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初夏的时候休假回到中国的。
这一次,我与小薏重聚在一起。
钟小薏出落成一个出色的职业女性。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完美的白领形象了,帅气而且好看。她下班以后直接到机场来接我,我们拥抱。十年弹指而过。
小时候,记得我们常常说起,十年之后的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会不会还是好朋友。那时所指的十年大概是以二○○○年为界线的,二十一世纪的事,在那时候看来好比是从地球到另一个星球那样遥远。真正到了这样的时候,发现不过如此,人们并没有像幻想的那样坐着飞船旅行,世界也没有变成一个完美的没有战争的地方,我们自己都没有像曾经设想的那样,浪迹天涯,过一种浪漫没有拘束的生活。职业、办公室、工作变成一种类似责任的实质性的东西。这就是我与小薏这一代人的成长。
有一些幻觉和想象消失了,我们也长大了。
小薏在京城中心地段供了一间楼房,分期付款的那种,装修得很精致舒服。她说现在买房子在单身女性之中相当流行哦,语气很欢快。我在她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想着就是当初那个小姑娘有了一个小小的窝,安家落户,也觉得很棒。这屋子好像一个沉甸甸的果实,是有些芬芳的。我把想法告诉她,她说,有一个小窝,工作再累,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这里来,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就什么也不重要了。即使结婚,保留一个自己的空间也是不错的主意,累点也值得。
工作辛苦吗?
嗯,有一点。但不足为外人道。你呢?
没有想到,我与小薏见面以后,一开始聊的并不是童年的往事,而是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仿佛那才让我们更容易接近。世界上每一个都市里的年轻人经历的烦恼以及压力都大致相同吧,爱情,工作,生活,物质,欲望,理想。就这么多。
二○○二年的北京是一个繁华怀旧的城市。新的事物层出不穷,而过去的每一个时代的东西都可以被找到。上千年的古董;二十世纪每一个年代的服装,清代的旗装,马褂大袍,三四十年代的旗袍,六七十年代流行过的绿色带红星的军帽;各种口味的食物,从宫廷点心到民间小吃,以及中国每个菜系,其他国家的风味菜;有人唱摇滚,有人票京戏,也有人表演实验话剧做电影,你方唱罢我登场,相当的热闹。
北京是一个非常大的城市,有很宽的马路,很大的广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留下来的俄式的方方正正的高楼,有时会让人产生渺小的感觉,用一句老话说,就是天子脚下那种存在于空气中的有点严肃的气氛。江南来的小薏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三四年了,不知道她是怎样习惯这北方的城市的。她说,好像是被时代的洪流冲到这里来的,只有进,没有退了。你也一样吧,你怎么习惯纽约,我也是怎么习惯北京的。当然,当然会想念杭州,那真是个安逸的城市。
小薏家里有许多唱片,有无数罗大佑的歌,她说是我们这代人的时代曲。我奇怪地问,那时候,我们真的听这些歌么?
大家都这么说啊,是既定事实了啊。我也觉得奇怪,总记得那时常听的流行歌曲都是张学友、张国荣、童安格这些人的。但这些歌倒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你听听看,听听大概就想起来了。
那支歌叫做《恋曲一九八○》,是一支美丽的歌。
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姑娘你别哭泣,我俩还在一起,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创痛的回忆,啦……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什么都可以拋弃,什么也不能忘记,现在你说的话都只是你的勇气,春天刮春风,秋天下着雨,春风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随风而去,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你不属于我,我也不拥有你,世上没有人占有的权利,或许我们分手,或许就这么不回头,至少不用编织一些美丽的借口……
窗外的北京城万家灯火。
小薏说, 一九八○年的时候我们几岁?
很小,小得还想不起爱情这样的字眼来吧。
那一九九○年呢?十年之后《恋曲一九九○》也是一样的伤感啊。再过十年,到了现在,爱情还是一样的味道。
小薏?
我只是在说歌曲,不是说我自己。
那一夜,我们没有提起往事,往事如风,我们已经疾步向前,停不下脚步了。我们泡了一壶瓜片,本来要泡龙井的,但那茶叶放得时间太久,只得作罢了。
北京之后我打算去杭州,小薏一桩桩地将杭州的变化列出来,告诉我小学变成了什么样子,中学现在新起了哪些楼。大多数街道也跟原来不一样了,连我自己回去也要走丢的。
走丢,不太可能吧?
就是那样子的,大家都抱了彻底地要改变什么的决心似的,一点一滴坚持不懈地营造着什么。结果,我们童年的痕迹很多都消失了。好像变成了没有历史的人一样。她安慰我说,西湖倒是没有大的变化。山山水水还是老样子。
我的想象力变得很薄弱,小薏的描述没有让我对她嘴里的变化产生任何具体的印象,我的想象仍旧被记忆里的那些街道和楼房占据,学校旁边的小路,卖烤番薯的小摊,西湖边的三联书店,回家路口经过的卖报纸的小书亭,公寓楼下成片的蔷薇,就连公寓小区那家杂货店的招牌的样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薏说,那些,都像烟一样消失了。
还是小薏送我去机场,她请了半天假,我们的车自城市里穿过,开到高速公路上去。北京的新机场已经建好了。我们到得很早,所以有时间一起喝一杯咖啡。伤感的气氛像雾一样弥漫得到处都是,只有我们两个感觉得到。
小薏告诉我,她用一种反正都过去了、说出来也无所谓的语气开口,她说,中学时候,你走的那次,我们没有真正的告别吧。你突然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本来以为,我们几个人会重修旧好的。你知道吗?你走的那天,崇光哭了。
我说,什么?
