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与小镇的居民区正隔着那片油菜地。谷荔穿过繁花,心里总是饱涨着一种快乐,让她不由自主地要疾步快走,渐渐听得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直到她穿过热闹的大街,心跳的声音才渐渐淹没在一片喧闹声中。
小果他们的小巷在闹市后面,总是安安静静的,墙根有青苔和凤尾形的蕨类,两边青砖的院墙后面隐隐传来类似进行曲的音乐,大概也是收音机的声音吧。
谷荔走路的时候总是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到了小果家的门口就熟门熟路地踮起脚,推开门,门后面就是一个春意盎然的院子了。她没有看见对面人家天井里的男孩子,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奋力用一支白粉笔擦着一双半旧的白球鞋,天井的门开着,头顶的一架葡萄还没有叶子也没有花,男孩子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面。屋里咣啷啷的一阵响,是他的哥哥,自堂屋里将一辆锃亮的自行车小心翼翼地推出来,顺便摸摸他的头,问,干什么呢?
男孩子答非所问,说,那个城里来的小姑娘又来了,到对过去了。
他哥哥噢了一声,说,你说的是谷校长家的那个小姑娘吧。怎么不找她们玩去?
男孩子说,谁找她们玩?他身上的白衬衫和蓝布裤子看上去分外一丝不苟,他哥哥临出门的时候看了他一眼,说,星期天在家穿这么整齐干什么?
男孩子的脸腾的红了。
对门传来两个小姑娘的一阵笑声,高而欢快,还有跺脚的声音,然后门又吱地被推开,小果和谷荔走了出来。小果看见他,有点意外,男孩子也是,脸还红着,手里还拿了只鞋子,因为不好意思,一支白粉笔被他捏着在旁边的石板地上强按着,拧来拧去,立刻磨去了一大截。
小果问他,李钧威,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
李钧威这个成人化的名字安在这个小男孩的身上,显得大而无当,松松垮垮的,男孩子抬起头,装作不情愿,又遏制不住迫不及待,眯着眼睛问,玩什么啊?
于是,小果将她的新朋友介绍给男孩子。男孩子就问谷荔,从你们那边儿到这里来要多久?
谷荔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就回答说,坐公共汽车要四个小时。
男孩子很内行地说,那很远啊。
谷荔说,不远,很近的,一会儿就到了。
男孩子有些愕然。但随即“啊”了一声表示心悦诚服地接受。
小镇的居民平时习惯用方言交谈,但是小果和李钧威为了迁就谷荔,改说普通话。他们在学校里学会普通话还不久,一直没有运用的机会,所以起初觉得有点拗口,但是马上就觉得扬扬得意,说得咬文嚼字,煞有介事,并且沾沾自喜,仿佛有点长大成人的味道。
李钧威的哥哥回来的时候,他们三个小孩子已经玩在一处儿了,热热闹闹地说着话。钧威的白衬衫也已经黑了一大块儿。李钧威的哥哥叫做李钧豪,刚刚升高中。在他眼里,像钧威那么大的孩子不过是小萝卜头,玩的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所以,他看他们一眼,就矜持地走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三个孩子在玩滑圈,相当古老的游戏,一只铁圈被竖起来,滴溜溜地被一支小棍子推着往前转动,居然倒不下来。谷荔没有见过这个游戏,看得新鲜,睁圆了眼。钧威教会她游戏的诀窍,因此觉得有点自豪。他们都出了些汗,变得热气腾腾的。
但是这样的游戏在后来的几年里很快销声匿迹,一点也没有遗憾地被孩子们丢在了一边。那大概是它最后的辉煌期,很尽职地随着孩子们的脚步一圈圈地转动,渐渐地,就转入历史中去了。
后来,他们三人在李家的天井里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屋里传来音乐的声音,谷荔被吸引,循声走到屋里去找,听音乐的是钧豪。
歌曲是陌生的,缠绵婉转,钧威的哥哥一脸兴奋,捧着一只小录音机坐在窗前,他告诉谷荔那是邓丽君的歌,问她,好不好听?好不好听?
