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否撤回斯蒂芬的申请?理由有的是,”卡塞尔学院图书馆对面的信息楼内,昂热倾身,他旁边的男人往侧靠了靠,埋头向手里的档案,“要知道,我们很难保证加图索家族的其他成员不会偏袒。”
“等下,昂热,回答你问题之前我想先请教你,你最近不太注意身体啊。”
他皱眉,对这位信息部部长表示无语。因为校董会对外宣称所谓校长抱恙的伎俩,昂热并没有得到参加裁决之日的准许,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干预,对方要以权谋私终究是美梦,简单的一次会议中,他就大体清楚了谁甘当做某组织的走狗。
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自己还是会感到疲惫,仿佛有无形的巨石压向胸口。他思忖倘若是梅涅克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怎么样,无论何种境遇卡塞尔都自信而不羁,那总是挂着笑的嘴角有垂下来过吗,对待叛徒呢,对待他至死都没发现的——弗里德里希·冯·隆?当初的铁三角组合永远的分道扬镳了。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我对人的体味很敏感的么,这里本来就闭塞,味更冲啦。所以你每次来我才宁愿换到这里的,要我好找,妄图书馆这么多资料,我怕都没学生来看呐。”
“呵呵,这可真是个玩笑呢。”昂热嘴角扯出一个表情,“一点办法都没有么?”
“历史上其实也有这样的情况,秘党时代的神圣罗马贵族议会里,有家族违反法例的该家族成员都要避嫌,这确实,但如果是哈布斯堡。”信息部部长耸肩,摇头道,“此事我们处于被动,首先,按小的说,这本来就是他们的私事,加图索的势力又大,能左右整个校董会;你看两次抓捕的任务,消极态度像极了包庇,关于俄罗斯方面,他们的永夜计划,就光给你个头衔,还不如我查通古斯。”
昂热轻叹一口气。
“但你这么说,我全力以赴吧。”
“漂亮!”他瞬间喜笑颜开。
男人起身将一沓纸张交给助理,让她交托于审判庭。审判庭的成员都是院系主任和常年待在实验室的终身教授组成,他们的前身集团包括“猎人”、印度民间粮供、川渝哥老会、南非等,活跃时间甚至可以跨越到上世纪60年代,有着浓厚的个人风格,但无不是作为边缘人群的身份慢慢攀升,他们非常吃意大利一些黑道仗义疏财、快意恩仇的一套。
“之前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巴克科斯找艾德,要说信任的话,邓肯还好好的,埃里克也没有露出什么端侃。”
昂热挠挠头:“可以说想见见老友罢。”
真见鬼,其实说是见老友,哪里要一副心酸样,他自己也是不确定在这世界上还有无这样的存在吧,在燃烧卡塞尔庄园的大火扑灭后他孑然一身了八个年头,血之哀情结更越来越重。
“一件事至少满足三个目的你才会去做,要我说你现在欲求不满了,昂热,外人眼里你一直风骚成性,但你其实只是不太敢有感情。”男人摇晃他桌上的冰酒,“跟加图索一样,瞧什么都觉得自己全知全能——仿佛看透了世界,对事物充满鄙夷,而真正讨厌的是谁到底心里有数。”
沉默良久,昂热举了举双手再放下,动作慢得好像抓着两个哑铃,“人们说,三十即茫,破而后立。是不是这个年纪的人全是这样,被生活压着走。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
“当然,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男人重复,“亦有将之实践的义务。”
铁门忽然打开,他们同时回头,助理踩着高跟过来,“校董会已经回复,对关于加图索公爵的审理照常,不过予以校长昂热在场旁听。”
昂热缓缓地点点头,男人看了他一眼,站起身。
英灵殿会议厅里,邓肯·夏洛生前主张的冷峻物事通通被撤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成堆木头屠龙骑士雕塑、空壳精装书籍、装饰花朵,充满着一股违和的做作。
三位校工部的肌肉壮汉前去守在审判台底,被遴选出来的学生代表们跟随老师入席,狮心会和学生会的成员混坐一起,红与黑的校服组成一片热闹的海洋,剩余正前方的即是卡塔尼亚队的人,仿佛服丧。全场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从后门进来的校长。
这也算是好事,昂热心想,隐蔽性强起码他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整座拜占庭风格建筑就没有他的影子,这里是学校给毕业学生颁发学位证书的地方,通常是这些穿着普鲁士宫廷特色的学位袍等待接受;当然他们也不会管给他们奖章的人究竟是谁,他仰望圆形穹顶下的雕塑,身披各色重甲的天神奥丁手持昆古尼尔、骑八足骏马人立空中。他口中呢喃自语,这也是个适合祈祷的地方。
