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无意穿堂风,却偏偏引山洪】
那年入冬,十月木芙蓉开满了整个渺絮阁,清晨早起窗棂上已经可以结下霜花,对着铜镜轻轻哈气便会模糊了镜中颜,陆安林看着镜子里照出的早就送来的新宫装,云锦边凤凰纹素白宫装,向来是清冷的色调配上极尽华丽的纹饰,竟有一种诡异的相配感。
梳妆之后,陆安林觉得身子乏力,想去外面转一转。汐月就陪着她去渺絮阁外的小花园散步,只是走过几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就经过了好几队抬着典籍和书文的人马。汐月笑叹,自从帝君下发诏令要设宫宴迎大军回朝,几乎整个皇城忙的是人仰马翻。陆安林浅笑不语,淡淡的受了几个礼,便回去了内殿。
洪武帝君年轻时殚精竭虑,心力交瘁之时常常也是忧思郁结,虽值盛年,到现在也是百病缠身,像宫宴庆典这样的细碎大事,皆是交由东宫太子去准备,偏偏这次又不是一般的庆典,西北多年征战至今终于得以平反,举国上下一片叫好,安宁度日的百姓对这支冲出突围的天翼军格外重视。如今既然为表重视设下宫宴,自然是既不能逾距又不能亏待,礼数位份样样都要周全。
礼院的人个个都小心谨慎,生怕一步错步步错,太子殿下又是出了名的严格正直,更是万分都不敢懈怠。东宫这边也是一点不安宁,一面要照顾到还在病中的云轩帝姬,一面又要跟着太子殿下做事,每个人脚不沾地片刻不得闲。煎药备膳,准备典籍文书,下发诏令明示公告,样样都是忙里忙外的。
晟誉堂才是一切风暴的中心,为了方便,太子殿下几个要好的帮手还真的住到了东宫,暖阁每天晚上挑灯夜战到黎明破晓。
“我的好太子,你可放过我们吧,这都多久了,能不能歇一歇。”白伯素把书简往桌上一扔,跳到萧恒那边去勾住他的手让他不能动弹,整个人瘫在他身上,“你说这都中午了,也不让我们好好吃个饭。”萧恒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伸开手要把他弹开,谁知白伯素跟他对起来,压着他的腿不让他起来。两个人互相不肯让,都揪着不松手,干脆直接较起劲来。
“萧恒你说你,每天无不无聊,你看看你这张脸,严肃的跟你爹一样。”陆安默一个书镇扔过来,狠狠地瞪了白伯素一眼,“你可别说人家萧恒,他可是正儿八经在帮忙做事,可不像你,一天到晚每个正形。”白伯素白了他一眼,从萧恒身上下来,懒散的样子延续到了自己的桌子前。整个人呈“大”字形歪在凳子上,指着何逸一身的清淡笑得开怀。何逸回了个白眼给他,“你是有多无聊,把这里每个人都得罪一遍你才开心是吧。”
萧恒顺顺了头发整理好衣领,低下头继续做事,仍是一言不发。白伯素自讨了个没趣,想来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白伯素看向他手下的“冬宴宴请名单”,想起刚才萧恒反复盯着那两个名字看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清楚他是想到了什么,只是有些事情,无论他们身份多么尊贵,权力多么滔天,也无法左右。
阁内突然安静下来,异样的气氛顿生,常年习武的白伯素正在无所事事时,忽然嗅到一丝气息,不属于这里人的气息。右手按住身旁的佩剑,屏住呼吸等待后续的脚步,待到来人走近,步息皆是有意隐藏时,白伯素突然站起打开那扇窗,佩剑半出鞘“谁?!”
众人一惊,视线都集中到白伯素那边。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面容,刺客甩袖放出暗器直指陆安默,阁内众人马上站起护住陆安默,距离他最近的萧恒推开陆安默挡下暗器,被银针刺中。白伯素出剑格挡,刺客并不恋战,转身就逃走了。
眼见着白伯素已经追出去,何逸立刻推开门对门外护卫大声吩咐“有刺客!往西侧门方向去了,寻着平阳侯的脚步,快追!”侍卫们一片惊慌,一时间该请罪还是该去追都乱了方寸,直到将领恨铁不成钢的下令去追捕,这才一个个去追上白伯素。
陆安默自幼武功修习较弱,但是当上太子之后也无人诟病,有着嫡子的身份,和皇室其他兄弟之间的相处也算得上是和睦,从来未曾有过狠心之人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今天,陆安默回想刚刚的场景,惊魂未定,吓得不轻,刺杀这样的事情第一次经历的时候总是有些难以接受,他想不到有谁会想到要刺杀他,不曾结怨并未得罪,这能是谁?