谷荔还不认识他,不愿开口,但重重地点了点头。靠在门边上将那首歌听完。歌声之后,屋子里显得特别安静,很远的地方传来电台儿童节目的声音,说,小喇叭开始广播了!然后,便是嘀嘀叭,嘀嘀叭的。钧豪朝她笑一笑,谷荔有些不好意思,转身跑回到天井去。那是第一次有人郑重地向她介绍邓丽君这个名字。
黄昏时候,大人们叫小果与钧威一起送谷荔走回去,于是他们又穿过那片油菜地。夕阳之下,有风,花浪微微地起伏,三个小孩子有些疲倦了,走得歪歪扭扭,菜地里蜜蜂的嗡嗡声越发变得明显,轰隆隆一阵阵高低起伏着。钧威对着远方,指点江山一般抡着手臂在空中一划,说,很久很久以前,从这里到那边全都是油菜地,到现在只剩下这一小块地方了。
对于到底是多久以前,以及油菜地曾经有多大,他也说不上来,所以说完这一句,就觉得力竭了。天空广而大, 无边无际的晚霞似乎触手可及。他们抬着脸看,在原地滴溜溜地转了几个圈,于是脸也红了起来。小果催促他们,说,天要暗了,快走吧。
天色果然像突然垂下了一顶帐子,蓦地暗了一层。油菜地其实不大,他们很快就走到尽头了,到了小学校的大门口。有一个女孩子和男孩子迎面走来,与他们错肩而过,两人并排走在一起,一派不疾不徐的样子。
钧威回过头去看他们,说,那是哥哥班上的应小红啊。
那个叫应小红的女孩子好似有所觉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看上去好像笑了一笑,但因为黄昏,因为远,看不太真切了。那两人继续沿着油菜地边上的小径走下去。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走路的姿态像一只矜持却又充满活力的小鹿,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肩上。她旁边的男孩子比她高一个头,身材笔直,却穿了一条喇叭裤,紧紧的裤管到了下面就撒了开来。三个小孩子同时注意到那微妙的细节,一起“啊”了一声。
钧威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好像不甘心地说,爸爸说只有小阿飞才穿喇叭裤的呀。
远处两个大孩子传过来一阵细细碎碎的笑声,红霞在一点点褪去,他们三人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吸气,然后呼气,油菜地里的虫鸣开始连成一片。这个时候,谷荔耳边忽然好像又听到刚才在钧威家听到的旋律,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在空气中跳跃起来,在耳边缠绵不去。风大了起来,带着一点点咸的味道,钧威用很权威的口气说,是涨潮了!当然,这是个滨海的小城,总有潮来潮退,但是他们站在那里一点也听不到海的声音,真难想象潮汛就在不远的地方,空气中分明有海的味道。
后来,谷荔发现原来她的祖父也知道应小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小,见过的人和事,总是盘错交叉,连在一起。
应小红曾经是谷老校长的得意弟子,因此在这个春天人们把关于应小红的事传到老校长耳朵里的时候,他很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他的声音很大,将谷荔也引到屋子里来,悄悄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听大人们说话。在所谓的事实面前,老校长的肯定听上去有点软弱,但他还是反复强调,这孩子会有出息的。我看着她长大的啊。
可是,影响不好啊。小姑娘跟一个小阿飞在一起。姑娘家,不能行错走差一步啊。梳短发的中年女老师像是在话家常,又像在作开会的发言,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很是激动。
谷荔忍不住说,应小红已经不是小学生了啊。
嗐,嗐,看这小姑娘,怎么在这里听大人说话,出去玩,出去玩。
女老师好像这时才看见她,走过来,拍着她的脑袋,半哄半推地让她到外面去。谷荔知道祖父不会这样干涉她,但这时候显然也不打算阻止那个女老师的动作,只好委屈地走到外面院子里,院子的外面就是小学校的操场。
谷荔向校门口走去,下意识地希望看见应小红走过,甚至已经在心中描绘出她走路的姿态,想象她的出现会带来的不可言喻的轻巧快乐。等了一会儿,谷荔就失望了,外边只有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不知要开到什么时候, 油菜地另一边的闹市在这儿一点也看不见。校门口有两棵巨大的梧桐树,谷荔站在树下,看上去只是一个小小的人。这次,风中没有咸咸的味道,谷荔已经明确地知道了海的方向,就在油菜地后面,穿过闹市,还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校门口行人不多,她一个人在校门口的台阶上闷坐了一会儿,那个女老师倒是走了出来,看到谷荔又一惊一乍地说,小荔荔,怎么坐在这里?
你爷爷在找你呢。
谷荔不喜欢别人叫她小荔荔,连带不喜欢这个老师,所以只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女老师却兴致勃勃,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半蹲下来,要逗着她玩,问她想不想爸爸妈妈,喜不喜欢爷爷这儿。
谷荔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升起一股巨大的愤怒,像火焰一样,卷到她的喉舌去,说不出话来,于是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说,我要回去了。
是,是,是。女老师也站起来,还是笑眯眯的。谷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激怒她,心中有点失望,就变得懒洋洋的,微蹙起眉头,眯起眼,一站起来,眼前开开阔阔的,大片油菜地又映入眼帘。女老师好像知道她在看什么,说,小荔荔啊,在省城里的时候,见过油菜花吗?以后啊,这些菜地会统统地建起高楼来,就跟你们城里一样。那时就漂亮了。
谷荔脱口而出道,不要,我喜欢油菜地。
到底是城里来的孩子,就知道新鲜。吴老师在这里一辈子了,这菜地可是看厌了。你看,这边,咱们就建那么一排新房子,给你爷爷,你老师们当宿舍,好不好?再建很多很多的商店,好不好?你说吴老师说得对不对?
谷荔嘟嘟囔囔地说,不好,不好。
老师笑着走了。谷荔望着她的背影想,原来她姓吴。
吃晚饭的时候,谷荔埋头吃饭,忽然决定宣布,她不喜欢吴老师。祖父、祖母都愣了一下,祖母说,荔子,怎么那么没规矩?不要随便说喜欢或者讨厌一个人。
祖父则有些气闷的样子,右手放下筷子,左手握了个拳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祖母便问,哪个吴老师?荔子的老师里没有姓吴的啊?
就是应小红的班主任,镇上二中的。今天特地来跟我说应小红的事。
一点点小事,要闹得满城风雨。我跟她说了,应小红这孩子我知道,出不了岔子的。别人搬弄是非,你做老师的要看得清楚。她反倒说得个津津有味。
小红啊?这孩子好,很久没见她来玩了,什么时候邀一邀。不过,话说回来,人家老师也是负责任,我也听到些不好的话。
什么责任?做老师的要是非分明,我看本来就没什么,偏要生事,这样的例子我见得还少么?还是改不了。
别说了,别说了,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谷荔插嘴说,就是,吴老师还不让我听爷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