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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周壮师的故事(二)

周状师外貌,和他父亲极像。也是肤色白皙,四肢匀称,看起来文质彬彬。不过性情却大相径庭,他父亲,虽然落魄,但始终傲岸不合群。他呢,完全没有脾气,和谁都玩得来的。

周状师父亲饱读诗书,却诸事不顺,大概也认命了,去世前经常对他老婆说:“我看,这富贵贫贱,生死荣辱,都是天命!”

他自知看不到儿子长大成人,因而早早交代:凡事天定,莫去强求,屋里只要有口饭吃,就不要去麻烦姓上(家族)。周状师母亲也是一个奇女子,性格刚烈,不肯低半分头,孤儿寡母,生活勉强温饱,却从不向人开口。即便族中有人出于可怜,想帮她一把,她总是断然拒绝——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

等到周状师要读书的年龄,家里却没钱送给先生,周状师母亲就要他待在家中。族长一看这情况,就说要资助周状师。周状师母亲坚决不同意,说:“我老公在世就说过,富贵天定,有命,坐在屋里能封侯,没命,怎么争都没用,到头终究一场空!”族长年纪虽大,但脾气仍不减,高声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晓得什么?把这么好的一个伢哩(小男孩)放在屋里,祖宗都不肯!”周状师母亲仍不为所动,哭着说:“我看就是祖宗没积福,他爷老子(周状师父亲)学问这是出了名,有什么用呢?我看他(周状师)就是长得跟他爷老子一个装把(模样),实际上没什么用!他爷老子病成那样子,你看他在哪坐不是一身笔挺(坐得端正),他呢?每日像个流星,坐没个坐像,站没个站像!”

天下哪个母亲不认为自己的儿子是最优秀的?周状师母亲这么说,也是没办法——没道理一家两代吃姓上照顾。族长听完,也只能叹气,不好再勉强了。

本来周状师的命运可能就要按照他母亲的设想行进——种田,娶妻生子,终老荒野。不过,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改变了一切。

周状师父亲的先生,有次出远门经过我们那,就打算顺便去看一下自己的得意门生。一打听,居然已经死了上十年了,不禁唏嘘不已,执意要到周状师父亲坟前去祭奠一番。

这位先生是位“大先生(学问高,德行高)”,周姓人一听他要祭奠,连忙组织人摆酒。先生在周姓族人陪同下到山上烧纸,烧着烧着居然老泪纵横,乡下人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能默默陪着。下山吃饭,席间,先生端起酒杯,又哽咽了,说:“多谢你们的招待,今我确实吃不下,就吃杯酒!”喝完,指着周状师对族长说:“我有个不情之请,我看他(周状师父亲)就剩这点血脉,我打算带他出去读书(先生在县里教书),不晓得他娘老子肯不肯!”族长连忙表态:“这个我做主!”周状师母亲更是喜不自禁,连忙准备好衣服,周状师就这样跟着他的“师公”到县里了。

这位老先生只有一个女儿,但嫁得比较远,他是把周状师当孙子养。先生向来以严肃出名,不过对周状师却很温和。虽然如此,他的学问进步很快(毕竟是关门弟子)。老先生对周状师的评价是:论文章,比他爷老子差一截,论诗词,怕是要活络一些。

周状师十三四岁时,老先生忽然一病不起,周状师每天端茶倒水像儿子一样服侍他。老先生说不上桃李满天下,但在我们那县里,很多有钱有势的都是他的学生。一天,一位临县的县官来看老师,老先生指着周状师对他说:“我这一世,没本事当官做府,不过也算功德圆满了,而今就剩这个,你要帮一下!”学生自然就答应,于是没通过应试,直接把周状师划为“秀才”(至于怎么操作的,就不知道了),所以,周状师总是自称“半个秀才”。

老先生去世前,交代周状师:我箱子里还有点钱,你拿回去买块地,安心读书。你爷老子是命不好,葬倒是葬中了,你屋里必定出贵人,望你穿了官袍来给我立碑!

老先生去世后,周状师遵照遗嘱,在家附近买了一小块地,自己仍一个人在老先生家苦读。

正当他准备科举时,忽然“天下大乱”,科举取消了(历史没记错的话,应该是1905吧)。县里也纷纷扰扰,没办法,只能黯然回到乡下。周状师这人,可能受大先生晚年的影响,不像他父亲,有进济世,退砺节的情怀,更多是道家随遇而安的思想。因而,虽然迷茫了一阵,但很快就在乡下找到了乐趣。

前面故事中我也提到过我们那名叫“三脚班”的土戏,周状师极喜欢演这种戏。他皮肤白皙,身体匀称,本来是扮演“小生”(男主角)的好材料。但他却偏偏喜欢扮“丑角”。

“三脚班”里的丑角,主要负责扮演强盗、乞丐、媒婆之类的,总之,属于插科打诨的角色。他文化素养很高,能把并不多的台词改得极其幽默,所以非常受欢迎,只要有演出,都希望一睹这个“丑角癞痢”(以前一般由秃顶演员扮演,我们那管秃头叫瘌痢,因而得名)的风采。乡下土戏,台词里面总少不了性方面的内容,周状师同一场戏,每次演都是不同版本,而且含蓄,大姑娘小媳妇往往大笑后一回味,不觉满脸通红。

周状师母亲本不反对自己儿子演戏,但这么一个“秀才”,做这样有失大雅的事,自然有些担心。一天,不无忧虑地对儿子说“某某,你爷老子读一世书,穷一世。你而今也读了十几年,不想点路,怕也要受一世穷!”周状师听后,只是笑笑,说:“娘老子你放心,你后生(年轻)吃了苦,我就是讨饭,也会让你十指不沾阳春水!”母亲虽然不信,但有这样的话,自然高兴了。

周状师见过世面,也比较有经济头脑,又画得一副好画。农闲时,一有兴致,便帮人家画“中堂”(大厅中间挂得画)和遗像。在交通不便的时代,这也是比较吃香的技艺,收费较高,因为这,生活比一般人家殷实。

