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晟起身，恭敬十分，对章鹳鞠躬：“章老，您应当清楚的。水鉴司，永远都不可能居于庙堂之外。它永远都属于王上。您说的话，我不会告诉王上，但是希望您清楚这一点。”
章鹳倒还是神色平和，和平常一般，道：“连将军是要走了么？”
连晟点点头，就此拜别章鹳。
章鹳自然是知道的。他是朝廷中出了名儿的“疯子”，能掌管水鉴司的人，也必须是个“疯子”。
他雷厉风行，做事干净利落，杀人见血封喉，曾经是先帝萧扬道的得力助手。
但在萧淮即位前，宫廷剧变前夕，章鹳接到萧扬道的圣旨，令其水鉴司从此不再为朝廷一司。
萧淮即位，却并未废除水鉴司的存在，只是在萧扬道的基础上，又立新旨。水鉴司作为单独的机构，游离于朝堂之外，不论朝堂之事。却又好像与之紧密相连。
彼时萧淮初登宝座，一番雄心也未见留存许久。
自然，也许这其中少不了萧熠的打压……
水鉴司久而久之，也便成了现在的模样。萧淮自个儿自在，也用不着水鉴司，水鉴司渐渐轻散下来。而这些在旁人看来，便就是饭后谈资。
以往风光荣盛的水鉴司，现在便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章鹳倒是过得越来越像个普通的老头子，和曾经刀光剑影，舔血过日子的“疯子”判若两人。
章鹳撑着桌子，将身体的全部力气倾在手掌上，精瘦的手上青筋暴起。
人人都道他清闲，可他却是失望。
他曾经多少风光，信念坚定，在帝王身边。如今他却在萧淮身上看不到应该有的君王之气。
“但是，王上似乎，现在又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他手隔着衣物抚着底下的微微发痒箭伤，“还是再观望会吧。”
***
连晟的确未讲章鹳所言的“不得涉足”这句话。其他谈话，挑拣着相告于萧淮。
萧淮静静听着连晟的话，手上竹简书倒是没放下。他侧首，轻飘飘一句：“放心吧，章鹳不会那么蠢的，他现在这般说，也不过是将来怕被狗盯上。”
连晟微微有些汗颜，纵使他也知道萧淮和当年随他一起练武的少年大不相同了，可是萧淮这么讲话，他每次听着都觉得心中有些异样。
萧淮又道：“章鹳当年在先帝身侧，何等荣耀。如今在朕这里，就是个闲人，免不了被议论。这些年瞧着闲云野鹤，内里可无时无刻不蠢蠢欲动。”
萧淮放下竹简书，抬眼望着连晟，眼中却隐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他忽的笑起来，“他不敢走萧熠的棋子，又怕朕，将来敌不过萧熠，叫他出来白当棋子。”
连晟右拳紧紧攥着，发出“咯咯”的声音。他愤愤道：“王上是君！何以要'敌'？！这本就是——”
“君？”萧淮冷笑着打断他，“萧扬道当年立朕为王，却又割了军权给萧熠，你看得懂他么？这王上朕做得也是蛮有意思的。”
连晟知道这些事情，纠缠着萧淮生母顾皇后那一代的恩怨，他断断是不能够插嘴的，索性就倾耳而听，缄口不言了。
萧淮忽的又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他说道：“不怪他们，朕这么久，为了在他手下苟且着，这些年的样子，本就是个人人唾弃的‘昏君’了。你瞧，他们其实也没错的。”他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
连晟很难以想象，萧淮这般气盛的人，生生割了自己的锐气，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萧淮抬首，望着前侧青铜制的高高竖起的烛台，喉间仿若塞了一团棉花似的。
真是过了，好久好久了啊……
他想，这些年萧熠和萧扬道加诸在他身上的，终于可以一笔一笔的慢慢算账了。
