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姓周。清末时期,周姓在我们那是大姓,宗族势力比较强大。
状师这个行业,在我们那的口碑似乎很差。他们一般由落魄读书人充当,所以士人乡绅是看不起的;在民众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时代,他们似乎能玩弄法律条文于股掌,要白即白,要黑即黑,因而,又为普通民众所憎恶。基本上,这行业也属于下九流了。
周状师年轻时在我们那有大名,有个说法,官司只要他插手,要哪边赢哪边就要赢。人生暮年,却落得被枪毙的下场。春风得意时,并不快意;死后,毁誉参半。总之,是造化弄人,阴差阳错,无可奈何吧。
讲周状师的故事前,先讲讲他父亲的故事。我们那小地方,地处“吴头楚尾”,民风既有淳朴的一面,又有剽悍的一面。我听了很多前人故事,觉得只有周状师的父亲,真正算得上是一位儒家的“君子”。
周状师的父亲是一位典型的“神童”,传说,他天生识字——他父母都不识字,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读了两年私塾,我们当地的先生“对对子”就对不过他。
周状师的父亲十五六岁时,周家重修族谱,在我们那建一个大祠堂。各地周姓,都派人到我们那“续谱”。祠堂完工,大门口要挂对联。周家向来出“先生”,各地派过来的,又都是那个地方周姓有名望的人(在我们那,这是一种荣耀),能把自己的对联挂在祠堂门口,既是个人荣誉,又是这一支派的光荣。于是,族长提议,各个支派推举一个人写一副,然后大家共同评议。我们那周姓一致推举周状师父亲的老师,这位老师推辞说:“我就是认得几个字,论文章,比某某(周状师的父亲)还差几百里路!”因为我们那周姓是东道主,又是大宗(其余地方周姓都是我们那传出去的),也是表示谦让,就同意让周状师父亲作为代表。
周状师父亲不喜欢热闹,正一个人在家读书,族长于是叫人去叫他到祠堂来。周状师父亲问明缘由,磨了一会墨,拿起毛笔一挥而就。其他地方的先生一看这边派个小孩过来,都有些奇怪,纷纷过来看,等周状师父亲写完,大家便回头对族长说:“这对联,我们不用再写了,再读二十年书都写不出!想不到,我们姓周的,还有这样的好后生。”
“续谱”完后,各地周姓代表聚在祠堂议事,大家纷纷表示,周状师父亲是个大人才,待在小地方浪费了,要把他送出去,最后决定,每个支派出一笔钱,放在族长那,专供周状师父亲读书考试(科举)。
周状师父亲也不负众望,十几岁就考上了“秀才”,在县里读书,也是出类拔萃。教过他的先生,都说他有当官做府的文章。
无奈的是,周状师的父亲时运不济,二十岁上下,得了痨病,只要一用功读书就吐血,多方诊治,都没有效果。没办法,只能回到家里。他家并没有什么产业,只能在祠堂教周家子弟。
他这人教书极其认真,教了半年后,又频频吐血。大家对他既惋惜又同情,纷纷劝他不要这么用功。他总是不听,勉强支撑了三年,实在吃不消,于是向族长请辞,族长坚决不同意,说再请一个先生,要周状师父亲能教就教,不能教的话,身体允许,去督促一下,钱粮照拿。周状师父亲流着泪对族长说:“我也是上一世造了孽,落得一身病,以前读书用的姓上(宗族)的钱,这一世怕是还不了,已经没面目见祖宗了,你再让我吃闲饭,我哪吞得下?”
族长仍是不同意,趁清明,召集本家商议。大家一致说:“某某这样的人,百年难出一个,没命当官做府,是我们姓周的不当发达。要是把他饿死了,我们这些人下地(死了)都要被祖宗骂!”但不管大家怎么劝,周状师父亲就是不同意,说:“我这一世,已经没有盼头,你们莫让我欠下世的账。要是我命不长,日后孤儿寡母把碗伸到你们屋门口了(讨饭),看我一世命苦的份上,给他们添点饭!”说完潸然泪下。议事的都是男人,听后没有不伤心流泪的。
一个天赋极高,却一事无成的读书人,本身就是一出悲剧,更何况身有重疾。
可能真的天无绝人之路,周状师的妻子,一个缠了小脚的农村妇女,在丈夫失去唯一生活来源后,毅然承担一切,居然学会了耕、犁、耙、种、栽——这些向来都是男人做的。到现在为止,周状师妻子是唯一一个(至少在我们那)。生活清苦,但妻子从来没有埋怨半句,真是琴瑟和谐举案齐眉。我想,除了妻子本身贤惠外,周状师父亲的人格魅力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吧。
开始,周状师父亲还能勉强为妻子打打下手,几年后,几乎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了,只能放放牛了。寂寞时,会在山中大声背诵文章,但没人能听懂。
一天,周状师父亲家的牛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劲往一座山上跑。他怕牛被豺狗吃了,便循着牛的脚印去找,不知不觉居然走到山顶了,牛停在一棵梧桐树下,躺着嚼草,周状师父亲累得虚脱,就坐在牛旁边喘气,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来,已经快天黑了。周状师父亲很奇怪,平时他总是不停咳嗽,根本睡不好,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回到家,他就对妻子说:“某某,今我在某个地方,睡得蛮舒服,哪天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那地方!”妻子一听,不禁泪下——那山上以前没埋过人,根本没有路,穷苦人家,根本没财力修路上去。周状师父亲也明白了,一声长叹,也哭起来——贫贱夫妻百事哀,大概如此吧!