一年冬天,他们七八个唱“三脚班”的演员散场后,聚在“小旦”(男扮女,主角)家就着炒豆子喝酒。喝着喝着,大家都亢奋起来了,拉(二胡)的拉,敲的敲(锣),唱的唱,好不热闹。闹腾到半夜,“小旦”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大家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回事,“小旦”犹犹豫豫,说出实情。原来,他喜欢上邻村的一个小寡妇,小寡妇对他也有意,惧于X姓势力,又不能结合。为什么不能结合呢?本来,到了周状师时代,女子死了丈夫守寡的规矩,已经名存实亡了。但这小寡妇,是邻村X姓族长的小老婆(大老婆死后娶的,其实算正妻),在X姓中,辈分最高。X姓族长死后,他的儿子们(前妻所生)便以非常优渥的条件供养后母——毕竟,父亲在世时,大家都以辈分称呼后母。万一她改嫁,会让族中很多人蒙羞(至少那时候人们这么认为)。

大家一听,也只是安慰,只有周状师桌子一拍,大声说:“你这个八尺后生,有什么好哭?有本事,今夜里去把她背回来,你们拜堂,我们喝酒!”看热闹的,总归怕事小,又都喝了点酒,大家都说可行。有个人回家拿了毒狗的药,保证可以让狗吃了马上死,不会叫。还有两个,居然跑回祠堂,把接新娘的轿子抬出来,激“小旦”说:“你有胆,把某某背到某地方,我们帮你抬花轿!”还有一个,帮着制定方案,如何靠近小寡妇家,如何用刀撬开窗棂,如何把女人背出来。“小旦”经众人一说,肾上腺素一下子升了上来,袖子一摞,说:“跟某某困(睡)一夜,死也值得!”火把也不打,直接朝小寡妇家奔去。

X姓人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事,加上小寡妇本身就愿意,“小旦”进行得极其顺利,很快成功。等大家把新娘抬到家,正准备拜堂时。X姓发觉了,马上召集了人打了火把顺着“足迹”来找人。这边放风的一看一大堆火把朝“小旦”家来,跌跌撞撞回来报信。

X姓也是大姓,而且有几个人特别蛮横,大家一时慌成一团,脸都白了,“小旦”更是腿发抖。周状师连忙对他说:“有脚就有路,你们快跑,搞得好,到时候再回来。搞不好,就到外头开枝散叶吧!”大家于是把能拿出的钱都凑起来,“小旦”和他的新娘衣服都没收,连夜跑到外地去了。

等“小旦”走了,连忙和大家商议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而今只有躲到某某家(族长),莫被他们打死了!”

几个人里面,有两个是族长的嫡亲侄孙。族长虽然叫苦,也没有办法,只能叫他们躲在房间。X姓人在“小旦”家没找到人,便直奔族长家。

X姓人此时正群情激奋,气势汹汹,砰砰地拍门,大叫:“你们姓周的不要脸,快把人交出来!”族长也是经过事的人,装作起床,在窗户里大吼一声:“你们也是碰到鬼了,没事跑到我屋里,我晓得你们丢了什么人?我姓周的就这样好欺负!”说完,族长儿子拿了一面锣从门里闪出来:“我姓周的还怕你们人多!”说完,急促的敲了起来——本来大家听到外面有响声,都醒了,一听到锣声,都抄了家伙出门(以前农村暗号,晚上急促敲锣表示情况紧急,听到后带武器集合)。一下子,周姓在人数上压倒性胜过X姓。族长这才把大门一开,往门口一站,对着X姓人说:“今事没完,而今我等你们大大方方进屋搜,搜到了,是我姓周的偷了你姓X的什么人,你们当着我们的面打死他们,我们要是说半个字,一姓人都是没娘养的。你们要是没搜出来,不断手断脚回去,我不姓周!”X姓聚居地离我们那还是有点远,追出来的,年轻人居多,一下震住了。还好有个年纪大点的,找了个台阶,说:“你说事没完,我看事也没完!某某(族长),这事,你是心知肚明,今这口冤枉气我们受了!等捉到了人再说!”说完,便带了人悻悻的回去了。

等X姓人走了,族长把人召集起来。此时族长处境很尴尬,自己的侄孙(不是直系)X姓族长奶奶拐跑,要是保他,等于变相鼓励;要是不保,自家子弟眼睁睁被人拉去要打要杀的,整个家族人心就不齐了。

一怒之下,把周状师几个个人叫到大厅,跪在众人面前,大骂:“你们几个哪是人?几个畜生!做些不是人做的事!”这几个人涉及周姓几个支系,大家纷纷劝族长:“后生不懂事,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明天X姓来讲礼(先礼后兵)怎么说。”做出这么出格的事,大家也想不出什么说辞。周状师见状,说:“是我说要某某(小旦)去背的,要是某某(小寡妇)是不愿意的,你们把我送过去,要打要杀没半句怨言。不过人家都是愿意的,他们真要讲礼,我们也不怕!”周状师当时在周姓中,算是学问最高的,族长也爱惜他,有心保他,心中暗自下了决心,要是X姓不肯罢休,那就“开打”。

既然决定“开打”(族长有把握能赢),“讲礼”也就是一个形式而已,族长就没多想,决定让周状师和X姓辩一辩(族长虽然年老,但内心也想看看这后生,怎么在完全理亏的情况下讲出些道理来,讲赢,在他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

第二天,X姓果然派了十几个年长的人到周姓祠堂“讲礼”,族长一改昨晚态度,言语极其谦恭,X姓的人一肚子怒火而来,一下子没了目标,反而有点被动。

喝完茶,X姓一老人咳了咳,慢条斯理对族长说:“某某,我记得你是某年生的吧?”族长连忙说:“是哟,是哟!”老人又说:“这样说,我还比你小两岁,要喊你一声老兄了!”族长准备的是关键时刻针锋相对说辞,对方这么客气,他倒没话说了,只能笑笑。X姓老人又说:“老兄,我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今天来,也不是争什么气,就是来问一下,某某(小寡妇)是不是你们姓周的人带走的?”族长先被人称兄长,现在要继续死不承认,实在有失长者风范,正不知如何是好。周状师站了出来,大声说:“是有这一回事!”X姓老人笑笑说:“今我是打算过来跟某某(族长)说点事!”这话的意思是,你地位太低,没资格跟我说话。族长这时接过话:“老弟,而今天下大乱,听的说皇帝都没有了,以前哪有这样的事?而今蛮多事,我们这些老人,说不清!”这话是在提示X姓老人:我已经把话语权交给这后生了。

X姓老人笑笑说:“你这个后生,是在县里读书回来的秀才吧?读书的人,讲礼更好讲了!你说一下,你们姓周的,把我们姓X人拐跑了,这是什么道理?”

