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暂时或永久，战争结束了。
戴东晓换上崭新的作训服，将中校标识认真别好。
于野战医院中接受简单治疗之后，他便随千百个伤兵一道搭乘联邦下属银河舰队的运输舰返回地球。在联邦后方总医院，他又被正式擢升为中校，痊愈后转隶联邦军第1训练基地，就任参谋主任一职。今天，他将登上讲台，向联邦受训军官讲解第一次远征战役中有关参谋作业的若干问题。
应该说，这是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闲差事，在某一时刻，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脱离了一线，也就意味着他离他所要的答案更加遥远——尽管他已然发觉，这个答案可能永远不会被找到。
环境的转变也许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态，即使短期内没有效果，但是时间总会消磨掉原有的一切，并注入其环境所具有的种种特性。他也不能免俗，渐渐地，消沉与繁琐取代了迷惘与困惑，就这样在日复一日工作的单调重复中，他决心不再寻求答案，而是在期望与失望之间徘徊，以此消磨那对他而言本就不十分宝贵的生命。期望什么，失望什么，他并不清楚，或许那只是一个并不十分清晰的幻象，但是这个幻象却成了他心理上的支柱。每当外界的人或事以各种理由或目的打破这个幻象时，他的情绪总会因此而突然崩溃，并出于有意无意地感伤起命运带给他的不公平。在某种程度上，他认为造成他身处如此境地的缘由或许是因为他的命运合该如此糟糕，但是与此同时他又不愿意承认这个由他自己推导得出的现实。就这样，从初春到夏末，他在这个训练基地里颓丧、沉沦，不再相信，不再坚持。
施中进每次看着这位自己亲手从死尸中营救回来的袍泽，心中总会觉得一阵酸楚。酸楚过后，便开始回忆起在军官学校时他与戴东晓相处的点滴。
在那个戴东晓本人不愿意过多回忆，甚至某些时刻愿意全数忘记的地方，施中进第一次体味到了孤独与寂寞。在那个崇尚卓越与理想的“殿堂”里培育的只是金与权，稍复杂的人际交往最终无非体现于圈子的形成与倾轧。当然，不可否认，这座“殿堂”里也曾塑造出一批杰出的军事人才，其中有的若干人此时已在联邦各个部门中担任要职，但是那毕竟是基于个人的努力与奋斗，甚至是其自身人格的杰出，就施中进个人的观感体验来讲，与他同处一室的即使是能力极强的青年军官，其处事为人也颇堪指摘——他们的卓越是建立在对卑微者的不屑之上的，仅凭这一点，施中进便觉得其与自己并不是一条道路上的同行者，他自己当然也鄙夷过卑微，但是如果因骄傲而崇高，那样的崇高简直一文不值。就这样，施中进毅然踏上了一条独行的道路：既是因为不被接纳，也是缘于对卓越的不齿。而在孑然独行的道路上，他结识了戴东晓，也只有戴东晓能够体味他的感受，而同样只有两人共同进行沙盘推演和研读各种书籍时，他和戴东晓才真正找到了自我的那个世界。两人在推演中分别扮演红蓝双方，在演习时坚持拼搏，直至结业之时，方才踏上迥异的殊途，两人都可以自豪的宣称在极端的逆境之中携手做到了同甘苦，共进退，这将是两人所拥有的毕生财富。
此刻，面对着戴东晓的自我放逐，施中进却不能与他相始终。感念之余，也只好希望时运能够垂怜于这个穷尽一切却一无所得的可怜人。是啊，前半生命不由人，后半生人未知命，天下还有比这更无情的事与理吗。
望了望正在执讲的戴东晓，施中进尽力收起要涌出的热泪，回身疾步离开了。
也许是过于沉浸于方才的情绪，刚走出楼门施中进便迎面撞上了自己的上司——Rioux上将。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望着连忙立正给自己敬礼的施中进，Rioux也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神色淡然地说，“我来这儿和基地司令商量点事，没想到正好遇到你了。走吧，上车，正好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施中进一头雾水地随着Rioux钻进了他的小轿车，心想没头没尾的哪来什么事。
车开出很远，正在闭目养神的Rioux耸了耸肩，说道：“联邦陆军要重新整编了。”他眯缝着眼观察着坐在身旁的施中进，见他脸上并无惊异之色，便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怎么，看你好像不太关心？为了整编方案，联邦远征总司令部可是足足开了好几天的会，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施中进仍旧毫无反应。作为Rioux的副官，他何尝不知道新近改组为联邦远征总司令部的联合司令参谋本部这几天在干什么——高层之间游走几年，人脉圈里消息之灵通甚至连Rioux这一级别的将军都望尘莫及——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去向。
