奈和憋闷,也自然就少了些对萧群那样的冷漠和不喜,他因为不能陪在夫人身边出月而自责,但是江笙似乎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淡淡的,让他不要担心。他亲自为小儿子起名为萧恒,恒,意为夫妻情分恒久,不知道江笙是否因为这一个许诺而有半分喜色,反正萧启寒是这样解释的。

大军出征在即,陆缳阮却以江笙身体不好为由,将萧恒带到自己的院中,与萧敬一起抚养。江笙并未多言,只是看着孩子被婆母抱走,深深的望着。江笙不喜出门,嫁入侯府后便犹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众人面前,若有人谈起,皆是只知祁连侯夫人,却是忘了还有个江家小姐一说。总道当年事,再无平生意。

不知是否是因为萧恒出生在萧敬的心境有所改变这一节点上,无论是父亲,还是祖父母,都对萧恒比对萧群更疼爱有加,萧群养在江笙身边,虽说父母双全,并无求全责备,但是江笙生性冷淡,萧启寒当年也正是闷着一口气没有发泄,萧群也未曾享到一日孩提之乐。反观萧恒,虽然不曾养在父母膝下,但是祖父母慈爱,日日疼惜,萧敬亲自教习武艺,陆缳阮亲手教书文,还请来当时帝都风名最盛的教书先生来教习诗文,当年的萧恒当真是帝都最令人羡慕的世家小公子。

这些秘密,终究是随着萧敬夫妇二人而继续沉沦。没人知道那一年萧敬见过了萧启寒娶到江笙时用下的手腕之后默默收回了将玉佩赠与他的手,也没人知道当陆缳阮看到萧群年少时就显现的狠绝之后转身回到院中沉思一夜,再无天伦慈爱。

洪武四年,萧启寒凯旋归来,那一强盛的名声竟然盖过了当时自己的父亲,萧敬听闻也只是摇摇头,轻笑不语。当时他正抱着只有三岁的萧恒,任由他扯着自己的胡子,看他笑得一脸无害,打他都下不去手。陆缳阮在一旁笑着,岁月无情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可是风韵犹存,她还是当年的模样。

萧恒长大了,一日日的翻着花样给老爷子夫妻俩找乐子,骨子里是萧家儿郎的桀骜不驯,却偏偏是由陆缳阮带大的,身上多了一丝沉稳皇家贵气,说他是帝都第一公子,真还不是萧敬自己吹嘘。那时的萧恒已经和东宫打成一片,萧敬也不拦着,他知道陆景港不是那小心眼的,也就由着孩子们去闹。后来,萧恒与祖母在院中谈心,聊起东宫六公主,萧敬在一旁太师椅上躺着听着,忽然笑起来,用羽扇狠狠打了一下萧恒的脑袋。

“你小子,年纪不大心思不少,连帝姬殿下都惦记上了。”

萧恒揉着脑门,不甘示弱的回嘴,“那时,可是随了祖父您,未到弱冠之年就惦记上长公主了。”那一天,萧恒被罚抄《孙子兵法》三百遍。气鼓鼓的萧恒和气鼓鼓的萧敬让陆缳阮笑得直不起腰。可是祖孙三人似乎都忘了主院的萧启寒和江笙才是萧恒的生身父母,也忘了,其实两位老人家还有一位孙儿。

萧群那天就那样躲在院门旁,看着祖孙三人欢声笑语,纵然被罚打闹也是言笑晏晏,他沉了双眼的光彩,转身回到自己的房中,去完成父亲随手布置下的课业。那一年,小小的萧群和小小的萧恒,都进入了人生的转折点。一人在那四方的宫廷之中许下守护一约永生永世都不会放弃,一人在一角院庭中自以为体味到人情冷暖轻许了百世抱负。

广宁五年,那天,萧恒正带着陆安林在城西的一处园子里摘桂花,小小的花骨朵开的灿烂又委婉,香气馥郁,萧恒别了一枝在陆安林鬓间,笑看她抿唇笑得羞涩。忽然小厮来报,老王爷病重,请二公子回府。

萧恒慌慌张张的赶回府,身后跟着陆安林。

房内已经站着侍疾的江笙和下了朝收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萧启寒,还有……萧恒几乎只在每日请安时才会见到的萧群。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悲戚,带着离别的伤感,却又都各有不同。只有在一旁静静候着太医诊脉的陆缳阮,她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像今天不过是以前平常的每一天一样。