周状师说:“那我问你,人家你情我愿,你们带一伙人跑到我们祠堂来,又是什么道理?”

X姓老人说:“你这后生,话说得蛮好听,什么是你情我愿?”

“什么是你情我愿?你们住在一个屋檐下,要是昨夜里某某(小旦)去接某某(小寡妇),怎么没一点声音?要是不愿意,就是一头猪,被人抓了也会叫啊!你说我们拐人,你听谁说的?我说是某某(小寡妇)勾引他呢!”

X姓老人一下怔住了,有点恼怒地说:“你还是一个秀才,我看你是读书读石了(石了,在我们那意思是蠢的意思),圣人说的三纲五常你都不晓得了?你们偷人还说得有理了?”

周状师也不恼,只是淡淡地说:“我读书是没读精,那我问你老先生,三纲五常,是哪三纲?哪五常呢?这话又是哪个圣人说的?”

X姓老人毕竟只是读过书的小乡绅,被这么一问,居然被问住了,羞得有点脸红了。强辩道:“我不晓得这些,难道他们就有理了?”

周状师说:“老先生,你自己跟我说三纲五常,你自己又说不晓得,这没道理吧?”

这时,X姓另一个人觉得受了屈辱,站了起来,说:“按你这样说法,偷人还没错?要是你娘老子(母亲)去偷人,还就算了!”

中国人大多都有母亲崇拜情节,吵架只要涉及母亲,多会打起来。周状师听了这话,却不动声色,仍慢条斯理说:“我没说没错!我们姓周的有家法,你问一下家长公(族长),捉住了行什么样的家法?”

族长连忙把家法本(书)拿出来,指着里面的内容说:“你们看,我们姓周的,做这样的事,不管男女,都是沉潭(人帮在一根竹子上,挂上石头,沉到水潭里去)”

X姓马上有人接话:“你有家法,还护着XX(小旦)!”

周姓族长一下子哑口无言,还好周状师马上接话:“我们哪里护着了?而今是人跑了。不像你们姓X的,事没搞清,就跑到我姓周这来要打要杀。依我说,而今只有各自去找,抓回来了,某某(小寡妇)你们带回去,行你们的家法;某某(小旦),我们行我们的家法!事没搞清,你们跑到我们这闹事,是欺负我们姓周的没人?”在那年代,人逃出去了,只要自己不回来,几乎没有可能抓回来的——没这财力人力。

周状师这么一说,X姓被驳得哑口无言,只得悻悻告辞。?

第二天,X姓果然派了十几个年长的人到周姓祠堂“讲礼”,族长一改昨晚态度,言语极其谦恭,X姓的人一肚子怒火而来,一下子没了目标,反而有点被动。

喝完茶,X姓一老人咳了咳,和颜悦色对族长说:“某某,我记得你是某年生的吧?”族长连忙说:“是哟,是哟!”老人又说:“这样说,我还比你小两岁,要喊你一声老兄了!”族长准备的是关键时刻针锋相对说辞,对方这么客气,他倒没话说了,只能笑笑。X姓老人又说:“老兄,我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今天来,也不是争什么气,就是来问一下,某某(小寡妇)是不是你们姓周的人带走的?”族长先被人称兄长,现在要继续死不承认,实在有失长者风范,正不知如何是好。周状师站了出来,大声说:“是有这一回事!”X姓老人笑笑说:“今我是打算过来跟某某(族长)说点事!”这话的意思是,你地位太低,没资格跟我说话。族长这时接过话:“老弟,而今天下大乱,听的说皇帝都没有了,以前哪有这样的事?而今蛮多事,我们这些老人,说不清!”这话是在提示X姓老人:我已经把话语权交给这后生了。

X姓老人笑笑说:“你这个后生,是在县里读书回来的秀才吧?读书的人,讲礼更好讲了!你说一下,你们姓周的,把我们姓X人拐跑了,这是什么道理?”

周状师说:“那我问你,人家你情我愿,你们带一伙人跑到我们祠堂来,又是什么道理?”

X姓老人说:“你这后生,话说得蛮好听,什么是你情我愿?”

“什么是你情我愿?你们住在一个屋檐下,要是昨夜里某某(小旦)去接某某(小寡妇),怎么没一点声音?要是不愿意,就是一头猪,被人抓了也会叫啊!你说我们拐人,你听谁说的?我说是某某(小寡妇)勾引他呢!”

X姓老人一下怔住了,有点恼怒地说:“你还是一个秀才,我看你是读书读石了(石了,在我们那意思是蠢的意思),圣人说的三纲五常你都不晓得了?你们偷人还说得有理了?”

周状师也不恼,只是淡淡地说:“我读书是没读精,那我问你老先生,三纲五常,是哪三纲?哪五常呢?这话又是哪个圣人说的?”

X姓老人毕竟只是读过书的小乡绅,被这么一问,居然被问住了,羞得有点脸红了。强辩道:“我不晓得这些,难道他们就有理了?”

周状师说:“老先生,你自己跟我说三纲五常,你自己又说不晓得,这没道理吧?”

这时,X姓另一个人觉得受了屈辱,站了起来,说:“按你这样说法,偷人还没错?要是你娘老子(母亲)去偷人,还就算了!”

中国人大多都有母亲崇拜情节,吵架只要涉及母亲,多会打起来。周状师听了这话,却不动声色,仍慢条斯理说:“我没说没错!我们姓周的有家法,你问一下家长公(族长),捉住了行什么样的家法?”

族长连忙把家法本(书)拿出来,指着里面的内容说:“你们看,我们姓周的,做这样的事,不管男女,都是沉潭(人帮在一根竹子上,挂上石头,沉到水潭里去)”

X姓马上有人接话:“你有家法,还护着XX(小旦)!”