“开会是将军们的事情，我们这些副官是无权过问的，这是老规矩了。”过了许久，施中进才轻声一笑，目光注视着窗外不断变换着的景致，“只是不知将军准备将我分配到哪里？”
Rioux似乎是很疲倦了，这次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叹了口气：“唉，说老实话，做我的副官何曾亏待过你？远离前线又身近高位，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能得的位置，你呢，却总喜欢跟你那个同学戴东晓在战场上跑来跑去！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回你该如愿了，人事部门的命令过两天就会发到你的手上，是去215师506团当团长。怎么样，你什么态度？”
施中进笑笑：“我是个联邦军人，服从命令就是了。”
“哼，你倒是不挑剔。”Rioux扭了扭身子，稍稍缓解下长时间倚靠的劳累，“这次整编，打烂了的、没打烂的一概取消番号遣散人员，主要是精简。可是精简过后，能打的、不能打的依然是那个鬼样子——都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们的老本钱，谁又敢触这个霉头。215师算是比较好的了，同时又哪个将军也靠不上，你去了更能发挥你的才干——不要考虑我，我麾下部队多的很，不用你来替我效命，你就好好干吧。”
一股不知名的苦涩涌上施中进的心头。他知道，Rioux所谓的“麾下部队”在这次整编中被裁撤殆尽，215师又不是他的嫡系，这个曾身经百战血洒疆场的老将军，此刻竟已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这个时候把留在身边没有什么前途的副官下放到联邦军队，正是对副官未来的负责。想到这，施中进竟哽咽的有些说不出话。过了许久，他才漫无目的地问道：“这次整编过后留下了多少部队？”
坐在前面的Rioux的秘书见Rioux已经沉沉睡着，便回过身来轻声答道：“将军太累了，让他休息一会儿吧。这次整编结束后还剩下五十个师，番号除第215师外重新排列为第300至第349。”
施中进见师一级部队并没有火力上的加强，便疑惑地问：“联邦议会不是拨款采购了若干个新型坦克师的装备，难道没有实装吗？”
秘书推了推眼镜，笑着回答：“那些怎么会实装？实装之后联邦的将军们怕不是要拿着这些坦克车打进议会去！这些装备将编组成若干支援打击集群，代号A至F，直属远征总司令部指挥，没有总司令长官的亲自命令，任何人不得调动其中的任何一支。”
施中进颓然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那可是几百台V式坦克、‘狲’式战车和‘启明星’火炮，如果未与一线各师旅共同训练而集中投入使用，后果不堪设想······”
秘书倒是满不在乎：“哼，无非是再败一次而已。中校，恕我说话难听，不管流多少血，哪怕是流干了，联邦也不会醒悟的。”
施中进痛苦地缓缓闭上了眼。
轿车仍在疾驰，迎着夜幕驶进灯火通明的联邦军基地。
从Rioux的轿车上下来回到宿舍，已是凌晨时分。顾不上洗漱打理，施中进便仰倒在床上，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喂？我是施中进。”拿起听筒的施中进一手捂脸，再没有多说一个字的力气。
“今天你来看我了。”电话那头传来戴东晓的声音。
施中进疲惫地笑笑：“哪有你上课这么不专心的教员。”
“谢谢。”
“谢什么，应该的。”施中进似乎想起了什么，坐起身将脸上的那只手放下，在桌上翻找着，“你猜猜我要调到哪里去了？215师。怎么样，还愿意继续在训练基地待着吗？”
“哼，还以为你高升了。”戴东晓的语气里也有几分喜悦，“我再看看吧。215师陆长铗参谋长貌似干得还不错，所以暂时还没有我的位置，怎么说我也得找个老本行干干吧。”
施中进终于找到了——那是他和戴东晓在军官学校时的合影。
“你我都是被命运选择，极度厌倦但又离不开战场的人，我就知道，你总会回来的。”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之前我在战场上寻找答案，我想这次我要在生死中感悟解脱。我只希望我的生活有所改观，并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刺激使我满足。”
“我知道。”施中进笑笑，注视着手中那张合影，“你终于不再轻蔑，而是开始认真审视周边的人或物。如果说你所经受的苦难带给你什么，我想其中最宝贵的应该就是这个。”
“哼，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停止轻蔑。不过好吧，就算你说的有道理。”戴东晓顿了顿，“不早了，挂了吧。真的谢谢你。”
施中进小心地将合影收好，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打着哈欠说道：“若不是同期，谁愿意搭理你，就这样吧，让我们在前线相会。”
“在前线相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