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山目光一凝,死了?
这北镇抚司的内鬼,倒也有本事。
外头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如夜半鬼哭,北镇抚司灯火通明,江远山负手站在忤作身边,看着白天还趾高气昂的张财,如今已成了一具尸体,眼眶嘴唇均是诡异的黑紫色,向周边皮肤晕开,肥腻又猥琐的脸上泛着灰白的死气。
忤作摇头,江远山能看出来,张财是服毒而死。
“哟,远山兄,这抓进来的好好的人,怎么才一会就死了,这传出去恐怕对整个北镇抚司名声不好吧……”
看着谢岐笑眯眯的脸和娘吧唧唧的声音,沙河那叫一个生气,恨不得拔刀刺他几个洞。
“我看您啊要不脱了官服休息几天,待真相大白……”
“张泉呢?”
江远山对谢岐的话一向充耳不闻,年轻的面庞看不出喜怒,他沉沉的眼神扫过来便让人感到一阵威压。
“……”
谢岐心底还是有些怵江远山,这个小他几岁却手段凌厉的年轻同僚仿佛能洞察他的一切,让他有些胆寒。不过于公事上,他还是只能乖乖答话,一时间愤怒却不敢发作,憋屈又无法宣泄,又是不屑又是嫉妒......最后便将各种复杂的情绪揉进话里,折腾出十分别扭的语气。
“地字号牢房关着呢,呵,远山兄放心,定不会像您这儿这般防守松弛。”
沙河气不过,
“恕属下无礼,谢百户为何插手这案子,我们本已布属好,你却不顾一切抓人,莫非与这案子有何关联!”
谢岐双手抱胸,一脸嘲讽,
“呵,江远山看好你的狗,别到处乱咬人,沙河你一个总旗而已,在这跟我横什么!”
江远山目不斜视,叫上沙河温岩二人,抬脚就走,路过谢岐身侧之时,语气淡淡的,
“怎么教你的,不该你插手的时候老实点。别老想着出风头,蠢货。”
谢岐顿时感到一口气闷在了胸口,
沙河,温岩:“……”
“温石辛,方才,老大不是在骂我对吧?”
沙河讪讪地跟在江远山后头和温岩耳语。
温岩讥笑道,
“就是在骂你,蠢货!”
沙河怒了,
“嘿哟?你再说一遍?让沙哥哥打的你哭爷爷告奶奶!”
“闹够了吗?”
江远山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二人打了个寒颤。
“北镇抚司牢房都让人如入无人之境了,还不去查?”
二人齐声,“去去去!这就去!”
说完撒腿就跑。
江远山在原地静默等着,不一会沙河果然掉头跑了回来,
“大哥,从哪儿查?”
“……”
温岩也赶紧回来一把扯住沙河的领子,眨眼就没影了,风中还回荡着他的声音,
“老大,我们马上查!”
江远山:“……”
回到值房,江远山感觉心口有些闷,在锦衣卫当差这些年,弊病在哪他了如指掌,但难以动摇根基。
如今的指挥使方擎年事已高不管事,吴文华和苏舟两个千户利益冲突严重,导致手底下的人做事处处掣肘很不方便。至于内鬼,早就混进来了,之前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便想留着看看,但现在直接在牢中出手杀人,胆子倒是很大。
他回忆起张财白天的表现,刀架在脖子上,毫无还手之力,胆小如鼠,叫嚷着要手下通知张泉……这么一个草包,能知道些什么呢,让人这么着急杀他灭口。
“瑞安将军府……”
江远山立在窗前低声喃喃道,但窗外暴雨势猛,很快将这些破碎字句掩盖过去。屋内灯火噼啵一声,被溅起的雨水浇灭。
......