周姓族长一下子哑口无言,还好周状师马上接话:“我们哪里护着了?而今是人跑了。不像你们姓X的,事没搞清,就跑到我姓周这来要打要杀。依我说,而今只有各自去找,抓回来了,某某(小寡妇)你们带回去,行你们的家法;某某(小旦),我们行我们的家法!事没搞清,你们跑到我们这闹事,是欺负我们姓周的没人?”在那年代,人逃出去了,只要自己不回来,几乎没有可能抓回来的——没这财力人力。

周状师这么一说,X姓被驳得哑口无言,只得悻悻告辞。

本来,这件事可以就这样慢慢被人遗忘。可当时,天下骚动,狂躁不安的情绪似乎已经传到我们那了。

X姓男人,个个觉得是受了奇耻大辱。开始,是在小范围聊天时抱怨,接下来,不满的情绪不断发酵。最终,在一次X姓的葬礼上爆发了。

有个人喝醉了发酒疯,被族长叫人捆了起来,那人也是借着酒劲,对族长大声抱怨:“你也就能在屋檐下称霸王(在自家蛮横,到外面胆小怕事),我说几句话就要绑要打的,周家的人,把我们的人拐了,你屁都没一个!”族长在家族中行使家法,靠的就是威望,被后辈这么一说,自然火冒三丈,说:“有多大脑壳,戴多大草帽,有多大肚量,吃多少米!而今我们姓X的,文斗不过,武打不过,怎么办?还能搬石头砸天!”

醉酒的人也是一根筋,顶了起来:“什么搞不赢?你让我来搞,包他姓周的老老实实把人送回来赔礼道歉!”

这人为什么这么有底气呢?因为周姓住在X姓上游,要外出,必定经过X姓村庄。他平日里早就有谋划——切断周姓出路,他们自然要服软。

族长因为这事,威望受损,现在群情沸腾,自己再退缩,自然不能服众。考虑了一番,说:“你有本事你去搞!”

醉酒的人一听,连忙大叫:“走,去把那桥掀了!这路以后不准姓周的过了,看他们还掀得起什么风浪!”

人要是被狂热情绪控制,智商几乎为零。大家一下子都响应起来,拿了锄头,一窝蜂去拆桥。用不了几下功夫,一座石拱桥就拆没了。并商议,每天派人把守河边,不准周姓人过河。

第二天,周姓有人外出,一看桥没了,对面还站了一群人,便问:“这是搞什么名堂(平时大家还是认识的)?”X姓青年大笑:“什么名堂?请你们弯弯(绕绕)路,从今以后,这里的路不准过了!”

这么大的事情,周姓肯定只能聚族商议了。上次X姓吃了哑巴亏,大家是心知肚明的,都觉得要去讲和,两姓以前虽有小摩擦,但同吃一条河的水,没必要弄到“开打”的局面。于是周姓准备了一头猪、一只羊和五坛酒(我们那很隆重的礼节了),打算派几个辈分高的老人送过去。

谁知道一行人刚到河边,X姓就蛮横叫起来:“你们姓周的,出人才,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能说成白的!我们怕你们了。从今往后,你们过你们的,我们过我们的。这山是我们的,这田也是我们的,这水(河)也是我们的,你们不要在这过了,我们不碍着你们,你们也莫碍着我们!”

周姓族长能被推举为族长,有三个原因:一是命长;二是家里几代都是小地主,家境殷实;最重要一个原因,是他不嫌贫爱富,年轻时就爱打抱不平。现在一下子被人欺负成这样,立马拍板:“约点”。所谓“约点”,是我们那解决宗族问题的终极手段了。双方约好时间地点,召集全族男丁械斗(不用火器)。周姓人口大概要比X姓多三分之一,气势上自然更盛,直接派人发了话:“某日开打,你们姓X要请人助拳的话,赶快准备!”

X姓已经箭在弦上,自然只能应战了。

开打那天,周姓组织了近六百人,X姓有四百人左右。双方摆好架势,一声令下,就在稻田中展开了混战。X姓练武之风很盛,虽然人少,却追着周姓打,周姓被迫退到村庄——意味着认输。一场混战下来,周姓这边被打死了两个,打残了一个,重伤四个,轻伤更不用说。X姓这边没死人,只重伤了几个,可以说,这次是X姓大胜。

“约点”输了,又死了人,等丧事办完,周姓人个个垂头丧气。在法制不完善又天下动荡的时代,打不过,只能服软了。打算修路绕行。

X姓挟大胜之威,把路堵得更死了。一听说周姓要修路,便处处为难。X姓的山林,是绝不许周姓开路;别姓人的,只要有人同意周姓修路通过,便派人去威胁:你让姓周的修路可以,不过你以后也别碍着我姓X的!

这样一来,路自然没法修。族长一下子气得卧了床,念念不忘报仇。还好,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安慰他:“你急什么?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我们先爬几年山(没路,只能走山林里出去),他姓X的有这么强横,堵得住我一姓人?”

还好,以前自给自足生活,外出较少。周姓就这样将就着过日子了。

也就是这么巧,第三年清明节,“深井”那地方派人回来“挂钱”(扫墓)。

这个地方,距离我们那有一百五六十里路,是一个苦地方。有个说法,叫“饿死老鼠,干死蛤蟆”,一遇旱灾,人就要饿肚子。

深井的周姓,是很久以前迁出去的,曾和我们那周姓中断联系一百多年。周姓族长五六岁那年,那里旱灾特别严重,家家饥荒,年底时候,已经断粮。饿死的人,像“倒晒垫”——一片接一片。族人从族谱中知道我们这还有姓周的,也是实在没办法,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以续谱为名,派了几个人来“借粮”(有借无还)。

当时我们那的周姓族长,是一个急公好义的人。一听这情况,饿死人了,那还了得!连忙聚族商量,一查族谱,确实,我们这以前有周姓迁到了深井。最终决定:每家凑一箩稻谷。合计下来,有两百三十二担(一担有一百五六十斤)。这两百多担谷子,都是用风车“车”了三遍,几乎没有秕谷。当时周姓并没有这么多精壮后生去送,又每家凑钱,请了五十多个“挑脚”。当两百多担谷子进到闹饥荒的村子,深井周姓都以为是在做梦,族长感激涕零,当场把这件事写到族谱之中。