陆安林抬头看着这满屋子的人,唯有在这一天才会聚齐到一处的这些人,带着几乎相同的表情,站在一起,看着榻上那个垂暮的老人,可是谁心里在想什么,谁又知道呢?她也看着榻上那个老人,花白的胡子若再加以打扮也算得上美髯,皱纹深深却没有岁月无情生死一线的沧桑,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纵然目光混浊也未曾搅扰半分他心中的赤子之心。陆安林抚上萧恒的后背,她来不及去悲伤又一个对她极好的老人要离去,她知道此刻比她更悲怆的是在她之前半个身侧的少年。

平日里再年长也会顽劣的像个孩子的萧敬,此时此刻只能躺在榻上,呼吸极其缓慢微弱,气若游丝,说的也不过如此吧。萧敬看着进门来的萧恒和陆安林,勉强撑起一丝笑意,抬手想如往常一样狠狠敲一下萧恒的脑袋。这一次,萧恒没有躲,他忍着眼泪把头凑上去,凑到萧敬的手下面,任凭他有气无力的落在天灵盖上,从食指微曲变为掌心贴着他的额头。

“恒儿,祖父这一生……这一生,纠结了一生的建功……立业……荣华富贵,你要记得,切莫……切莫重蹈覆辙。”

他颤颤巍巍的,望了望陆缳阮,她明了,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在萧敬的眼前晃了晃,他点点头,她把玉佩递到萧恒的手中。身后的萧启寒萧群看到那块玉佩皆是一惊,心中寒意攀上头脑中,尤其是萧群。萧启寒这么多年没有得到过,到如今中年看到也就罢了,只是萧群,同辈之争往往更为惨烈。他几乎是凭借着教养忍住了上前去质问的愤懑,可一腔愤慨又该如何发泄。

萧敬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萧恒拿着玉佩有些不知所措,抚着他的额头以表慰藉,陆缳阮撤到一旁,让他们爷孙俩自己说说话。萧敬把手放在那块玉佩上,萧恒握住他的手,看着他已经开始迷蒙的双眼,拼命忍着即将落下的泪,仔细听着祖父的临终嘱托。

“这是……这是我们萧家世代功勋的象征,是我们……萧氏儿郎的荣耀,今日……今日我将它……托付与你……你要……要记得……守护好这个荣誉,守住这个家……一生……一生平安顺遂,娶得……心爱女子,相守一生。”

陆缳阮在一旁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她今日比往常陆安林见她的任何一日都要穿的光鲜,色彩亮丽的好像当年那个纵横帝都的小公主一样。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用他们夫妻之间的方式,告诉萧敬,告诉所有人,嫁与他,嫁入王府,相夫教子守着一方天地安稳度日待他归来,她从不后悔。

陆缳阮静静地转到陆安林的背后,陆安林对她一向没有什么抵触,算起来,她还是她的姑祖母。她记得这个慈爱的老人,记得这个每每进宫来会拉着她的手问一问萧恒有没有欺负她,总是会在她来王府玩的时候,做一桌子好吃的点心给她,逢年过节,还会给她做一身新衣服。她那样慈爱,那样温暖,却在今后都将以一人之身去面对这世间所有清苦,这世间,她失了她的夫婿,终将唯剩她一人。

萧敬的视线里出现了陆缳阮,他便将手抬起来,伸开手去寻他的心上人。他这一生,追寻了几十年的丰功伟业,做的每一个决定他都不后悔,可他最骄傲的,最得意的,便是坚持初心顶住压力,娶回了他这一辈子唯一深爱的女人。陆缳阮迎上他的手,双手紧握,十指相扣,年岁匆忙,她爱他如初。

目光灼灼,眼眶里都噙着泪,萧敬和陆缳阮相顾无言,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在岁月里被磨成了无需多言的默契,她知道,纵然沧海桑田,他最后最挂念依旧是她,她唯有让他放心,他才不会在弥留之际满是担忧。她笑了,笑得明艳,笑得如初,笑得一如当年廊下花间,他拾到她环佩时那样灵动。

萧敬终是撒手人寰了,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萧恒保持着跪在塌前的那个姿势,一如所有萧家男儿一样静默落泪。悲伤地平静,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不打扰任何人的,表达自己的哀悼。陆安林挪到萧恒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把他扶到一边,让侍从把萧敬的遗体抬出去,抬到正堂里去收拾后事。萧恒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盯着陆安林的眼睛,陆安林也回望着他的双眼,窗外斜阳照射着院中的桂花落满地。

