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消失了，留下母亲和三个月大的我还有房债。新屋子的玻璃装好了，但地上小红砖铺了一半，一半是父亲从腾格里沙漠中用推车拉来的黄沙，那黄沙细腻柔软，隐隐约约带着红晕。父亲带走了家里仅有的奶粉钱。母亲无奈，只好向外婆借钱。把我领到外婆家，她开始了艰辛的劳作。
父亲消失，爷爷奶奶也很气愤，奶奶说：”进勇么，不成才了成人，好好过日子去么，走撒么。“爷爷沉默不语，疯狂咂卷烟，一根又一根。（待后来父亲回来时，爷爷拿放羊的皮鞭狠狠地抽父亲，拿抬水用的粗棒打，粗棒被打断了。父亲一声不吭，跪着。）
母亲白天顶工挣钱。农忙时到种田大户家插秧，剥玉米，割麦子，打场。打场是最辛苦的工作，每晚回家母亲全身都是麦芒和灰土，眼睛红红的。我小的时候家里买不起奶粉，外婆每天早上就蒸面粉，蒸七遍，然后混着水让我喝。家境贫寒，人又瘦弱，黑黑的，但遗传我母亲有一张小圆脸，水灵灵的眼睛。因此我被村里爱倒是非的婆姨叫作：”黑逮逮“。其中”黑“是一声调，”逮逮“是三声调，叫起来很有戏剧感，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这其实也有中卫方言的缘故。每次听见别人叫我”嘿逮逮“，我特别生气，想用胶带封住她那张大嘴。但并不敢在人家前流露，或许是因为”人穷志短“，或许是因为母亲常常说：“我们农村人有句话是‘出了稻田，才会看见两脚的泥’。“这句话我一直不理解，大概不是农村出身的成人也很难理解。一直到高考前夕，我才有所领悟--每个人的人生其实都好像插秧，水田表面波光粼粼，很漂亮，但水下面有什么？不知道。是沾住你，让你陷下去，难以前行的泥土？是铬你脚的石头？还是别人丢的玻璃碴？亦或是蚯蚓和滑溜溜的泥鳅？虽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插一个小苗，等来年春暖花开时，就有金黄的麦穗，你不骗大地，大地也不骗你。别人插在你前面，不要管，干自己的活就好；别人笑你不会插，没关系，多插几次就好。最终人们看得，是你今年打了多少粮食。高考前看作家刘云山讲他舅舅王麻子和他奶奶割麦子的故事，我恍然大悟，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母亲劳作时很缓慢，但那平静坚定的眼神，深深刻在我脑海里。
渐渐地，我的外号传到了小伙伴耳朵里，他们见我就叫：”黑逮逮，你咋这么黑么？“那天傍晚，和堂姐在外婆家门口跳皮筋，老远听见有小孩喊：”黑逮逮，你还跳滴好呢“
堂姐冲那人喊：”你再叫黑逮逮试试看。”
因为堂姐是高年级的，那个小孩就跑了。
我不知怎得，哇得一声大哭，冲到外婆怀里，狂哭不止。外婆说：“那些坏娃娃，听个撒，你长大了，往脸上搽个粉粉子，抹个油油子，就白了么。”后来想想也奇怪，一个人时被人叫外号也没什么，突然有人站出来帮我，反倒哭了。
我与母亲就这样过着，后来我要上幼儿园，母亲又养了一头牛。那头牛说来也和我们家有缘。母亲和我去乡上赶集，快到傍晚了，牛贩子不知为什么突然和我妈搭讪，聊天中知道母亲想买头牛，就说：”姊妹，我刚好有头骚牛要出，牛就在那里，便宜点你拉回去啵。“
母亲说：“那行吧。“之后的每个周末，我都与母亲去附近林场割草。要走很远的土路，我受不了，母亲就说去一次给我买一个牛奶雪糕。当时一般小孩子都吃红色的冰棍，两毛一个。能吃上五毛钱的雪糕，可是很幸福的事了。当然，去林场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找到蒲黄吃，捉净屁股刘斯和夜跳子，摘槐花，沙枣吃。有时还和母亲采很多蘑菇，晚上做蘑菇拌面吃。
每个周末我们去割草时都碰见我家前头的邻居家的儿子在给猪割草，他比我年长几岁，却和我一样黑瘦，每当割草割累了，我们就一起玩，他喜欢讲语文课上的事情，我认认真真听着，母亲总喜欢把带的苹果给他一个。后来他去县里读书，周末回家时，周六清晨四五点，他都会爬上房顶，大声背诗，朗读，以残月朝阳相伴。我听他读得最多的一句是：”穷且亦坚，不堕青云之志。“那年他高三。等我高三时才明白《滕王阁序》不是必背篇，但我也背，一遍又一遍。后来，听母亲说那孩子考上了浙大，再后来我一天回村时，听村头人说他留学日本，但同村和他一级的一个考了交大的孩子，疯了。
就这样，一个春秋后的暮春，我与母亲给渐渐长大的牛儿割草回来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冲我们招手。因为林场树多，茂密，小土路弯弯曲曲，看不青人的模样。
”总不是流氓吧？“母亲说。
”不知道么“我摇摇头，有些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