他哭了。
我们沉默,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里渐渐散去的泡沫,然后抬头的时候,发现我们正用一种严肃的目光互相打量着。渐渐地也就笑了,有某种东西被我们如空气一般吸进去,又当做呼吸一样吐了出来。
像烟一样消失了,正如小薏说的那样。
机场的播音器里传出我这班航班开始登机的消息。
我说,小薏,我要走了。
我们隔着桌子紧紧拥抱。
我拖着行李走进登机区。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事以为已经结束却远远没有完结,而有的事以为刚开始却已经结束了。
我回头,小薏已经看不见了。
一九八○年的蜜蜂和油菜地
小果遇见谷荔的时候是一九八○年的春天。小果与谷荔同年,但不知为什么小果总觉得有照顾谷荔的必要,并时刻担起这样的责任来。那是个滨海小镇,谷荔是客,小果是小镇上的女孩子。谷荔在那里一共待了一年零三个月。
春天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谷荔与小果有一张头挨着头的照片,背后是金黄灿烂的大片油菜地,照片上看不到的是成群嗡嗡飞着的蜜蜂。这一刻,在谷荔有关童年的记忆里,一直色彩鲜明。
但关于一九八○年,谷荔的记忆没有小果清晰。那一年,谷荔暂居祖母家,时刻等待着离开这个小镇,回到父母的身边去,对小镇的生活显得心不在焉。后来,她看中国地图,手指沿着浙江短短的海岸线划过,想到那个小镇,想起小果,就“啊呀”一声,好像又看见那个春天的样子,然而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她已经在千万里外了。
她记得的小果,是个大眼睛、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仿佛总是很害羞,也很温柔。那些海边的小镇的午后,风自遥远的地方吹过来,带来海的味道,小果拖着她的手去看油菜地里的蜜蜂,于是走进大片的花海里。她们在菜地里细小的泥径上跑来跑去,好像时时会撞到鲜黄的花或者无处不在的蜜蜂。小果的脚步慢下来的时候,谷荔还在往前跑,用一种勇往直前的姿势,好像随时会消失在路的尽头。
午后阳光替小果拉出了一个长而寂寞的影子,周围的蜜蜂无处不在,杂而无序地舞蹈,发出嗡嗡的轰鸣。有的在采蜜,有的正要飞回蜂巢去,它们全都在奋力地飞舞,即使停下来,也努力不懈地抖动着双翅,一副正在努力工作的样子。小果停下来,和她的影子一起凝立不动,犹豫着,不知怎样跨出适当的脚步来配合周围这纷繁忙碌的世界,于是就有点儿不知所措。这时,谷荔在菜花地的尽头向她招手。小果于是慢悠悠地走过去,一面走,一面想,过一年,谷荔就要回到她的那个城市去了。到那时候,菜花还会再开一次,而她自己大约仍旧还会在这里。这些蜜蜂也一样吧。
谷荔说,到城里去逛逛吧。小果就说好。而所谓城里,就是小镇那几条热闹的街道。小果拉着谷荔的手,穿过街市的喧闹,指给她看街边的新华书店、食品店和吃馄饨的小馆子。有一只蜜蜂在她们身边飞过,在小果的耳边留下一串轻微的蜂鸣。小果停止了说话,回过头去,视线紧紧跟着那只蜜蜂忽高忽低,在人丛里钻来钻去,好像迷了路一样。谷荔继续往前走,拖着小果的手,小果紧跟几步,然后那只蜜蜂就在视线中消失了。
小果想,不知道从这里飞回到油菜地里去有多远,那只蜜蜂会不会永远迷失了方向。她看一眼身边的谷荔,谷荔正用一种兴奋的神情东张西望着,脚步带着一种跳跃的节奏,而小果的脚步却有点紊乱。但是很快她们就走到了那条街的尽头。
小果说,到了。然后看着谷荔。
小果想,谷荔的那个城市一定大得多,街道一定不会这样轻易就走到了头。而一只蜜蜂飞到了那样的城市,一定会更容易迷路吧。
那时候,小果还不知道这样的感觉就叫做伤感。大人们都鼓励她做一个干脆而利落的人,并不赞赏风花雪月式的缠绵。她家世代行医,她爸爸和她爷爷都被人称作戚医生。戚家在城中心一条小巷子里,以一个种满了花的庭院在小镇闻名。小果走在小镇的街上,总有人会认得她是戚医生家的女孩子。
谷荔的祖父是镇上小学的校长,学校据说在旧时是一个有钱子弟的书苑,还找得到小亭子和九曲桥的遗迹。那时新的学校教工宿舍还没有开始兴建,谷校长的家就在学校一隅的老房子里,占了一个小院子,有两棵
巨大的桂树和一缸荷花,那时是春天,所以她家的院子还没有显示出热闹和繁华来。她常常高声地喊一句,爷爷、奶奶我去找小果了。在家的时候,祖父和祖母总是在看报或者听收音机,通常嘱咐她说,早点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