可还没等陆安默想清楚是谁的时候,萧恒却先倒下了,他挡下了暗器护住了陆安默,虽然躲避及时暗器刺中不深,但是毒针入体,他只能撑到略微消停些,也便如秋风落叶一般萧瑟了。陆安默和何逸惊呼,意识模糊的萧恒只能听到他们叫了太医,一片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陆安林,她背光而立,美的干净的不真实,看不清表情。
他笑了笑,轻唤了声“安儿”便昏了过去。
如果说秦赫是陆安林的劫,那陆安林就是萧恒的劫。
那天早起,身边的女使替她梳妆打扮时,说起前些日子去领宫装的时候,碰到了平阳侯。说来也怨白伯素潇洒风流,到哪里都要招惹一下女孩子,在东宫这么严肃的地方也不忘跟几个婢子打趣。这天熙和便是回来跟陆安林聊起那天遇到白伯素,他抱怨他们的太子殿下压榨良臣,成天把他们锁在晟誉堂,还不给他们好伙食。陆安林她们一边笑,一边说,这话也只能是白伯素敢说,委屈的丝毫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虽说白伯素一向没脸没皮惯了,但是陆安林也是了解她的太子哥哥,一旦做起事来,认真了就什么不管不顾了,可能白伯素夸张了点,但是也确实有会忘了传膳的情况。这样想着,陆安林梳着头发,头也不回地吩咐下去“中午我们去看看他们,且不用通报,免得打扰他们。”
中午的时候,眼看着日头起来了,正午的太阳蒸人,陆安林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烈阳,吩咐小厨房做了些莲子鱼汤带着去了晟誉堂暖阁。刚刚走到尺湖上的转角,还没等踏上倪安桥,就听见暖阁那边的侍卫乱糟糟的,都带着武器往西侧门追过去。等到铁甲落地的声音都远去了,湖面被震动出的涟漪归于平静,陆安林心里顿时慌张起来,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刚刚那些侍卫口中的“刺客”二字,暖阁里的人无论是谁,她都不愿看见那样的结果。
女使扶着陆安林往暖阁走去,与其说扶着倒不如说追着,陆安林步子极大,急切地想要看到他们每个人都安然无恙。只是天不遂人愿,她还没走到暖阁门前就听到里面何逸和陆安默高声喊着要叫太医的时候,她的心就沉了,不是陆安默,不是何逸,不是白伯素,那就只能是……
门外的婢子跑去的时候还曾路过她,看着她一步一步慢吞吞的挪过去,来不及行礼就只能匆匆而过。陆安林的世界此时此刻是安静的,安静的空无一物,脑袋里只剩下一片凄厉的场面,无数个萧恒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只是当她看到暖阁里的场面,吊着的那口气就松开了,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只是还好萧恒并无眼中的外伤,否则现实的冲击,可能真的会让陆安林受不了。
陆安林从来没有想过萧恒会倒下,就好像此刻她看着面前躺在地上又被陆安默和何逸挪到座椅上的萧恒,他闭着眼睛,和睡着了没什么两样。细针也没什么伤口可言,可正是这样无声无息的暗器最是伤人,她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到最后的时候还能喊出她的名字,她现在唯一还能感觉到的,就是她突如其来的难过和担忧。担忧萧恒,也担忧她自己。
直到我在临近失去你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是这么的离不开你,不想失去你,原来,我们也并不是那样的无情寡义。
后来,太医来了,白伯素也回来了,他没追到刺客,啐了一口“下黑手这人可真厉害,轻功挑了最好的,生怕被问出来是吧”,白伯素不擅长追击战,干脆就放弃了,反正这种死士也问不出什么,就先回来看看情况。谁知道刚进门就看到一群人围着萧恒将他移到偏殿的榻上,太医匆匆忙忙赶到,钻到塌前就没再作声。
白伯素在一群人里看到了几乎是失了魂魄的陆安林,他把她拉出来站到一边,“林林,你怎么来了?”陆安林听到他的声音才有了几分回神,“想着中午了,给你们送点鱼汤过来。”陆安林的声音已经是虚幻了,带着些微颤抖,白伯素知道她在害怕。无论是谁,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倒在自己面前,也不会全然没有担忧。“别害怕,萧恒会没事的。”陆安林抬头看着他,他笑着点点头,极尽温柔耐心,尽管他知道其实她什么道理都懂都清楚,她只是需要一个安慰,一个答案。
“对,他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殿下,二公子所中之毒乃是西域的千寒毒,毒性凶猛,好在二公子中毒不深,量也不多,解毒也并不难。老臣已经给二公子施针镇住毒性扩散,等会服下药,待药性蔓延至体内经脉,毒就解了。”徐太医扎下针给萧恒镇住毒性,走出来跪在地上向陆安默回话。
徐锦是宫里擅解毒的太医,当年也曾随军去西域住过两年,此毒由他来解再合适不过。陆安默点点头,让女使带他下去开方子。正准备出门,陆安林突然出声“徐太医,他多久可以醒?”陆安默一惊,这才发现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人群后面的陆安林,他望了望榻上的萧恒,没问她为何而来,没问她何时来的,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她抓住徐太医问东问西,问一些细碎的事情,问得徐锦都要着急了,这才出声打断。
“林林,让太医先下去开方子吧。”陆安林闻言松了口,让徐锦退下,陆安默沉默着挥挥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陆安林身边的汐月照顾着她。他盯着陆安林,他知道她心里的担忧,只是此刻他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有让她自己排解。
