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色懒软,期许云山似水漫金山。
殷暮抬眼打量地平浮升的锦绣华灯,划过三色火折,明寐温黄映入笼灯,烟重雾水茫茫。
“你又想他了”。
孟西声音在身后轻缓铺面开,她擦拭掉腾乱的尘埃,哈出口浩白的暖气。
“怎么会”,她蜷在摇椅上,周遭就嘎吱着,“你想这许多,不如替我收拾残局冷羹”。
“迟日国三万万人,就非要是他,非他不可吗”。
声音戛然。
殷暮半眯起眼,若是不认真去看,就像半醒败兴铩羽而归的白绒猫。
她冷眼环顾狭窄的房,仿似勉力般支起截身,扬手挥断夕阳中央灼灼花。
“砰”。
四分五裂。
“够了么”,她却声音如同初晴后的蔓草场,漫不经心的。
“虞南楼在云发殿,现下白风裹大雪,一袭正经的红装面容,正挽了二八芳华入晚堂,你就不气恼”。
“有何可气,总归也是我舍了他,我废掉他左手,用妖慢弓,拉成满月的形状”。
“嗖的一下”,她弯起手,瞳孔张大,像瞄准了那个胡青影,在兜售羊角的街面上,腰背笔直的承受张牙舞爪的她。
这是她第一次用红洞箭洞穿一个人。
一个身姿挺括,温伤拙劣的人。
一个放在心尖上想要温文而已照亮永生世的人。
不知何处花落谁家,他的血顺延衣袍蜿回遍地,却是苍白张平常柔润的面孔,张开手臂唤她。
“暮暮只管跳下来,师傅会接住“。
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昌平山头岚草底埋藏的酒液,那水浸透了壳子里芜乱的赤色,不仅颜色,便连味道也泛出炽红。
天色欲晚,晚来风急。
她飒飒立于风中,握紧弓上三两道鹿皮。
而后纵身跃。
半宿的花被连带着遮掩面目,她扭头仔细看,虞南楼却还是认真又颇为固执,慢移了步折断无数草颗。
“轰”。
殷暮的眼睛直直望到他的眼,他的眼里漾着湾红暖的水,倒映了中天上辗转的千百星。
她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擦。
“痛吗”,她问。
虞南楼轻轻笑着,面容褪尽了血色,宛若大雪入青山。
“不痛”,他答。
可是应该是痛的。
匕首入心,怎么不会痛。
殷暮扭转埋入心腔的匕首,空气里缓慢荡开鲜血气,她双目竟是些许哀切,复声道,“这样可是痛极”。
虞南楼挥袖把她揽在怀里,语调仿似俯身在耳旁。
“是暮暮扎的,便是无痛滋味”。
数九天光风霁月,她躲在他怀里,吃透了花叶的涩苦,撑起身弃了刀,又抹掉虞南楼眼角像雨又像泪的水样。
“暮暮”。
她听见身后人悄声唤她,像是用尽了气力。
“暮暮”。
她捂住耳朵,合拢眼睛。
“大梦里看透的长安,师傅还要带你去看”。
“骗子”,她的指骨嘎吱响,骨血透了眸目,狰狞的很。
“我把您供奉在三山殿,用上好的香灰,九九八十一牺牲,铜币银金堆叠到天高”。
她突然哑声,再开口就哭泣似的,“我虽不讨人欢喜,却也用力的想要入住您的眼”。
“您便离生我如此”。
五年槐月纸树红桑,虞南楼捞起方在腰的女孩,摘拾了飘飞宅立点尘灰。
“可是亲友逝离”。
她点头,小小脑袋被他的衣袖笼盖住,一空的绯绾香,像极了胭脂底梅花烙。
薄弱又暗度陈仓。
“我的父亲被儒林门砍杀,母亲被日夜霸躪,心患惫劳疾身逝”。
虞南楼的手指拢在宽容垮倒的发髻里。
“女孩子应得乌发洁鬟,你随我回,安稳正经览书女红濯水,总好过千回百转远路迢迢的折损”。
“你愿要我”。
虞南楼嘴角上扬,右侧脸孔显露出一个浅淡的酒窝。
“愿”。
明明是甘愿的,寒天下百裳点数白,他站在苍穹槐花树底,却零星半缕都未被临沾。
他说“路见不平疾苦衰败不可退”。
女孩便丢盔弃甲败北而逃。
连着一颗雕琢的红心。
