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已经完全停了,他们的车辆在前进了大约一英里后被人告知停下,法拉盛大部分路段皆由青灰色的石板铺就。苏珊·洛朗抬头望去,邦恩街从村落旁的市集广场开始延伸,这广场乃是地图上标记的名字,老百姓都唤它作“臭鱼俱乐部”,此处常年弥漫着腥味,即使是横亘周边的百年麻栎金刚也难以覆盖,她莫名想起德语诗人阿内特的小说《犹太人的山毛榉》。
犹太人阿龙生前借乡村舞会时机,当众向少年弗里德里希·梅格尔讨债,令后者颜面尽失,结果是夜阿龙在回家途中遇害。疑犯梅格尔携木讷的表弟尼曼德潜逃外地,眼见人间的律法追凶无望,犹太人社团买下阿龙遇害地点的山毛榉树,在树干上刻下诅咒凶手的希伯来语。28年后有一个返乡者吊死于那株刻有诅咒的榉树上,地方官经调查发现此君正是当初的少年杀人犯。
苏珊自忖她追求金钱名利已不择手段,不禁揣测自己的结局。
“他们没到吧?”她问。
“宝路华一行人先去贵格会会堂,”亚伦和她并肩同行,“尼古拉表示,他还准备去可乐娜庄园游玩的,那女人和他是大学同学。埃里克应该同意罢,而且这么久了。”
苏珊转移视线,抛开脑中神秘恐怖的思绪,她忽然发现人其实如海一样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美丽与阴暗共存。“呵呵,商业区也有一个庄园,叫金士兰,”她说,“富商之间的社交场所喔,加图索会喜欢,有他消息吗?”
“妹妹,他们玩得如胶似漆,你也看见啦。”亚伦·洛朗玩笑回答,而苏珊立刻领悟了其中的深意,对于他所厌恶的人他总是在恶毒的微笑间,切出温柔一刀。“你知道,阔佬总是把沙龙放到傍晚的。”
“我想某人估计是把他的话忘了,”她说,“在捎信来找我参加派对的时候,多么深情,我是该祝福嘛。”
“金主向我坦诚,自己一直向往着伟大的爱情。”
“我祝福他还来不及。”她坚持。
哥哥的凯迪拉克停在王子路,他们沿着苗圃行走。一边是许许多多稀奇古怪、颜色不一、种类不一的异国草木,令人眼花缭乱,另外一边则有两个衣衫褴褛的男童正拿着木棍来往比划,在花丛中穿梭,每次都是满头青绿有惊无险地跳出来,差点儿和过往行人撞上。少部分孩子能到公园看书,更多的是搬运木材或者跟随父母做礼拜。
这些情景让苏珊产生回到卡尔洛瓦茨上中学的错觉,假使她没有按家人心意,横渡库帕河前往遥远的北欧,她现在的关系链会如何?尼科本人对聪敏活泼者颇为喜爱,偏偏是她不合适这个性的时候再次遇见他,也是因为另一个男人的打击罢。
当初那骄傲的艺术生加图索连走带爬,跑过来表白说有意于她,她便成为全校女生艳羡的对象,不久前这样的事情又重复一次,然而当她们以为仅童话里才有的美好桥段就要在苏珊·洛朗身上发生时,结果却并非喜闻乐见……照如今的社会规则她本子孙满堂、功成名就,早该到安度晚年的时候了,当然这极大可能不存在。
毫无可能。
“我觉得这样容易打扰,”他们步上北方大道,朝标志性的雷电华剧院走去,苏珊跟哥哥表达顾虑,她穿了一件朴素的羊毛外衣,头上梳了条小辫。“尼科了解这,他会忌讳的。”
高大的乳白色建筑气势逼人,一身黑西装的尼古拉·特斯拉站在门口。“这周的音乐剧是琼斯的《快乐的少女》,我们太幸运了,”尼科告诉他们,“本来想叫你们快点儿,好在这家搞了滑稽表演做开胃菜,你们赶上了。”
“嗯嗯,很巧,”苏珊回答,“我听说他……”
“我们没在一起,埃里克拣了个偏僻的位置,伊莎贝尔跟我坐,但没多久就去买饮料了,”尼古拉·特斯拉嘴角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从这里的几位名流得知了消息,好像是一位落魄贵族的人家攀上了他,怀上了什么的,结果埃里克死活不认?貌似这样,现在他倒偶尔过来皇后区看看。”
他身后敞开的漆黑中传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尼科沉着脸回头看了一眼,耸耸肩。“好吧,反正也不干我事,他们的游戏我也无意融入,有钱了叫上我就陪同。”他玩笑完,非常绅士地转身离开了。
苏珊与亚伦交换眼色,接着穿过好似圆柱形巨塔的门口。
这幢建筑位于缅街交叉处,砖石结构,极具文艺复兴风格。走进内部,璞玉的华光更是扑面而来,四展灿烂缤纷的水晶吊灯照亮了整个半圆观众席,马赛克图案的垂直长窗玻璃高挂,奶油色磨花石的楼梯连接地面。舞台两边是造型典雅的青铜艺术雕塑,原本遮掩的红布完全拉开,里面的虚构场景和身穿蓬裙的姑娘仿佛发着光。
最后一批观众就座,主持人一挥棒,乐队跟舞蹈演员立刻动作。
少女衣着套亮绿色华服,蹑手蹑脚地踩上木台,眼前有个穿着红袍的大牧师,正站在桥上手持巨剑,念念有词。少女以为他是王太子,脸像对方衣服一样过去含蓄表白,结果被其呵斥并让骑士拿下,她痛哭流涕喊:“哦,我的天,为什么,尊贵的——”
“我只是一个主教。”
“那...您又何故用这样的东西、还抓我!”