从此,萧家长辈便只剩下陆缳阮一人。

发丧之后,陆安林在东宫见到萧恒的时日便少了,他在府中为萧敬守丧,跪经念经,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连身形都变得高大伟岸。若是萧敬在,定会叹一句“不错,是我萧家的好儿郎。”陆安林跪在正堂上叩首,每一次都是真心诚意的悲悼,也是真心诚意的祈祷,“祈祷以萧氏功勋忠良,守护萧恒一生顺遂。”彼时,那是她能给他的最好的祝愿。

晚间,送走了所有宾客。萧群拦下了将要回后院去侍奉陆缳阮的萧恒。

他终是按捺不住了,陆缳阮一向疲累早回后院,留下萧恒一人在前厅应对周旋那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诚哀悼的文武百官。萧敬走了之后,她就好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长公主的风采高贵也不再有,疲于应付那些假笑虚伪的面孔,她不想听所谓的节哀顺变,每日都早早回到他们的院子里,看落花流水日复一日。萧群总是压着心中的不满,想等丧期过去再多责问,可是今日,他发现当所有人都察觉到萧恒腰间玉佩是毕方佩之后,便没人再将他这个世子放于眼中。萧群如同一只血气方刚的幼狮,彻底怒了。

“兄长,有事吗?祖母还在等我,要早些回去……”萧恒应对了一日那些伪装悲哀的高门显贵,此刻也有些累了,偏偏萧群一脸阴沉,看着就让人不舒服。“毕方佩。”萧群短短三个字,萧恒就已经明白了他所来何事。“此玉佩也非是什么可号令千军的物什,只是祖父留与我做个念想罢了,兄长切勿多想。”

萧恒只想尽快回到后院去与陆缳阮侍奉,而不是在这里与亲生骨血周旋所谓的传家之宝。萧群似是被他这句噎住了,他知道他此言不虚,但是内里的一口气终究是憋着不肯发作,故作镇定的少年面目扭曲,他搭上萧恒的肩膀“我知道,这几日弟弟辛苦,早些休息吧。”

竟是萧群先提步离去,萧恒未做多疑,有些事情,他终是不曾亲眼见过,亦不会知道。只是匆匆回到后院,看见陆缳阮已经布好了晚膳等他回来,言及今日前堂的事情,萧恒也只是淡淡的以一句“与往日无常”一笔带过。可他想到萧群临走前的眼神,越想心中的烦闷越是非常,他知道祖母纵使再不问世事,对这些豪门争斗总是比旁人知道的更清楚。若真有一日难免兄弟相争,他只怕也瞒不过祖母。偏巧陆缳阮也看出了萧恒的心事,放下碗筷认真的等着萧恒说话。

“祖母,今日……兄长问起毕方佩。”

陆缳阮一脸意料之中的神色让萧恒确认告诉她是正确的,她抬手屏退左右,将头上一直随身不离的簪子取下交到萧恒手中,“恒儿,这个你先拿着,听我慢慢跟你说。”那簪子由翠玉打造,合欢花图样静静绽放,比翼鸟双飞其上,花瓣之间都是夫妻恩爱的美好祝愿。华贵异常,美得让人屏息,多年过去,华彩亦未曾褪去。

萧恒没了当时接下毕方佩的慌张,他恣意半生,年少时皆在帝都放浪而过,但他仍是世家公子,是祁连王府二公子,当日也不过是因着祖父即将离世所以心有哀恸才迟迟不肯接受毕方佩。今日为着生死争斗,他也不过是浅笑应下祖母的馈赠,他知,这条路,终究是开启了。

“你可知,为何你祖父不曾将这块玉佩示于你的父亲和你的兄长?”萧恒摇摇头,这一点他真的不知道,他生于王府,却对这个王府里的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比如,他的父母为何疏远,他的父亲为何不喜欢他的世子兄长,这些都是萧恒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探寻到一个答案的事情,前人若想隐瞒,岂是后背可轻易探知的。“当初你的父亲,为了求娶你的母亲,用了些非常手段,虽然阿敬也是希望他能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正如他今日对你的期许一般。”陆缳阮抚着萧恒的束发,眉眼中尽是温柔,忆起当年事,忆起那段被人人称颂的绝世爱情,她总是这样的温柔。