因为路途太遥远,两地之后交流也不多,一般七八上十年才会派几个老人过来扫墓,每人挑三四十斤米来(路上要吃掉一半多),象征还债。我们那周姓也只有几个人去过那。

中国人生命力是极其顽强的,在深井这么艰苦的地方,周姓却繁衍起来。到周状师时代,已经发展到一万多人。

资源贫瘠的地方,人很容易抱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生存下去。深井这地方,只有三姓人,每姓人数都在一万以上。因为缺水,经常为争水源发生宗族斗争。三大姓,彼此有世仇。为了自保,习武之风非常浓厚,几乎家家有“打师”,不光练武,他们农闲时,还要“练阵”——怎么多打少,怎么少打多。所以,这地方的人极其剽悍,不论单打还是群斗,战斗力都非常强(相对于农民来讲)。

深井这几个回来“挂钱”的老人,自然是顺着原来的路,一到X姓村庄,一看桥没了,还以为是记错了,问X姓人,X姓人一听是周姓人,态度冷淡蛮横地说:“你们姓周,不准走这条路!”深井这几个老人,都是经过事的人,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也猜到几分。便对X姓人说:“你看,我们几个加起来都三百多岁了,走了一百多里,麻烦行个方便!”X姓人也没拒绝。几个老人无奈,只得脱了鞋过河,X姓人看了,都哈哈大笑。

几个老人到了周姓村庄,见到族长,便笑着问:“老兄,上次来,走的是旱路,怎么这次来,还要走水路?这是什么个意思!”

族长一听,叹气说:“莫讲起呀!我们而今都**姓堵死了!”然后就把事情讲了一遍。

深井几个老人一听,其中一个辈分高的说:“有这样的事?只听得说修桥补路,还有堵路的?”说完,又拉着族长的手:“老兄,这个事,我要说(批评)你,这没路走,也不跟我们通一下气!我们往来是不多,不是不亲热,是路远了,没办法啊!,我们是一家人啊,那年不是你们这里粮,我们这些人还有命?而今受讹(欺负)受成这样,也不晓得去我们那走一趟?你的脚就这么金贵?”

族长一听,说:“这山高路远,怎么好麻烦!”

深井老人连忙打断:“事(话)不是这样说!等我回去多喊几个人来挂钱!你快去搞碗饭我吃,我就回去!你这边去约那姓X的,我看他做得了什么怪!”

不管族长怎么说,深井老人坚决要回去喊人。

深井那边族长一听这事,大发雷霆:“有这事,有人欺负到我姓周的头上了!”急忙叫人通知族人开会——深井人多,一般男性没资格进祠堂议事,开会的都是某一分支能说上话的。

深井族长等人集合好,便拿出族谱,对众人说:“我们这一块(地方)姓周的,没有当年某某地方(我们那)那两百三十二担谷,怕人都死光了。而今,我叔老子(叔叔)那边,等(被)姓X的堵得没得路了,实在没办法了。我们这边硬要(一定要)去解一下这围吧?”

刚说完,就有个人站起来对族长说:“不用说,管他什么事,讹(欺负)我们姓周的,我们就要他过不下去!”

说话这人是深井族长的侄子,外号“霸王”,武功好,出手狠,天不怕地不怕。一听我们那X姓只有三四百户,笑了起来,高声说:“这么几户,派三百个人,扫平他!”

深井族长一是为报恩,一个是为显实力,最后拍板:“去九百个!”并交代“霸王”:“那边(我们那周姓)要搞成什么样就搞成什么样!有死有伤姓上照顾!”

深井这边,正一边组织人,一边准备武器,其他地方周姓知道了这事,都表态:你深井出人,我们出粮,你们打多久,我们养多久!

九百人,也不算小数目了,加上其他地方周姓运粮的,也算一支队伍了,就这样浩浩荡荡出发了。他们故意走得很慢,一天只走二三十里,为的就是让X姓准备——心理上摧毁X姓。

X姓一听深井出马了,一个个吓得不得了(那时政府的态度也令人费解,这么大事,居然不管),最后,决定把青壮年聚集起来躲到山里的人家去。只留下一些老幼妇孺——不管双方敌对有多严重,绝不会拿这些人出气的。

“霸王”带着九百多人大摇大摆走到X姓村口,一看没人抵挡,也不进我们那周姓村里,就在村口驻扎。对我们那族长说:“你们和姓X的,日后还要吃一条河里的水,不好做得太出(狠),你们就不要管。我帮你们搞他这一次,包三十年之内,不敢作怪了!”

我们那周姓其实早就安排好了吃饭住宿的问题——每家分派多少个人。但“霸王”坚决不同意,说:“出门前家长公(族长)说了,你们这人家少,负担不了!我们自己带了粮,你们这边不要管,事完了,我们就会回去!”

人家千里迢迢来帮自己出头,我们那周姓从内心上来讲是非常感激的,所以准备了规格比较高得酒席准备“接风”,但霸王仍不同意,说:“事还没搞好,我们不可能会吃这酒(酒席)的!”不管我们这边周姓怎么劝,深井这边周姓就是不点头。

“深井”的周姓,属于半军队性质,出门前就分派好了,哪些人一起吃饭睡觉的。一到地,便有人用泥巴垒灶做饭。

路途这么远,新鲜蔬菜自然带不了,只能挑一些腌菜、干菜和豆腐乳之类的过来。因为是外出,算是有福利,炒腌菜放的油比平时多一些。这地方,很多人平时连饱饭也吃不上,现在可以放开肚子吃,大家都情绪高涨。

一到晚上,霸王便叫人把Z姓几处没有人住的房子(逃跑了)的大门撬开,然后找了干稻草铺在地上,一个个挨着睡。又派人在附近烧了火,安排人轮流站岗。并严令:你们不要“现世”(丢人),跑到几百里外来“多手多脚”(拿人东西),谁犯了谁受家法!