隋棠这些日子开心得很,少了桩大麻烦,还有了个靠山。生意不错,给安国侯府的图也画了几幅。前些日子舅舅病了,舅母跟着憔悴,这些日子也都好了不少,她盘算着再去买些参片炖鸡汤给他们补补。
这淌萃轩是他舅舅开的,本来舅舅隋鸣年轻时是想考功名的,但屡试不第,只好回乡转行教书。后来入赘舅母家学着做生意,从玉城迁到京城,开了个首饰铺子流芳阁,本在南大街上,价钱合适,许多殷实人家做嫁娶,祝寿等大事时都在这定做首饰。后来隋鸣慢慢有了不少积蓄,便在东大街又开了新铺子淌萃轩,准备交由隋棠打理,用材样式都是顶级,主要讨勋贵人家欢心。
东大街繁华,有钱人家多,隋棠来了后舅舅便教她经营,她学得快,又随宫中出身的师父扎实学艺多年,手艺和管铺子都学的很好。因为人长得好看嘴又甜,手艺还好,很快在京城小姐圈子里小有名气。
舅母一直不是很喜欢她,对她冷淡,但也没少她什么,就是总不太热络的样子。隋棠也不在意,能有个亲人投奔,有门生计过活,不至于孤苦伶仃她就很满意了。
舅舅舅母有个独女,唤作萍儿,长得清秀,很有江南女子的韵味,但口不能言,又自小娇弱,所以没什么朋友,性子软弱。
本来她们两姐妹感情很好,隋棠处处照顾她,常在关了铺子回家之后,给她讲自己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事,让萍儿日日在家也不那么寂寞。但今年生意好了许多,隋棠太忙,萍儿总是怕打扰她,多是一个人在房间做女红。
想来萍儿和安国侯府的千金差不多大,两人都是快要及笄,过几年就要出嫁了吧。
隋棠早就打算好了,安安稳稳度日,这些年攒的积蓄自己够用,倒不用操心自己的婚事,打首饰打一辈子也无妨,她乐意一个人自在。但是定要给萍儿找个好人家,要性子好,待她也好的,这样才能放心让萍儿托付一生。
隋棠思绪飘的远,想起今日店里与江氏兄妹争那对珍珠的事,觉得下回不该一时兴起将底子露给外人看,实在是险。但思来想去侯府三小姐确实是难得的心地善良淳厚,定要好好报答人家知遇之恩的。江远山又是在锦衣卫有实权的,将来前途不可估量,且为人随和正直,今日他将淌萃轩众人护在身后这份恩情,隋棠也是会记着的。
不如......待江大哥娶亲之时给他新嫁娘做个掩面珠扇,待三小姐出嫁之时给她添妆做套钗或耳环吧。这样的小物件用材不会太贵,她能负担得起,且又能体现心意,还了这个情。
至于那对极品的大珍珠,还是留给她自己的表妹萍儿。隋棠盘算着,她分萍儿一颗,以珍珠为主打套出嫁时的头面。
她向来自己拿主意,舅母不管她的婚事,故不着急。明年萍儿要及笄了,舅母定是要开始相看人家了,等忙过这一阵子就开始琢磨萍儿的头面样式,萍儿自小受了别人许多委屈,定要让她风风光光嫁出去才好。
隋棠身为生意人,将帐算得清楚明白了才长舒一口气,对自己的安排甚为满意。但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却如此操心,盘算了半天均是儿女之情婚嫁之事,也有些无言,喃喃道,
“上辈子说不定是个媒婆......”
隋棠喝了口凉茶散散脸上泛着红的笑意,提笔继续画图。
不多时有人敲门,是萍儿端着新做的衣裳进来了。萍儿生的清秀,白白净净的鹅蛋小脸,弯弯的柳叶眉,清秀鼻梁,樱桃小嘴,眼睛偏圆,眼尾处的双眼皮开的弧度比眼角宽些,看起来便灵秀可爱,别有韵味。她的气质温和宁静,口不能言便常微微笑着,仿佛能包容这这世道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好与不好。
萍儿把衣裳递给隋棠,她才记起来这是上月抽时间姐妹俩同去做的衣裳。
萍儿比手势,“姐,你忘记取衣裳了,今日兰袖去取回来的,快试试看喜不喜欢。有不合适的再送去改。”
隋棠翻看袖口处,小小的一枝海棠花在不显眼的地方盛开,她不自觉笑出来。果然......