萧扬道的圣旨，虽立萧淮为王，却又给了萧熠号令军队的云符，叫他在新皇身侧辅佐大业。两年以后，方可将云符归还。
何等信任呐……
萧淮摇摇头，心中想到，若是萧扬道知道萧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是不是追悔莫及。
萧淮道:对了，皇叔那儿，有何异向？”
连晟道:“恭安王府一切都挺平静的，没什么动静。”
萧淮摇摇头，“那定是你不够仔细。昨日查封清葭乐坊，朱庭被捉了。朕不信他还能够坐得住。朱庭那儿的军火，足够炸毁一个村子了。这样大的罪，傻子才一个人担着。”
他转过身子，踱步走到书架前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划在摆放整齐的竹简书上。萧淮眼睛边索着书目的时候，一边头也不回对连晟说道：“朱家的人都藏好了？”
连晟道：“都藏好了，只是……”
“只是什么？”
“王上恕罪。”连晟半膝跪地，抱拳说道：“臣办事不力，朱庭的小儿子朱量鸣，昨日不在府内。”
萧淮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便是当年屡次被萧熠的人暗害，他都没有这么害怕。他的心猛地皱缩起来，像是被一双粗砺的大手狠狠得揉按。
他并未转过身看连晟，声音一下冷了好几度，“为何昨日为何不报？你明知道，朱量鸣才是重点。朱量鸣若是不在，朱庭什么都不会说的！”
连晟看向地下，“王上恕罪，臣罪该万死。臣昨夜才知此事，已经加派人手满城搜寻了。”
萧淮手臂靠着书架，有些颤抖，他的声音从喉咙间挤出来，“务必，给朕找到他！”
他侧脸，瞧着连晟，他强按着怒火，阴恻恻道：“连将军，若是明日太阳下山以前还是找不到，不能够将功补过的话，昨日去朱府捉人的那几位，朕便一个不留。”
字字都像是天牢里头烧的烙铁一样，按在连晟心上。
连晟领命，便飞也得出门了。
萧淮自然是了解连晟的，用旁人的性命来威胁连晟，比用他自己的性命，实际来的有效得多。
朱庭可以将他这一家都舍弃，唯独他的独子，是他心尖儿一块肉。绝对，绝对要找到他，否则这次的计划便要功亏一篑了……
***
赵图南特意选了好几样样式新鲜，装饰华丽的头饰，连同蜜饯儿一同带去。
涧心随她身侧。一言不发。
赵图南也在心中想事情，也便一声不吭。
到了常知忆所居的芷兰殿，她忽的笑起来，就好像要出门游玩似的，笑起来开心的毫无负担。涧心在旁惊异地瞪大眼睛。
赵图南道：“涧心？该进去了。”
涧心回过神来，搀着赵图南，跨过芷兰殿的门槛。
正巧撞着青瑶急急忙忙的要出门儿。
赵图南叫住青瑶，柔柔说道：“这么着急，要去哪儿？”
青瑶急得跺脚，却不忘给赵图南行礼：“回淳嫔娘娘的话，咱家娘娘病了，奴婢正要去请王上。”
赵图南若有所思“哦”了一声，对青瑶道：“快去吧，跑快点儿，小心着别摔跤了。”
青瑶感激的看向赵图南，“谢淳嫔娘娘。”
青瑶走了以后，赵图南和涧心二人立在芷兰殿外院中，却未走动。
赵图南道：“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么？”
涧心紧蹙的眉头，她心中的忧虑可见一斑。涧心悄声劝赵图南：“娘娘，常昭仪病了，咱这时候若是进去了，万一有个好歹，不得落咱们头上。”
她这般样子，赵图南心想，涧心应是为着唱晚被害一事，而怕了。
赵图南道：“涧心，咱们已经进了芷兰殿了。若是未见着常昭仪，还退了出来，将来若真出了什么事儿，咱们就算有十张嘴都解释不清。”
“那就这么进去？”
“自然进去。常昭仪生病不叫太医，却叫王上，本宫估摸着也是装的。”赵图南心中觉得好笑，暗暗猜着萧淮是否会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