Z姓人此时处境,可以说是比较悲惨的,有家不能回;想联合别姓来对付周姓,人家一听说深井周姓出马,自然不敢答应。可以说进不得进,退无处退。在没想到办法之前,也只能躲着了。

第二天,深井人吃完早饭,便在Z姓晒谷坪上操练起来,这次来的,多是一些“青皮后生”(年轻人,二十左右),吃饱了无处发泄,因而“喊阵”(注:类似于口号吧?不详)声音很大,感觉整个Z姓村庄都沸腾起来了。附近地方胆子大的年轻人,都纷纷跑到Z姓村庄的后山来看热闹。

前面我说Z姓村庄只剩老弱妇孺,其实也不够准确,大部分妇女还是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只剩下些走不动或不愿意走的老人了。

此时我们那周姓心理也有些微妙,都是一个地方的人,自然知道Z姓躲哪了,但也怕深井这边出手太狠——深井周姓和袁姓“打仗”,最严重一次,两边都死了几十个人。我们那人性情算是平和,大家都没有做好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心理准备,所以,族长要求所有人把好口风,不能说出Z姓藏在什么地方。

第三天,我们那边周姓族长带了一群人,赶了三头猪到Z姓村庄。对“霸王”说:“人家某某地方某某地方(周姓外地分支)都凑粮了,而今你们千里迢迢来帮我们出头,这猪今你不杀了,我就不回去!”“霸王”这次也不推辞,连忙安排人杀猪做饭。大家一见有肉吃,兴奋异常(现在的人可能不能理解了)。

等吃完饭,族长和“霸王”他们便聚在一起抽烟,“霸王”发话了:“公老子(爷爷,按辈分),今你怕还有事要说吧?那我们寻个地方“打一下讲”(商量)哦!”

族长正有此意,连忙叫了几个说得上话的,霸王也叫了几个人,大家就坐在“杆堆”旁(稻草垛)说话。族长说:“某某(霸王),而今姓Z的躲起来了,也算是认输了,我看,这事搞到这算了,你看,做得么(可以吗)?”

霸王马上接话:“公老子,没有这个说法!这样算了,像掐卵毛(极粗俗俚语,字面意思是:拔男性那里的毛)!没痛没痒,他们会怕?”

族长叭了两口烟说:“什么怕不怕哟,一个地方的人,他不碍着我,我不碍着他就是了!”

“霸王”笑笑说:“我出门,跟(对)家长公说了,不搞服姓X的(让X姓服输),不回去的!”

族长也笑笑说:“吓得门(家)都不敢回,还不服?”

“公老子,你是心善的人!这人,不搞狠一次,他不长记性!”“霸王”说,“那年,我们姓上几个(头)牛跑到姓袁田里吃了禾苗,他们把牛牵走,怎么说都不还。我夜里带了四个人,摸到他们牛栏里(一般是一幢大房子,几十户人家的牛关一起)放几把火,烧得他们作田(犁田)都要借牛,不是好高(吹牛),而今哪个敢牵我们姓周的牛?”

“霸王”说得两眼放光,族长只能附和说:“你们这忒狠了!”

“霸王”又说:“公老子,你放一万个心,我们不会跑这么远来结仇,让你们不好做的,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我们有我们的路数,不怕他姓Z的不服软!你信我么?你信我么?”

“霸王”强调要族长相信他。

毕竟人家是帮这边周姓出头,又不图个什么。族长自然不好拂“霸王”的意,只能说:“我也是怕把姓Z的逼急了,狗急跳墙。上次我们就死了两个好后生,而今一想起,我心里就不得了难过!要是你们这边有什么事,我怎么担当得了?”

“霸王”一听,说:“公老子,这生死有命啊!真打起阵,谁死谁活,哪个说得准?你放心,我们家长公(族长)说了,死伤跟你们这边没关!再说,除非他姓Z的不想在这过了,要搞,我们这边跟他搞到底,我们两三千户还怕他这几家人?”

族长正打算接话,“霸王”又说:“公老子,今要多谢你,我们过年过节,顶多一个人夹两筷子肉,今,都吃了一餐饱肉!不怕你笑,你看,有些人吃得吐了又吃(撑的),死都不怕了!”

族长表面上“嘻嘻笑”(高兴)着回家,实际上心里七上八下,生怕“霸王”做过头了。

第四天,“霸王”一看Z姓人没有来谈判的意思,便指着几幢房子说:“啊,有这事?他们姓Z的还想做乌龟是吧!来,我们就把他这乌龟壳敲了(砸了)!”说完,叫人把里面老人“请出来”,年轻后生,都是喜欢玩,一窝蜂把老人抬了出来。“霸王”手一指:“来!把这几个(栋)屋指了!”

“指”就是一群人抱了木头一端,另一端架在墙上,然后一齐用力推。泥屋真要拆,还有点复杂,但用“指”,极快,一下子就是整面墙倒塌。

年轻人,有创造力,但破坏力也很强,在名正言顺之下干坏事,能让很多人瞬间兴奋起来。大家一得到命令,便抢着去抱木头,没多久,四栋房子夷为了平地。

这几家的老人,一看房子没了,都不想活了,趴在地上大哭。“霸王”手一挥:“派几个照顾一下,莫让他们磕着碰到(相当于软禁)!”

我们这边周姓族长,一听到这消息,急得直跺脚。想都没想,连忙找到“霸王”,焦急的说:“后生,这样搞不得!这屋就莫去拆,这样要结世仇啊!”

“霸王”却不急,只是笑笑,说:“公老子你莫急,我会帮你圆好(处理好)!”

