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中卫的大地上一片银白,路旁干枯的沙枣树也披上薄薄的纱衣。土路旁的小医院里,灰黄的白枳灯疲惫得照着,产房里传来女人的惨叫,水磨地板上,一双男人的黄军鞋哒哒地来来去去。
“娃娃出来了,是丫头”女护士对门外男人说。
“咋不哭吗?“男人问,然后叹气,对女人说:”这就是你的命。”
“什么命不命地,娃娃怀腕里缺营养了么。快拿个棉活九九来吸点奶“女人的妈对男人说。
女人把脸迈过去,不看男人。心里已泣不成声。
”是丫头啊,挺会让进勇找个三轮车把珍儿拉回去。亲家,我先回去了,还喂羊去呢。“男人母亲说。
1990年正月十八,,我出生了。那个女人叫王珍儿,是我母亲。男人叫莫进勇,是我父亲。我出生时没有哭,全身黑黑的,似乎不被人欢迎。
晚上,外婆做了一碗拉条子给母亲,安慰说”妈出钱叫出租车拉你回去。“母亲边吃边哭。这时,父亲进来了,说:“车子我拉来了,有被子,应该不怕撒。”外婆提高声量,瞪了父亲一眼,:“我叫车了,月婆子怎么冒着大雪回,还有娃娃。”,母亲再也忍不住,哇得一声,声泪俱下。仿佛母女心灵相通,我哭了,嘤嘤哭着,声音很大。
出租车来了,拉母亲和我回去。晚上八点,父亲早早睡了,火炕上,母亲抱着小小的我,彻夜未眠。
中卫冬天夜晚下雪,东边的天空红成一片,月明星稀,宁静中透着寒意。
第二天早上,当狗叫着,院里的羊咩咩叫着。母亲抱着我回了娘家。
父亲起来,发现媳妇和娃娃不见了。觉得肯定回了娘家,“先看看昨天没看完的水浒吧”心里想,他特别喜欢风雪山神庙这一章。
吃了午饭,父亲去找母亲和我。
下午,父亲穿这军大衣从家骑自行车去外婆家。(从我记事起,我父亲就特别喜欢穿军大衣。他小学初中学习特别好,尤其是数学。记得一次参加县数学竞赛,获得一等奖,得了一个军用背包,在学校里很神气。可到了高中,因为英语不行,加上是农村来的,心里有些自卑。每天咸菜馒头,学习也下来了。复读三年还是未能考上,头发花白。家里供不起了,想去参军,所有的身体检查都过了,可因为小时候放驴被驴在背上踢了一块疤,没能选上。人整天很抑郁,于是奶奶说,要不成家过日子吧。父亲就去相亲。我父亲长得很高大,身材魁梧,一米八二的个头算是很高了,但唯一缺点就是小时候不小心被铅笔刀划了眼睛,有点斜。)
从合家村到姚家村路上,经过一个中学,父亲停来下来,看着学校大门,又望望远处的农田。怔了好一会。又突然想起夏天和母亲在田里插秧,他采了一朵凤仙花,给了母亲。母亲比父亲小两岁,后来回忆那一幕时,说:“那真是小两口的样子。”多年后,我再回想起母亲那时的表情,真是满满爱情的样子。可父亲更多的是一个仪式,对命运的妥协。
到外婆家,父亲带了一些东西,走的时候奶奶对他说:”一定把珍儿和娃娃带回来,不然村里闲活是非又起来了,说我咋滴不好了“
母亲坐在火炕上,外婆招呼父亲,给他做饭。外公平时用作业本纸卷着烟草碎渣,来抽烟。可是那天,他把平时不抽的卷烟递给了父亲。父亲连忙掏出打火机帮外公点上。
吃完饭,父亲对母亲说:”你不想回去就算了去,这挺好,我走了。“
母亲没有回答,瞪了父亲一眼。
”哎哟,——“父亲太高,出门时没注意撞了外婆家的门框上。
”总没事吧?“外婆外公连忙问。
”没有,没有“父亲一边回答一边往外赶。
待父亲离开,外婆对母亲说:”那进勇咋是那么个人么?“
母亲说:“就是那号子人。内向木,撒都听别妈滴“
深夜,母亲给我喂奶,喂着喂着,突然笑了,她头脑里想起了父亲撞门框的情形。她想起了第一次父亲上门提亲,也撞了门框。我母亲一米五五,人长得很漂亮,双眼皮,桃花眼,小圆脸,皮肤洁白干净,黑油油的短发。可唯一的缺点就是个头不高。母亲被父亲的身高和黑发吸引,父亲觉得母亲很小巧可爱,像一颗水盈盈的小白菜。他们婚姻虽是父母包办,可还是有一点互相喜欢对方的。
结婚后母亲发现父亲头发并不黑,还有白发。母亲打趣说父亲骗她,父亲笑笑,说去见母亲的时候特地染黑了。但神奇一件事是和母亲结婚后半年,父亲的头发慢慢变黑。
母亲一边傻笑,一边抱着我,哼着小曲。小曲缓缓的流淌,又把母亲的思绪带到了她和父亲第一次去城里约会。母亲穿着黄色老式裙,父亲穿着短袖,黑裤子。父亲骑着大黑自行车,载着母亲,去了中卫商城。父亲喜欢吃油饼枣糕,母亲喜欢吃炒刀削。之后父亲买了两罐可乐。那是母亲第一次喝可乐,但喝了一口觉得麻舌头。父亲咕噜咕噜喝完自己的那瓶。看见母亲不喜欢喝,就问:”你还喝尼不?“母亲说不好喝。于是父亲拿过母亲的可乐,咕噜咕噜喝完,还打嗝一下,说:“爽“,母亲哈哈大笑。
每次说起这件事母亲父亲都哈哈笑。我想,若是放在如今男女约会,这样表现肯定玩完。但可能这就是中卫人,或者西北人的豪爽。
后来我母亲学会了做枣糕,父亲也经常带炒刀削给母亲。
那一夜,母亲睡的很香,从产床上下来直到那天,她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第二天,母亲带着我回家了。
之后的几个月里,父亲忙着给我们家新房子铺地砖,粉墙,安装玻璃。(因为我叔叔结婚了,父亲母亲搬出去住,那几天,母亲很开心。)
可好日子不长,一天,母亲出去买菜,回来发现父亲不见了,像人间蒸发一样。我与母亲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心酸生活。我爸爸在哪里,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