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丛生,莫要后悔】
徐锦送来了熬好的药,陆安默和白伯素敲了敲门,进了门却只见陆安林坐在地上,瞪着眼睛要打萧恒,萧恒身上扎着针动弹不得由着她欺负。“林林,你这是干什么,等会你阿恒哥哥要是嘴歪眼斜了,看你怎么办。”陆安默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拉到一边,示意徐锦上前诊治。
陆安林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只是盯着萧恒,看徐锦给他拔针,看他皱着眉喝下药,然后闭上眼睛深呼吸调节气息。陆安默看着她,笑着拍她“真是女大不中留啊,你看看你。”陆安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殿里的人笑懵了,嗔怒着锤了陆安默一下,“有你这么开你妹妹玩笑的吗?你怎么不把我直接嫁了?”
“我觉得可以。”萧恒调完气息突然接了一句,白伯素他们笑得更开心了,陆安默把帕子丢到他脸上,“我觉得不可以。”
陆安林坐不下去了,绯红着脸,丢下一屋子人带着汐月就走了,身后满堂笑声害得她脸红的就像即将到来的夕阳暮色晚霞。汐月在后面叫她,却不曾想她越走越快,步伐快得汐月都追不上。“小殿下你慢一点啊!”陆安林听到声音,突然停下来,站定的时候汐月差点撞上去,她猛地回头,直直的盯着汐月,“鱼汤!”汐月哭笑不得地把她带回渺絮阁,“我的小殿下,你都在外面转了一天了,病还没好呢,别管了,好好歇着吧。”
暮色起,夕阳西下的时候,染红了庭院深深的木芙蓉,白色的花瓣成了橙红的样子,好像姑娘家涂了胭脂,让人欲罢不能的娇羞。陆安林坐在廊下的吊椅上,她总是这样坐着,柱栏的这个地方都磨出了一块痕迹。
汐月站在廊前给花草浇水,渺絮阁最金贵的就是帝姬小殿下喜欢的这些花花草草,别人都碰不得,只能让汐月姑姑来侍弄,这是渺絮阁心照不宣的事情。“小殿下,你再多看会汐月,汐月可要害羞了,就跟小殿下晌午时一样。”陆安林一口茶卡在嗓子里,不住地咳嗽,刚刚才好的双颊又染上了绯红。“汐月!”汐月抬头看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收了水瓢和小桶,放到一边,也走到廊下。
“小殿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陆安林知道汐月在问什么,她们在一起的时日,比她和陆安胥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要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最了解陆安林的人,陆安胥都要排在汐月后面。
汐月是渺絮阁里年轻女使中最稳重的,很小的时候,汐月就被洛如帝后送到渺絮阁贴身照顾陆安林,陆安林和她的关系是最好的,秦赫的事情,就是她第一个发现的。可她没有真的见过秦赫,只是从她的小殿下口中听到过,那个挽长弓降烈马意气风发的少年。
听他今日射下一只苍蝇,明日又降服了一匹烈马,听他十项全能,听他鲜衣怒马。她知道她陷得深,朝朝暮暮满心满眼都是他。可是,汐月每每入夜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哄她睡着之后,都会看着陆安林彼时依旧天真烂漫的眉眼,若是真的两心相悦便也罢了,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后来陆安林大病醒来,汐月坐在她床头照顾她,她说“人生在世不称意,十有八九,但是总有那么一点一二,是属于你的际遇。”汐月之于陆安林,如姐如友,身为长姐有些不能与妹妹们说的心事,陆安林都会在夜深人静说与汐月听。然后听汐月唱一首江南水调,再沉沉地睡去。
萧恒也好,秦赫也好,汐月都比旁人知道的更多些,至少更知道她的小殿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在汐月心中,她早已当陆安林是自己亲妹妹看待,纵然她不配与她相提并论,只是她希望,她过得幸福安康。她仔细的守着陆安林,计算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为她挡下许多不必要的烦扰。她也曾以为秦赫可以是她最后的归宿,后来现实让她失望,从那天开始,汐月隔绝了陆安林不再接触任何有关秦赫的消息,她期盼她忘记。
可是她忽略了一个人的执念至深,是刻骨铭心的,就像她自己一样。
太阳已经落到了屋顶之下,还留有一点边缘可窥探,东边的天几乎已经黑下来了,月亮缓缓高升,星辰开始显现容貌。陆安林拉住汐月的手,将头靠在她的胳膊上,汐月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环着她。