孟西厉声斥责,疾首蹙额斯文流追,“你不是号称三山老佛吗,不是江湖言传神龙首尾不见的伶朗人,一把地藏匕,五件红洞箭,百步外草菅性命”。
“你这样厉害,怎还会窝缩在左右穿风的望月房”。
殷暮哂笑,眼底两颗卧蚕伏在分毫处。
“再热烈的人都有对敌”。
“我的对敌恰好拂吾本意,他着意承受万人唾弃妄图只手撑天,东阳筑造前后方圆六七中秋庐”。
“可我只要他一人而已,却犹登天”。
她仿佛自嘲般,眼睛里的光芒都湮灭,伸手抓了一掌心的无暇月。
孟西摆袖流离,不意碰掉草枯上半颗无根泪。
那点泪砸在槛阶上,被双绣花鞋压在游鱼戏珠的尾底。
殷暮推开层叠不休憩的长门,长门上流穗擦过肩头。
“这样久不曾见,你竟是这番参差样”,她略带讥讽,眉弯却浅浅垂下,容貌就分辨不清喜乐。
那人半跪半衰微,瞳目雪白,若是弃此弊缺,却是幅上佳皮囊。
殷暮勾起下颌,狠命抓住掰扯,“沈千结,你抬头看看我”。
适逢窗外风起,刮吹分雪扎在眸中,他却这时转过头来,唯诺的模样。
“你不是追跌四年余扬言斩尽我骨血”。
“现下我便在你面前”,她把地藏匕抛送至他腕旁,“捡起来”,她像只走投无路东跌西撞的兽,声音因为嘶吼而喑哑。
沈千结把匕首握在手,抵在殷暮的心头。
“你和往常不同呢”,殷暮压低声音道,拖他发髻上歪颓的玉簪,用力拉紧,俯低身子仔细端详他额角渗透的血珠。
沈千结不言语,匕首却半刻未进。
犀角烛水滴在堂中央,半数滴在他的衣上,殷暮凝眸见得久了,就有些恍惚。
却只是反手揣地藏,全力撞穿过。
沈千结的脊梁侧千刀万剐的皮肉外翻开,他抽回匕首,而后被殷暮撞了满怀。
她的言语低低的,乌云密集连夜雨似的。
他听见她说,“虞南楼”。
“虞…南楼”。
琳琅窗外雪叠千层塔,塔顶削减了,坪山般飞瓦碧甍上做了个端书读诵的青衫先生,他语调朗朗的,扶摇直上的九万云停迭在发丝末。
沈千结探手摸殷暮的眼睑,低落的唇角缓缓张扬。
如果祛除掉苍白的瞳仁,他的眼睛状貌也是格外的温润。话说君子端方雅正,食不言寝不语,弈棋诗赋画山画水画风雨。
可他偏生被人间哗笑。
被不在意的身外人指摘,被上老七徒子弟盯蔑,被苦苦追杀却留意的意中人讥刺。
其实最痛莫过不得。
幼年属意笼鸟,八股长恨钉穿透蝴蝶骨,青年跋山涉水追一不死妖,不死妖的白纱落过他的眉角,她的眼睛里有新老坟的庄周玉腰奴。
她说,“我会离哭,你便放我归途”。
“如何离哭”。
“玄女鸦青妖善泣,若是感恩怀德图报戴义,就可许你生欣乐无忧”。
“然此非我希图”。
云淡风轻的四周好景色,八宝玲珑水朝亭驻扎食妖精灵,他把鸦青团成球拍入牛鬼蛇神。
烟阙起就绯散,袅袅莹莹的铺满街路,他踩着尸首异处的磷光,被大批成群的怨魂困锁了追命。
为首碎魄弯弯绕绕直立起,没有眼睛没有嘴巴没有鼻子,只是黑洞的凹陷里不住的索泣。
声声泣诉后就飘摇在他面前,阴险的说,“既不要欣乐,便许你生死难得”。
“如何难得”,他又问。
“便在眼前又如舍,翻转轮回几度秋”。
“好命”。
卜卦生拍案而起,捧住沈千结的手不允许收回,连声啧啧叹,“奇怪哉,老夫阅无数人,此种命相却是一次见”。
沈千结拢袖略无奈,无奈时就轻轻顺气,大概顺理百八十遭过,亦无可挣脱,便坐在白幡底,“怕是个好命途”。
“兄台于我所见略同”,抓手的丰肥男子竟似嚎啕,“快看这天造地设的线条交纵,前后太阳丘满瑞,实在生财赚取名望好气韵”。
沈千结俯首喟叹。
触剑出鞘,明晃晃的旻霁剑卡在卜卦生喉口。
“我无意冒犯”,他盯视吓傻的男子,“其实并无甚好运气,怕是颠倒来看,祸福相依也未可知”。
说罢红衣扶剑招摇过市,全然风采气度洒脱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