忽然她眸中的凌厉骤然,语气也冷淡起来“可他不该强人所难,以侯门高贵去胁迫他人,这是他错之所在,因而阿敬一直不肯承认他是萧家真正的接班人。”陆缳阮仍是轻轻拍着萧恒的头发,可他却觉得她的动作生硬了起来,整个人都陷入到回忆的洪流中,被当初的情感牵扯着。他拉住她的手,给她一些抚慰,陆缳阮见他神色仍旧清明,一片坦然,自然是欣慰,“萧群亦是如此,他受教于启寒,没有半分你母亲身上的温和儒雅,空有野心铁血手腕,只可惜少了悲悯之心,这样的人,也难成大器。”

寥寥数语,萧恒心中已然明朗,也知陆缳阮撑至今日,也不过是等着他准备好,亲自去迎接这高门王府之中的无奈和即将到来的风浪,她要亲口说与他听,让他明白,前半生风华安稳,不过是因为有人护着顾着,可如今,他的前面已经失了一人,或许在不久之后,会失去另外一个人,他必须要学会如何去面对这一切。

陆缳阮见他深陷沉思难以自拔,她亲手养出来的孩子,她知道他的心性,必是在纠结血肉亲情和保命升迁之中,可万事不能两全。陆缳阮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阿敬知你怕是无法接受真相,他留了一句话给你,单单留给你,他说,林木安然不是一人之力。”萧恒失笑,果然,唯有男人最懂男人,这是他们男人之间的话语。也是萧敬懂得他的牵挂的象征,是他了然于胸的情意。

萧恒点点头,他明白了。

“这是我当年出嫁,母后赠与我的玉簪,寓意夫妻和睦比翼双飞,我本想留着给你日后的妻子,但是现在总是要提前与你了。这也是母后高瞻远瞩知道皇兄刻薄今后恐不能容我一生荣华安稳,所以赠与此簪,手执此簪者,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与皇族谈判交易,可以保命。”

那天,对着陆缳阮依旧慈爱的目光,萧恒在萧敬离世后的这些时日里,第一次流下了眼泪。他的悲怆,他的纠结,他的遗憾,都在这个傍晚,在他最亲爱的祖母面前,毫无遮掩。

从那天之后,萧恒重回东宫,他仍旧是乐呵呵纵横马场的鲜活少年,也是聪明绝顶挥洒豪情的翩翩少年,只有陆安林看的出来,他身上的枷锁,比之前重了千斤。后来秦赫一事,陆安林病重,萧恒在她塌前与她说话,讲述了这些年所有的经历过往,她知道的,不知道的,他都说与她听。包括王府中事,朝局纷争,宫廷手段,他都细细说与她,没有欺瞒,没有隐晦。他知道她明白,也知道这世上恐只有她可以懂得他心中惶恐一二。

果不其然,陆安林安静地听完,万分平静,只是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浅笑莞尔“阿恒,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她满目萧然,目光悲戚却没有同情,她只是静默着,静默着心疼他这些年的隐忍和不忍。天家富贵,在外人看来或许是极端的荣华,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个中因由,其中萧然,唯有局中人方才得知。萧恒从袖袋中取出那支玉簪,为陆安林轻轻挽上一个简单的发髻,她也不知道他那里学来的,只知道他笨手笨脚的,竟比一向手笨的熙和挽的还难看。

“这下好了,以后再不用嘲笑熙和手笨了。”陆安林望着镜中的自己,向身后的萧恒打趣,萧恒也不恼,只由着她打量那支簪子。“这是哪里来的簪子?真好看。”陆安林早已没了当时那般的苦闷,这些时日渐渐也变得活泼起来,萧恒感念不易,收敛了当初的风流顽劣,总是顺着她,温柔无比。“这是祖母让我赠与你的。”陆安林不明,伸手要取下簪子,却被萧恒拦下,“安儿,答应我,以后无论所为何事,你都要时时戴着这只簪子,可好?”陆安林见他满脸紧张和正经,也不再玩闹,只凭着心中对他的那些信任和多年的情分,重重点头。

后来,陆安林戴着这只簪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年轻一辈都只当是她新得了一支好看的玉簪,背后的缘由陆安林也不曾向他人提及。只是在进宫时,面见帝君帝后,二人皆是一震,目光流连于萧恒与陆安林之间,见萧恒只是轻笑抿茶,陆安林也是讳莫如深。旋即面目恢复如常,说笑家常与往日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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