“汐月姐姐,你知道吗?我每次都很纠结,秦赫,就像是远在天边的一个明珠,你想去追寻,想去靠近,即使受伤也很难放弃的执念,但是萧恒,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像一片苍穹下展翅的苍鹰,替我挡下了所有从天而降的苦难,有他在会很安心。秦赫,有些像我幻想出的萧恒,萧恒却是我理想中的秦赫。”
陆安林摇摇头,她不知道如何区分清楚这两个人,她不懂情爱。年少时所有的炙热都给了秦赫,纵然痴心错付情伤极深,也未曾改变。而今面对萧恒的炙热,她又开始退却,她不知道自己感情到底是怎样的。她不想负了萧恒,她不想让他失望,可她又觉得,若是带着对秦赫的执念心安理得的接受萧恒的爱护,对萧恒更是不公平。
汐月不语,她深知这种事情外人是解决不了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事人说不清道不明,别人说再多都是无益。她只是轻轻哼了两句小词,然后坐在了栏下,看着那几朵木芙蓉,思绪飘到了很久远的那个冬天。她释然一笑,了却了红尘半生。陆安林听见汐月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飘散进晚风里,飘到木芙蓉上,打了个转,尽归尘土。
“其实小殿下,有些事情没必要想的这么清楚。你以为的亏欠,在别人看来也许不算亏欠,你以为的情深款款,也许别人根本不屑一顾。你要懂得,抓住身边人,抓住那个命定之人,无论前路有多坎坷,只要最终看破了,就是好的。”
陆安林看着汐月,她想起了第一次遇见萧恒的那天,他们一起在榕树下挖到的那个香囊,绣工细致有大家闺秀之气,是锦绣鸳鸯戏水图,只是配色极其凄凉,黑白的鸳鸯,底色却是殷红,像是鲜血。
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十里红妆九族亡,庭前折柳泪百行。”当时,萧恒看到了,马上就接了下一句“愿妾消愁结新欢,莫恨我这负心郎。”
汐月想起来那年雪月廊前,那个姑娘一袭红衣苦苦等待,红妆素裹,凤冠霞帔让她看起来神采奕奕。直到嫁衣几乎被白雪掩盖褪去了原本的颜色,双腿酸麻无法行走,她还是没有等到那个她想等的人。她跌落雪地不知所措,听到院外兵荒马乱,叫喊声和火光直冲云霄。那是她第一次听到短兵相接的声音,哭喊声震碎了一地的积雪,白雪掩盖了一切杀戮的痕迹。
她原是户部尚书府独女,安尚书最宠爱的小千金,父亲官至尚书圣眷正浓,一家人其乐融融。可是不知道为何,有一天突然有人上疏弹劾安尚书,说他涉嫌贪污纳贿,当天安尚书就被扣押在宫里,然后就再没出去过。这个案子震动了朝野上下,安尚书是出了名的清官,为官十载,两袖清风。突然出了个贪污受贿的罪名,一时之间大臣们都难以接受,帝君更是痛心疾首。可奈何,弹劾那人证据文书一应俱全,安尚书的罪名,到底还是坐实了。如此证据确凿,众人再疑惑,也只能叹一句知人知面不知人,帝君再惋惜,也只能下令查抄尚书府。
于是尚书府成了全城的笑话,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变成了他们,变成了刚刚定亲却突遭家中变故的尚书千金。安小姐,也在想着这些事情,哦不对,她来不及想这些事情了。
那一天,她本该与心上人相见,让他看看她穿上嫁衣该是如何倾国倾城,可是一朝鸟雀散,原本风光荣耀的尚书府被抄家,与之定亲的翰林院司马一家也遭牵连。一夕之间风云变色,尚书府全府上下几乎被杀完了,女眷全都以罪奴没入皇城,而司马家的男丁也都没逃过被发配边疆的结果,包括他。
起初,安小姐还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受尽宠爱的千金小姐沦为阶下囚,总是需要适应时间的。更何况,她父亲是因为犯了贪污渎职才被查抄,在皇城中,奴婢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向来百姓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贪官。可怜的安小姐更是受尽欺凌,直到她遇到了洛如帝后,那个温柔端庄的女子。她把她带回宫,让她做她宫里的女使,不许人再欺负她。后来,还让她去东宫侍奉她的女儿。
洛如帝后告诉她,“你要坚强,即使很辛苦,你也要坚持下去,为了你的家人,为了他,你要等他回来,你们还有很长的以后。”安小姐那时就决定,要好好地往上爬,要坚持下去,等着他回来,为父亲平反。
而那时,正值西陵国进犯,可巧就在他发配充军的那个地方。所有罪奴都被拉到前线去当挡箭牌,他也不例外。哪怕再怎么武艺高强,再怎么挣扎求生,战场刀枪无眼,久远的时间终于让阵亡的死讯传到了前尚书府千金的手中。彼时她已是东宫渺絮阁的高等女使,她忍气吞声细致入微,只是为了待到他归来那日,可以用她的功劳为他求一个自由。