今天,是斯蒂芬从地下室出来后首次参加会议,昂热紧张地看着他一举一动。映着雄鸡雕像窗下站在加图索家族的亲友团,对面则是身穿锦衣的一众法律代表,他们为数不过五十,以往埃里克只是旁听出席,到场者就动辄百人以上。
场上喧哗声渐大。以至于校董会的人敲木槌足足五分钟,人们安分就坐。门开,两名穿着卡塞尔校服的高大男士领着埃里克·加图索进来,他蒙着面,在他们之间矮小的多,瘦弱的多。
昂热感到有些异样。
“现在裁决开始,”斯蒂芬公爵宣布,“鉴于校董会和学院的部分管理组织在专员埃里克的,涉嫌偷盗禁忌炼金品实验的问题各执一词,我们在宣判前,校董会需先罗列证据,学院新闻部的成员如有异议,也要先拿出必要的资料。此刻,请双方到位。”
埃里克站在中央的方形木栏中,片刻之后,两边人员也准备角逐。
乔治王子就是康沃尔公爵,一身华服和蓝白色披风,手持一本黑色大部头:“在此之前,我们有必要事先声明,这次会议的核心不啻是裁决,还是警告,我们伟大的领袖,梅涅克·卡塞尔就曾表示,现今掌握的神秘学不过是龙族体系的一鳞半爪,所谓化神之路只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此乃背弃人类身份的鬼、堕落者的安慰!即使是黑暗如中世纪,我们秘党依然根据《亚伯拉罕血统契》建立了钢铁般的章程,并坚持贯彻履行,以清除我们中不洁的血统。这些制度断断续续绵延五千年,至今有效。”
昂热忽然想到围攻卡塞尔庄园的死侍。
“诸位都有人类和龙类两面,血管里白与黑、善与恶、爱与恨、和平与杀戮共存。我们不是纯善亦非纯恶,我们固然有杀戮的能力,但不能有杀戮的欲望。请谨记我们站在人类一方,只有内心中人类的善战胜龙类的恶,才是我们的同伴。任何人如果不能克制那恶,让自己的灵魂被对力量的渴望所吞噬,那么就变成我们的敌人。”康沃尔公爵合上法典,为他慷慨激昂的演说画上了句号,“此刻我们之间的契约终结,我们的刀剑将指向那堕入深渊的人。”
所有人都起立,手按左胸,表示对法典的尊崇。
除了埃里克·加图索。
当铃铛声起,人们便端正就坐。埃里克在专员将他嘴巴的胶布撕开后,凑到起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专员听了一个踉跄,回头看了看高台。
威尔士亲王与太子乔治·弗雷德里克·恩斯特·阿尔伯特倾身,他旁边的少女则是一脸扭曲,浓眉紧蹙,带出额头和鼻间的印痕。“怎么回事?”充满疑问,但没人在意。
他们的关注全在布鲁斯上,这是位年轻人,英格兰秘党分部的法律顾问、校董会代表,毕业于哈佛大学法学院,既是高材生也是混血种。因为哈佛校长艾略特的去基督成分改革,他得以更好的施展自己的才华。加图索方面是一个学院新闻部的学生,一头黄发,颧骨突出,几天没刮的粗黑胡子盖住了他的下巴和两颊,但他绝非嘴皮子差。狗仔总有粉饰事实的能力。
“开始吧。”乔治王子说。
斯蒂芬敲铃,宣布道:“先列举证据,但具体判决权在校董这里,在没有洗脱嫌疑前,埃里克将被囚禁。”他落槌道。
布鲁斯首先站起:“埃里克·加图索的罪名,有充分的证据支持!过去的两年,新闻部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学院,各委员会疏于监管和引导学生,过轻的课业压力,每日每夜的聚会派对名目层出不穷,如此吸引了一大批脑残粉为他收拾烂摊子,人儿还引以为傲。对于真正尽心尽力的漠不关心,已经踩到底线了却仍硬要解释。”他把一叠资料摔在桌上。“偷盗龙骨这条早就坐实了,且看他侄子的结局罢。”
这番话引来学生公愤,有人叫嚣起来,甚至爆出脏话,议论声飞舞至整座大堂,直到新闻部的人举起他带白手套的手掌。“如同东印度公司运次代种被林则徐截获,不管是血裔还是社会,人家都有理进行虎门销烟,英国还借此跟中国开鸦片战嘞。”
沉默了几秒,旋即掌声如雷,学生们的情绪再次达到了另一个高峰,审判台的各位校董和院系主任则面面相觑,最终悄悄地看向了乔治,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针对王子的戏谑笑话。当初世界东西方差距越来越大,清朝长期实行闭关政策,严重地阻碍着中国对外贸易和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而资本主义催生出的“日不落”帝国,工业革命后为追逐利润采取了卑劣的手段——流毒。
“肃静,肃静。”
听众席人毫无反应。王子脸红了。
“……”
其实,这样的辩论昂热可以说是看着长大的,作为最早的狮心会成员,在社团里有争议是习以为常的事,梅涅克有次还因为一篇论文与他的老师大吵一架,不是这样也没有后来他的著作。然而眼前这场审判却与之殊异,结局是在孤岛度过余生。
看着这番场景,希尔伯特·让·昂热却忆起了曾发生过的另一场裁决,它永远定格在不同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