“以前这玩意叫警戒尺。你侮辱圣上。”
“我...”
“若是国王驾崩,王子殿下和法官才如此出来,以代替丧服。”
这名场面逗得全场咯咯直笑,不停鼓掌。埃里克·加图索半张脸藏在阴影下,与旁边的妙龄女孩说话,西装革履,苏珊发现该处视野恰好可将表演过程尽收眼底,奇怪的是围满他身边的都是农民、商人、以及吟游诗人,此君对交友素有严重的精神洁癖,至少他自个是这么认为。
只有女孩面无表情,她就这样定定地坐着。看样子,她几乎没有理埃里克任何话,后者今天完全失了风流倜傥的劲儿,舔嘴唇,视线总是在剧目和她之间转。苏珊在贵妇的嚼舌根中多少了解事情真相,埃里克年纪快赶上女孩父亲,女孩跟加图索有染,气死了原本就痛风的父亲,没见那刚出生的孙子。
埃里克远远望见苏珊·洛朗,迟疑了一会,以只有她能看见角度招手,罢了,自己也好奇来龙去脉,反正他的本性她早心知肚明。“苏珊过来啦,来介绍下,这位是塞尔玛。你看,额...我经常跟你说的洛朗。”
“你好,塞尔玛。埃里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谈谈。”
“现在么?”
“等下再说罢。”苏珊保持耐心,“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我的感觉和你一样,”埃里克伸手拍拍她肩膀。
名叫塞尔玛的年轻女孩凑近苏珊,满脸微笑。“我想他曾有说起我吧?苏珊女士。”她歪头虚道靠在洛朗身上,形同母子。“亲爱的夫人,埃里克先生乃堂堂贵族,平时忙得很,这段日子比较空闲就带您一起旅游了。”
“就算如此,”苏珊有点可怜塞尔玛硬装出来的礼貌口吻。“他陪的也是亲人,像朋友哪天还不能见面了?”
“某种程度算是应酬吧。”
加图索几声干咳。“你们就不要在观看表演的时候唠嗑啦,”他的语气有劝阻有紧张,“能有什么要紧事不可以私下说。”
“一个女孩一生幸福的事。”
苏珊·洛朗用尽全身力气发言,远处看似戏谑的歌舞剧仿佛在为她的话做注解,她审视起面前的这个男人,她的前半生恍惚过无数雄性,他们有的身为人父、有的颠沛流离、有的印象模糊得记不清样、有的永远深刻而成一抔黄土,都是匆匆过客。她看着他,心里像是荡漾着层层水波难以平复。
是愤怒的原因,她告诉自己。对方真是个自私、轻浮、不负责任的渣男呐,偏偏在她这里留下最深的影子。
“他以前看过这剧。”
“他以前没看过你。”苏珊提高音量,“他未曾做过的事有很多,有些我甚至不敢相信。”
“够了,”加图索低吠,“这里是公共场合!”
埃里克转头大量,忽然起身,一挥他的燕尾服,拉着塞尔玛离去。
“老天,你究竟在做些什么?”观众退场时,亚伦悄无声息到她身后,苏珊抬头。“人家还不知道他家人的事,你还想要她再遭受次打击?我理解你的感情,可这是无解之题,那……”
“他害了他至亲,这是要承认的,”苏珊·洛朗回答:“好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多管闲事了,可乔里这事已经发生,她必须了解,得知道一些事情再好判断。”当初那可怜孩子到纽约,结局称自杀而亡,而真正懂的人清楚他叔叔才是真凶……为了所谓家族荣耀的实验牺牲品,然连音容相貌都永久改变——苏珊不敢想象他最后的模样。
哥哥踱步。“这姑娘只是个普通人…要知道这样的...还不得对人生无望。妹妹,人类和混血种不一定就没有好结果,他既然愿意负责便让他做,他不像是完全不闻不问的人。”
“但愿如此吧。”
工作人员的催促在苏珊耳边叫唤,她看见女演员和一位男士说笑,开心得像个傻子,对方搂着其肩。走出门外,他们步入正午的阳光中,埃里克跟塞尔玛在前面走着,她瞄了哥哥一眼,不禁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