可惜事与愿违,她终于还是等不到了。得胜归来的与他交好的士兵,托了很多关系将他临死前留下的一封信交给了她。上面只有四句话,熟悉的字和点点血迹湿了她的眼,泪水将信纸上的墨水化成一块墨迹,浸透了她从此再无生机的心。信上说。
“十里红妆九族亡,庭前折柳泪千行。愿妾消愁结新欢,莫恨我这负心郎。”
陆安林很安静的听完了这个故事,这个她一直想问,却一直不敢问的故事。她听母亲说过汐月的身世,母亲不肯说太多,只告诉她,汐月以前是大家小姐,是因为家中横祸才沦落至今,她嘱咐陆安林不要看低了汐月,嘱咐她要照顾汐月。也是,陆安林第一次见到汐月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女子举手投足间都与其他的婢子不同,有大家风范。如今,总算是知道了故事所有的始末。
陆安林总是觉得这个故事背后还有什么很重要的牵连,可她没办法深问,对这个故事越深入的探究,对汐月就更是多一次折磨。她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她的话,她只能抱紧她的肩膀,与她一起看着那朵洁白的木芙蓉。“小殿下,人生太长了,长到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生了变故,所以,不要让自己后悔,不要错过那些爱你的人,不要等到永远失去了,就要后悔了。”
总是局外人比局中人更通透,适合或是不适合,都抵不过一个情字来得稳固。
那天晚饭,陆安胥听闻消息来找陆安林,一起用膳的时候紧张兮兮的听陆安林说着,消息是何逸告诉她的,他来的时候,她还吓了一跳。何逸说晟誉堂出了事,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陆安林。这不,晚上的时候就来了。
“姐姐,你别操心他们,哥哥和何逸他们会好好照顾萧恒的。”陆安林笑看她,一脸的“你怎么知道?”,陆安胥被她看红了脸,低着头扒了两口饭,闷声说着“东宫都知道了好不好。”陆安林放下碗筷,撑着下巴调笑她“此言差矣,哥哥可是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怎么可能都知道了呢?”陆安胥有些慌了,眼神躲躲藏藏,吞吞吐吐的搪塞着,“那就是知道了嘛……”陆安林看她也没有再继续逗她的必要,于是正色道“安胥,你是怎么想的?可是……真的认定了?”陆安胥抬头看她,长姐如母的端庄让陆安林浑身带着点不可名状的温柔,又有不可言喻的严肃。
秘密总有被看破的一天,陆安胥早做好了准备让陆安林知道,“长姐,你知道我的。”她看着她,同样放下碗筷,她笑了,藏着三分贞烈,两分坚韧,剩下的皆是求得一心人的喜悦和幸福。
陆安林也笑了,只是笑得极浅,没人知道她想起了谁,只是良久之后,她忽而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既然你们决定了,不后悔,便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守住彼此就足够了,其余的,不用担心。”陆安胥握住她的手,倾倒在她身上,一双明眸忽闪忽闪的,干净纯粹的感情就在那里面像一池春水缠绕住世间多少柔情。“你这么说我,想没想过你自己?前几日母后找过我了,父皇有意为你指婚,母后问我的意见。”
陆安林有些愣怔,她知道终将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早,“那你怎么说的?”她轻轻拍着陆安胥的背,替她捋顺肩上的流苏,“其实我和母后想的一样,母后说,从前放任你去追逐自己喜欢的人,是为了让你懂得世间情爱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成为故事的,谁知让你伤重至此。到今日,真的要为你的终生去打算,母后迟疑了,她害怕自己又看错了人,她希望你托付终生的那个人是这世上最爱你最不忍心让你受伤的人。”陆安胥坐起来,挪了挪垫子紧紧挨着陆安林,抱住她的胳膊伏在上面,“长姐,其实这个人一直都在,你也一直都知道,不要再自苦了,也不要再推开他,答应我,余生要过得顺遂安康平安喜乐,好吗?”
陆安林想的出神,笑而不语,低垂着眼睛沉默安然,直到陆安胥着急地晃了晃她的胳膊,她这才回过神来,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姐姐什么道理不懂啊?”
乱世之中,要求得一个平安喜乐,真的不容易。只是有人愿意用尽一切打造一个假象,为搏红颜笑,千金散尽,夫复何求?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准备好了接受一个她曾想过,又不曾想过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