不料,从那以后,周状师父亲就卧床不起了,熬到冬天,已经不行了。他躺在床上,从没半句呻吟,只是经常对着床头的书流泪。一天,他却忽然能起床了,独自起来整理起书籍了。他妻子又惊又喜,问他是不是好点了,周状师父亲也不回答,只是说:“这些书我要带走!”当晚,他躺在床上,忽然抽搐,没多久,便咽气了。
周状师父没有亲兄弟,所以丧事由娘家兄弟拍板——我们那风俗。妻子希望能将丈夫葬在他睡过觉的山上,但她兄弟考虑到钱的问题,就是不同意。他们夫妻恩爱,此时连丈夫最后愿望都不能实现,更加悲伤了。又没办法,只能跪在丈夫灵前痛哭。
周状师父亲的一个堂弟,听到嫂子哭得异常,就去问原因,问明白后,顿时怒火中烧,气冲冲跑到娘家兄弟议事的房间,一踹门,破口大骂:“你们几个都是拈须掐屌的人(讨论问题只在浅层,不敢触及实质),我这个兄弟是命不好,一世白白了(浪费了),而今就剩这一件事了,有什么好商量的!就葬那,我今充个大,答应下来,修路的钱由我们姓周的出——别人不出我一个人出!”周家族长听到争吵,也赶过来,说:“我们姓周的没福气,有学问的又命不长!你们几兄弟别商量了,这个事(丧事)我们姓上来办,你们在这吃酒席就是!”
于是族长张罗大大操办,族人都觉得周状师父亲生前不如意,就剩这一次了,也都愿意出钱——因而凑的钱大大超出预算。
当时,请来的风水先生到山上一定方位,便问“八仙”(挖墓穴兼抬棺材):“谁说要葬在这?”“八仙”中的一个人便把事情对风水先生说了。风水先生沉吟了一会,对大家说:“今天不急,我回去还有点事要跟你们姓上做大的(族长)说!”。族长一看他们回来这么快,感到奇怪。风水先生神情紧张地对族长说:“你喊几个你们姓上说得上话的,我们来商量一下!”族长便把几个人叫到房间,风水先生说话了:“阳基(房屋)一把扇,阴基一条线(有必要解释一下,大概意思是地基的偏差,只能有一把芭蕉扇那么宽,坟墓的偏差,要求就更高,只能有一根线那么宽),哪个说看得准,大多都是碰运气的。不过这次,我怕是真看得准!”
族长以为风水先生是在显本事,就说:“那要劳烦您费心!”风水先生没接话,继续说:“跟你们说实话,我们做这行,有时还怕看得太准,这对我们有大妨碍(大概是泄露天机吧),蛮多时候,特意弄偏点。今这穴地,是穴好地,我也是厚了脸皮跟你们说,要是这以后我有事,你们姓上每年要赏口饭给我吃!不同意,我就请辞,你们另请高明!”这个要求,在现在看来,简直是敲竹杠。但在以前,也算正常,有些大户人家家里还常年养着风水先生。族长于是发话:“你尽本事去看,有什么事,保你一世饿不着!”
于是,风水先生叫族长准备香烛草纸之类,在山下“祭山”一番,才带“八仙”去挖墓穴。墓穴挖完,风水先生感叹:“谁能想得到,这山上还有这么好的地(风水好的坟地)!”
一切准备好,出丧那天,又出现了一个意外。当“八仙”捆好棺材,开始抬的时候,八个人个个都脸色通红,青筋暴露——太沉。按我们那的说法,这是死者心愿未了,不愿出门,周状师妻子跪在棺材前哭着说:“你放心走,你儿子我会养大,一定姓周(这话意思是自己不会改嫁)”,但仍没用。这时,族长站了出来说:“某某,你这一世,没活成样子,下世再来过(重新开始)!”说完,“八仙”中有经验的马上接话:“起!”,众人往上一抬,便正常了。等把棺材抬到山上放入墓穴中,掩好土,天上忽然下起雨来,大家纷纷感叹,这墓方位选对了——“贵人出门多逢雨”在我们那是形容死人的,意思是当坟头起好后下雨,大吉。
也许并不是巧合,给周状师父亲看过墓穴后的第二年,那个风水先生眼睛就瞎了。
一个本有机会成为我们那杰出人才的人,就这样,在人间消失了。他故事,慢慢被人遗忘,只有他的遗憾,还常常被人记起。
人生有时候就这样,出众的才华,若没绽放它的光彩,反而会让拥有它的人,背负一生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