到了这地步,不依靠深井周姓,也没有办法了。族长只能听“霸王”的了。

Z姓这一下再也熬不住了,大家乱成一团,特别是那几家被拆了房子的,愤怒、怨恨、无助情感交织在一起,每天都在煎熬。

当时也属于“天下无道”的时期吧,Z姓实力不济,最终只能委曲求全。

中国人的智慧就在于,即便败局已定,但仍要极力争取,以求保留一份尊严。Z姓商议很久,最终找到了和深井周姓有关系的人去谈判——一个住在县城的前清衙役。

衙役本来也不是什么官员,但他高寿,衙门里迎来送往,世间人情冷暖见得多了,自然有了人生智慧,不光在Z姓,在我们那一带都很有威望。因为他同辈基本都去世了,所以很少回老家,一直在县城里生活。

Z姓借了刘姓的一抬轿子,就匆忙绕道到县城去请老衙役了。

老衙役一听老家有难,衣服都没换,连忙上了轿。路上,Z姓人就把事情经过一一讲给老衙役听,老衙役只是听,一句都没有回。去请老衙役的人,心里也七上八下,不知道老衙役有没有办法。

老衙役到了后,叫人买了酒肉,径直到我们那周姓族长家。一见面,二话没说,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周姓族长大惊,连忙去扶——老衙役这时候九十多岁了,在我们那,长者向后辈下跪,后辈是要遭天谴的。

老衙役却不起来,说:“某某(族长名字),今我是厚着这块老面皮,来求一下你,硬(一定)要放我们姓Z的一马!我们是要遭败,做下这样的蠢事,而今怎么办?”

周姓族长连忙说:“这拆屋,真不是我的意思,等我赶过去,已经拆完了,今您来了,最好,我们就去把这事了了!”

老衙役这才起来,对跟随的Z姓说:“快去赶五头猪来,拣(挑)壮(肥)的!”

于是,我们这边周姓族长和老衙役,以及两姓的一些人,赶着猪到了Z姓村庄。

霸王远远一看,就对人说:“我们这公老子,真是心善,还带他们姓Z的来!”然后叫人搬了四张“八仙桌”出来,拼成一大张。

周姓族长一到,连忙指着老衙役向“霸王”介绍:“这是某某,Z姓上的事,他说了算!”

霸王态度不冷也不热,说了句:“这样,我们就来坐一下(谈判的意思)哟!”于是,深井那边说得上话的四个坐一向(一边),我们那周姓做大(辈分高)的坐一向,Z姓四个坐一向。坐定,霸王笑笑说:“出门在外,我们就讲不了什么礼数,只有吃口开水哟!”,于是有人摆了大碗,每人一碗开水。这时,老衙役发话了:“这个后生(霸王),某某(也在衙门里做过衙役的深井人)你认得么?”

霸王回答说:“他,我们喊他喊叔叔,而今都死了怕有十五六年了!”

老衙役说:“今年十六年了,他过(去世)那年,我到你们那吃酒(参加葬礼),你那时还后生,怕不记得了!”

霸王说:“我是不怎么记得,你跟我老叔蛮熟?”

老衙役于是讲起了当年和霸王的叔叔之间的趣事——人越老,对以前的事情记得越清楚。

老衙役讲着讲着,忽然话锋一转,对霸王说:“后生,我在衙门里混了一世的饭,今这件事,讲理,我们姓Z的,是一点都没有。只有讲点人情,你看怎么把它了了(解决),这样一姓人躲到外头,终究不是个事呀!”

按一般人想法,可能会马上松口,但霸王却没有,马上说:“老先生,我们不是来讹你们的,是来讲道理,你们而今桥也拆了,路也封了,我们这里姓周的,怎么过日子?我们来了,你们没个说法,等我们走了,你们又这样搞,怎么搞?”霸王语气坚定,又有点咄咄逼人。

老衙役问:“按你的说法,这事怎么了(解决)?”

霸王笑笑说:“老先生,这事我做不了主哦,我公老子在这里,还有我说话的份?”

我们这边族长一听,有点慌了,怕开出的条件太苛刻,会得罪Z姓人,太宽松,又会伤害本族人的感情。于是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我老了,这事,你主持!”

霸王也没推辞,说:“今我就充个大,你们莫怪啊!我的意思是:一个、路我们要过,桥你们要修,还要修好,要过得车过得马;二个,某某(小旦)这个事,就算了;三个,上次你们打死我们两个人,一个人赔两千斤谷。老先生,你说做的(可以)么?”

老衙役沉吟了一会说:“你说的在理,不过呢,这个打死人赔谷,怕不好,都是约好了的开打,死伤都是天命,你们深井,早先,年年打,死人哪是几个?这样算,几世算得清?”老衙役也说得不卑不亢。

我们那边周姓族长,怕结世仇,急着把事情解决,生怕霸王不松口,连忙对霸王说:“某某,我出去跟你打个讲(商议一下)。”说完把霸王拉到一边,说:“后生,我跟你交个底,我不愿把事搞大了,都是吃一条河的水,搞拗(僵)了,都没好日子过啊!”霸王听了,只是摇头,说:“你忒心善了,你都这样说了,就按你的意思了!”

族长如释重负,连忙和老衙役讲:“这样,我们都不要伤和气,赔谷就不要了,这桥,你们修,我们把某某地方的公山(全族共同拥有的山)划给你们,从今往后,就当没这个事,您看怎么样?”还没等族长说完,霸王站了出来,说:“公老子,这事做不得,赔不赔谷是一说,把山划给别姓,这事做不得,这要遭后人骂,没道理我们占了理还去赔山,这样,我回去没办法交代!”

我们那山林多,一小点地方,大家都不在乎,深井人多地狭,所以一点一滴都看得很重。族长一听霸王的话,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因而没有反对。

深井人强横霸道是出了名的(不这样,就会被人欺负),老衙役对此也颇为忌惮,于是软下来说:“后生,那就这样哦,人家把我抬到这来,也是尽了礼数,没办事,我面上也过不去,我私人出两千斤,姓上再凑两千斤,做得么?”

我们那边族长连忙打圆场:“你这么大年纪,我们还能吃你的米,就两千斤算了。”

事情谈妥了,周姓和Z姓都松了口气。老衙役对族长说:“某某,把这事写一下吧?”所谓“写一下”,就是双方共同见证记录一下,有契约的意思,一写,多大仇怨,多大不服,都一笔勾销,重归于好。

“写一下”,在我们那其实是谈判的继续,比的是双方的文字技巧,此时双方派的都是公认文笔好,心思缜密的人,相当于“文斗”了。

周姓这边派的是周状师,Z姓那边就不可考了。“写一下”是双方各自先写,然后再谈,看采用哪方的观点(文段),当Z姓代表还在想来龙去脉的时候,周状师三笔两划完成了,拿给族长和老衙役说:“你们看,这样做得么?”一看,就两行:某年某月周Z共议,同修某路某桥。周姓族长觉得太简单了,老衙役回头问族长:“某某,你看做得么?”族长心中没底,不置可否。老衙役回头对Z姓代表说:“算了,就用他们的!”