“萍儿,一看就是你的绣功,每每都要给我秀枝海棠,何必这么麻烦,累着眼睛就不好了......”
萍儿羞涩一笑,拿手比划道,
“棠姐姐不爱穿花衣裳,但名字里有‘棠’字,我便在不显眼的地方给你绣朵海棠。这样烦闷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就能想着是萍儿在逗你开心了。”
隋棠心里熨贴得不得了,赶紧换上新衣给萍儿看。
近来接触的达官贵人多,隋棠深知自己也得穿的有些气势才行,总不能被人看轻了。便带着萍儿一道去做了几套深色衣裳。
今日这件是绀青色的,广袖束腰,款式经典大气,就是看着有些老成。隋棠扬手看见左边袖口那小小的粉色海棠花,无奈又有些好笑。
萍儿蹙起了眉,给她比划,
“棠姐姐把这衣裳交予我吧,过几天我定给你改的好看许多......”
隋棠:“这就挺好了,改什么改,可别拿给我改衣服做借口熬夜......上回就被舅母说了。”
说完点了点萍儿的鼻子。
萍儿满眼的期待化作委屈,
“你就交给我吧!棠姐姐最好了,你信萍儿的绣功的,定不会白费了你这件衣裳!”
隋棠摇摇头,
“我自然信你的绣功......罢了,你拿去玩吧,切记这是姐姐最贵的衣服了,以后重要场合还得穿它撑场子呢,可别给我绣一裙面的海棠花了......”
隋棠把衣裳脱下放进托盘,
“再说了,名字里有‘棠’也不是我爱海棠花,定是爹娘爱极了才给我起这个名。”
萍儿欢天喜地抱着衣服准备回去好好改改,又听见隋棠这番关于名字的论述,似懂非懂点点头,
“棠姐姐,那我下次绣牡丹可好?”
隋棠望着萍儿清澈的双眸,感觉自己败下阵来,扶额叹气,
“还是海棠吧......对了,明日叫厨房炖鸡汤,我去买些参片回来熬汤,给舅舅舅母补补。”
萍儿应声走了,隋棠复又坐回桌前画花样,已是天黑,烛火映着她的身影,整个房间安静无比,墨香伴着搁笔的轻响,屋内铺满了暖黄的光。
没多久隋棠听到窗外一丝细微的响动,她余光扫过,一改往日笑容,沉下脸来,眨眼之间便闪到窗户边,低声试探道,
“谁?”
一个女子一身夜行衣跃进屋内,摘下面罩,言笑晏晏,
“师姐察觉了?看来这几年京城的好日子并未让你放低警觉么,师父的操心呀还真是多余。”
隋棠眯着眼看她,还是防备着,身板挺得笔直,绷紧了全身。
“夭雪?找我何事?”
夭雪笑嘻嘻地凑近她,
“师父她老人家听闻师姐近来攀上了高枝,与侯府走的近,要我问师姐,是否想着报仇呢,可得及时回她话,她也好配合着你提早准备。毕竟,时机错过不再来。”
隋棠往后退一步,一脸冷淡,
“告诉师父,放心,我不想报仇,接近京城达官贵人也是为了做生意,让师父安心修养吧,我就在这安稳度日了。”
夭雪似是有些惊讶,
“师姐不想报仇?还要接着在京城长住?”
隋棠有些不耐烦,冷笑道,
“真心不想,我现在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京城谋生不易,师父自然懂得我的心思如何。不过夭雪你,该磨磨自己心性儿了,”隋棠就这么死死盯着她,那目光坚定不容回避,
“盛世安康实属不易,你若一意孤行闯出什么祸来,可别想要我和师父给你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