殿里死一样的沉寂,除了萧恒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每个人都低垂着眉眼相顾无言,良久,何逸方才小心翼翼的问,“要通知祁连王府吗?”陆安默点点头,“不要说是东宫受刺,且只告诉是不小心伤到了,并无大碍。”何逸点点头,出门去寻人来安排,他自己转了方向,去了温妆阁。
“三哥,师父,你们都先出去吧,还有汐月,你也出去吧。我想跟他单独待一会。”
陆安默和白伯素对视一眼,陆安默点点头,让他照做,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走向,想起了最近发生的很多事情,他很乱。但惟有陆安林和萧恒这件事情上,他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喜闻乐见。哪怕最后做选择的人,不是他,而是陆安林自己。他也要尽力而为,让这个原本应该有个好结局的故事,有个完美的结束。至少以后传说起来的时候,不会只能用惋惜二字来形容。
都到所有人都出去了,陆安林放下了所有公主的架子,席地而坐,趴在床沿看着他的睡颜,她忽然有些明白当初他看着沉睡的她是什么感觉,却又不是很明白他到底是什么心情。她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手指触及他的皮肤一片凉意,陆安林轻笑,收回手伏在他手上轻声呢喃。
“你再不醒,鱼汤就要凉了。好吧,其实早就凉了,你要是不睡,本来是可以喝到的,现在都怪你,谁都喝不成了,你醒了,你要赔给我。”她想不到要说什么,她只想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她害怕这样的安静,害怕只能听到他的呼吸盼不到一个苏醒的归期。她留了很多话想要告诉他,或许是琐碎的日常,或许是有关心事的秘密,她都想告诉他,她才发现,有很多话她只想告诉他。
“前几天你跟我说的,何逸和安胥,我在想要不要搭个线,安胥也该嫁人了,何逸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你们最近都好忙,都不来找我玩,汐月昨天晚上还在开玩笑说是你们把我忘了,我知道你没有,所以我就跑来找你们了。”
“阿恒,今天熙和从廊下经过,看见木芙蓉开了,你真的不起来看看吗?”
“阿恒,其实,我放不下的不是感情,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他要那样恨我,那是我过往岁月里最不堪的几年。”
“阿恒,你醒醒好不好?我可不想一个人喝酒,对影独酌是最凄苦的事情,我不要。”
“阿恒,我知道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知道的,比如其实年少错付真心,比如我只是不敢认识自己的内心,比如她那晚的答案,比如,若可得一人心,她愿意赌一次。
陆安林絮絮叨叨的说着许多话,自顾自的趴在床沿,整个偏殿里只有她小声嘀嘀咕咕的声音,只有她和萧恒可以听到。大概是许久没有这样自由的袒露心事,陆安林渐渐开始入迷这样的唠叨,她很少有这样和萧恒完全独处无人打扰的时间。
而入迷的结果就是,她连萧恒醒过来都没发现。直到萧恒伸出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她才捂着脑门噌的一下坐起来,瞪着眼睛惊诧地看着他,“你你你你你,你什么时候醒的?”萧恒看她这样子,忍不住不笑,奈何毒性还在体内,只能弯着眉眼笑看着她一脸诡异的纠结。“你说都说了,还怕我听到呢。”陆安林红了脸再不说话,气鼓鼓的样子像一个河豚,萧恒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活色生香的样子了。
“莫怕,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不会留你独守空闺,不会留你空对万里河山,不会留你一人面对未来的风沙,不会留你月下独酌独剩空寂,不会留你孤苦终老。我永远是你最后的防线,只要你不走,我不倒。
陆安林忽然想起他身上还有毒,慌忙要起来叫徐锦进来,可是萧恒拉住她,“先别叫他们,好不容易这么安静。”陆安林听得他这样说,于是又坐回去,这一次陆安林没有挣开萧恒的手,任凭他握着。陆安林的个子不高,在皇室子女中算是个子矮的,不止是个子,整个人都是偏小巧的样子,萧恒从小到大牵着她的手,都觉得像是在握着一个小孩子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他只用一只手就可以包裹住她整个手掌。
就好像现在一样,萧恒握着陆安林的右手,看她用左手去戳他的脸,手指逼近眼睛也不眨眼。陆安林与他的目光对上,一瞬间便红了脸,“你看什么?!”萧恒笑了,笑得开心灿烂,她很久都没有看过他这样的笑了。“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陆安林面带愠色,萧恒总是觉得,她生气的时候才是最活色生香的样子。萧恒扯了扯她的手,晃了晃扣在一起的两个手,“看你好看,看到美人还不让笑啦?”
陆安林嗔他,嗔他痴,嗔他不正经,其实更多的还是嗔他不好好照顾自己,让自己受伤了。萧恒知道她眼里的愠色从何而来,所幸让她发泄,让她欺负。
这乱世之中,见过太多生离死别,面对余生,多余不可求,只想求一个平安顺遂。岁月安稳,别让道路坎坷令你我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