本来在“写一下”上,双方总会字斟句酌,争论不休。这一次,却异常顺利。在场双方都没弄明白,到底哪方占优。只是老衙役落寞地对周姓族长说:“这个后生看起来斯斯文文,心里藏了刀剑,我们服!”说完,连忙叫Z姓派人送他回去,饭都不吃。

周姓族长一下子扬眉吐气了,心情自然大好,准备宴请深井来的本家。霸王对族长说:“公老子,这事还没了,莫急!”族长问:“这写都写了,还有什么事?”霸王笑了笑说:“我做事还能做一半就拍屁股走人?我看你这里家家户户有干木头(建房不能用没风干的木头),你去帮我准备某多,锯、斧、土箕这些东西,有几多(多少)借几多来,我帮你扫一下尾!”

等东西一准备好,霸王就安排给Z姓几户人家建房,也不和他们商量,派了人直接去建。

Z姓这几家大为感动——因为他们内部正在商议如何重建,在摊派的事上吵了起来。

因为人多,四套房子同时开建,几百上千人干活,场面极其热闹。很多人,不惜放下手中的事,专程来看热闹,更有甚者,一些二三十公里外的人,也跑来看了,因而这件事传得很广。

深井资源匮乏,因而事情做得比我们那精巧得多。比如窗户,我们那就是栅栏状的,而深井木匠,必定要雕花;还有,我们那筑土墙,只能筑出直角,而他们,能根据地形,筑出弧度来。霸王有意显一下“道艺”,要求各个方面,务必精细。

人多力量大,就两天半时间,四栋房子便修成了。墙比我们那一般房子高三分之一,门口都有柱子撑起“雨檐”;而且,有木(木质结构)必有花,花纹繁复,各有寓意。我们那的人,无不称赞做得好。Z姓的几户人家,更是不敢相信这房子是属于他们的。

房子造好了,霸王才叫族长把Z姓拆房子的几家召集起来说:“各位老兄,我是来帮我公老子了事的,跟你们没有一滴(点)冤仇。屋我拆了,而今呢,又草草帮你们做了一下,就是怕不中你们的意,你们莫怪!得罪了,得罪了!”Z姓几家自然感恩戴德,强烈要求霸王留下来“吃圆工酒”,霸王坚决不同意,立马要回去。

我们这边族长,一听霸王要走,拉着霸王的手,泪流满面说:“你们走这么远,事一完就走,我们怎么过意得去?”霸王说:“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事,以后我们有过不去的,来请你们,你们还不会帮忙?一样的道理!”说完坚决要走。

族长还是不舍,说:“你看,我们这有什么你们用得着的,带点回去!”霸王一听,说:“公老子,我看你们这木(杉树)蛮多,到处烂得是(很多在地上烂掉),我们就想搞点回去打家具。”族长一听,把深井周姓带到自己山上,说:“有几大的力气,砍多大的树,砍下来肩(扛)不起的,就留到这吃饭。”深井人一听,都很兴奋,纷纷在山上找树做记号(刀不够用),砍完的,扛了就先走。有些年轻人,力气还没出来,周姓和Z姓人家就把自家干木头给他们,一个个欢欢喜喜回家了。

周姓族长大为感叹:“我们小地方的人,还是眼光短,这个霸王,在深井,只是说能打,论计谋,都算不上号。人家这心思:打一拳,拉一手;一口药,一口砂糖;做的事,人家服服帖帖!”最后,族长得出结论:人,还是要往外跑,才有出路。于是,他不遗余力倡导小孩要外出求学。

因而,周姓从那时起,一直长盛不衰——虽然现在宗族观念已经淡薄了。霸王一走,Z姓内部就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因为霸王主持建房,为我们那周姓留了一手。

我们那人家住得比较分散,每个聚居地,都各有风水,所以,很多地方虽然住得狭窄,但大家都不会住到风水不好的地方,因而形成“大分散,小聚居”的格局。

以前风水盛行,一家建房,涉及的问题就很多了,不能对别人家的房子有“碍性”。

一个家族,对外,大家讲的是“姓字”,不能帮外姓说话,不然,就会被家族排斥,在家寸步难行;对内,大家又会讲“支派”,讲“亲疏”。被拆房子的这几家,在Z姓属于小支,族谱要追溯很远才和大支是一家,因而,建房要照顾大宗的意愿,建房方位只能朝向某个方位,可以“养”大宗的聚居地——不然没法建。霸王一行人,里面有精通风水的,一眼看出了这个问题,因而故意把“朝向”换了一下,反过来让大宗聚居地“养”他们。这样一来,支派之间的矛盾就多了起来。比如大支某个家庭出了意外,总会归咎于霸王建的几栋房子,说是破坏了风水——虽然也许这毫不相干。Z姓从此再也很难拧成一根绳了,虽然表面和和气气,但一涉及大事,各自有各自打算。又容易相互拆台,再也无力和周姓抗衡,当然这都是后话。

霸王建了这几栋房子后,发生了一些神奇的事情。其中有一家,男主人五十六了,女主人也有五十二了,前面连生了四个女儿,以为要绝后,谁知道女人竟然又怀孕了,一生,是个儿子,老树开花,在我们那传为奇谈。男主人为此,还亲自挑了酒去“填谢”霸王,其余几家,也都是红红火火,其中有一家的儿子,后来在区里(地区)做了干部,以前那个时期,保护了不少周姓人。

风水这事情,我信。老家前几年邻居家建房时,我爸就预言,对我们家会有“碍性”,让我家不和睦。邻居家房子建好后,我们家总是不断有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候吵得让人烦心。

不过,我更相信命运,也许,我此生注定有此烦扰吧。

至于深井的风水师是否真有让老树开花的本事,我就不得而知,反正大家讲起Z姓的故事,都说霸王建的那几栋房子“做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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