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的纽约一切看上去还都不错。当然,美国的经济还是没有恢复过来,而对于华尔街来说,这是多事并且让人头痛的一年。可是对于普通的人来说,一切总有过去的一天吧。像去年那样的事也过去了啊,也变成了往事,我们是踏着死者的骨灰走过来的,情感上是这样,事实上也如此。如此看来,这个城市有很好的康复能力,从表面上看绚丽如旧。
春暮时候,城市又恢复了生机,绿色回到城市中来,还有盛开的鲜花。
去年,没有注意到树叶是什么时候掉的,冬天就来了。严严一个冬季让人几乎记不起来曾经存在过,光阴似箭,把有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变得模糊了。
世贸大厦的遗址附近仍旧有人们带来的鲜花,挂着写了字、签了名的横幅和T 恤,还有许多的小熊,美国的每个孩子生命当中都拥有过至少一个泰迪熊吧,差不多是在成长过程中起到安抚作用的一个象征。小摊上在卖纪念的小册子,商业社会中一切都可以变成商品,无可厚非。偶尔仍旧看见有人在掉眼泪,这时候悲痛已经变成一种比较私人的感情,不再是公众舆论的头条话题了。
我与倪裳开始练习做瑜伽;崇光与他的同事开始在周末相约去纽约上州打高尔夫球;我隔壁的同事请假去加州野营爬山;我的邻居每个周末都往海滩晒日光浴,逐渐得到理想的肤色。哈德逊河上漂起点点白帆,河边有骑单车、慢跑、穿着单线滑轮溜旱冰的人。天空仍有纽约警察的直升机巡逻,但好像每个人都有了要努力培养的兴趣,孜孜不倦。
崇光在家里开派对,倪裳已经俨然半个女主人的样子了,小公寓里烛光摇曳,放着Chet Baker 的爵士乐,给人很清亮的感觉,是那种可以让胸中的疼痛不为人知地安全释放的音乐。他们看上去俨然是一对璧人,是会让人吸一口气,心底暗暗羡慕的那种。客人来得很多,渐渐室内热闹起来,说话的声浪盖过了音乐。
有人抽出崇光的相册看。相册中的照片从大学时代开始,他说小时候的照片都留在了杭州的家里。相册被传看,我自他的大学同学的合影之中看见了叶灵。她的美丽非常突出,使人立刻会产生这是谁,现在在哪里的想法。也真的有人这样问了。
崇光探过身子来,看着那张照片,说,是大学同学。谷荔也认识的,也是我们中学的同学。现在在费城。
本人比起照片来怎么样?
崇光说,一样吧,本人也挺漂亮的。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找个机会介绍给我们认识吧。
崇光说,哦,这个啊,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
大家说这样啊,有些失望的样子。我转头找倪裳,看见她的身影一转,走到厨房里去了。
有个女孩子走过来,说,美女啊?让我看。她把照片拿起来细细地端详,然后说,的确漂亮,但是媚了些,我觉得还是像倪裳这样好,对不对,崇光?
大家说崇光自然是这样认为的。
我帮着崇光将照相簿收起来,放回到书架上去。崇光走过来,好像要将照相簿重新抽出来,但又放弃了,手指滑过照相簿的书脊梁,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那是多么伤感的一个举动吧。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把要说的话对我说了出来,好像计划了很久,终于一吐为快。
他是这样开口的,叶灵, 不错,她是个很执著的女孩子。
他手里转着一只杯子,好像时光会由此倒转一样,有一些水溅了出来,我递给他一张纸巾,于是他接下去说,记得那次小刚说的话么?那是小刚信口乱说的,那时候,我可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喜欢她。可是到了大学的时候倒真的被她吸引了。她与我一起考到北京去的,听说她一直打算留在杭州的,为了小刚的哥哥,这,你是知道的。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去了北京,情绪非常低落,那时候她已经跟小刚的哥哥分手了。整个学校只有我们两个是从我们那所中学去的,因此我们自然而然走得很近,到那时候才对她与小刚的哥哥的事情有了一些了解。当时,我非常震惊,想我们身边同龄的人身上居然发生了这样的爱情,简直不可相信。至于什么样的事,到今天看来也觉得比较平常了。不提这些。怎么说呢,有一段时间,她在我生命中变得很重要,可是,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她的心中是不是有等同的位置。我们是一起出国的,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发现剩下的事怎么也没有办法继续了。这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像走在一个死胡同里一样,然后我以为这一辈子,爱情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了,直到遇见倪裳。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所谓的真相吧。
崇光说,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去年。你与倪裳去参加朋友婚礼的那次,我有点事去费城,不是特意与她会面,但还是碰见了她。我跟她提起你来,她一直记得你,跟我说起你们有一次在路上偶遇,聊天的事,她说那是你们唯一的一次交谈。那时候她是那么寂寞的一个人,没有所谓的女朋友,所以,她一直记得那天的事。她说很可惜,原来以为可以与你做朋友的。
这件事,很抱歉,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说起来,就牵涉到前面说过的话,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有的事,我以为你也已经从小薏那里知道了。
我摇头,说,没关系的。我明白。叶灵,她现在好么?
挺好的,在念法学院,男朋友已经工作,事业小有成就,对她很好。
一般意义上说,这就是理想生活了。生活没有什么担忧的事,住在郊区漂亮的大房子里,过着幸福生活。至于这里,崇光指了指胸口的地方,说,但是这里,这个女孩子,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能够将自己照顾得很好的。以前总以为她的人生远远不止这样。
我说,那不是很好?
是吧。然后,我们相视而笑。
我又问,最近有没有与小薏和小刚联系?
有,用电子邮件通信。
我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说出来,那时候,中学的时候,小薏可是很喜欢你的。你知道吗?
崇光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小时候的日子挺好的,想象中的爱恋反而是最完美的,像一种坚定的信念。
后来,我想起叶灵来,美丽的叶灵。她应该算是我生命中唯一遇见的一个奇女子吧。她的故事,我并不十分清楚,但粗略的一个轮廓已经让人荡气回肠了。
叶灵,女,生于一九七四年。性妩媚,重义气,擅迷人之术,所见男女莫不为之倾心。第一次恋爱发生在我们这一代经历的第一次历史性大事件当中,后来,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她前仆后继,但她却急流勇退了。
她的一生,大致是这样吧,如果要编写奇女子录,这样的措辞应当是可以的。当然,总有一些不为旁人知的细节的,但是那可以略去不记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倪裳一直没有过来打扰我们。
倪裳与崇光,一对璧人。我现在还是这样以为。
无意当中他们把各自的过去留在我这里了。我想我可以把它们打成包裹安放起来,应该不会有人来提取了。所谓湮没的历史就是这样子的。
如果,我们幸运,他们也就能够白头偕老,如果没有战争和灾难的话,这一辈子就是安然地面对生老病死了,努力地工作,得到回报,过好每一天的日子。这就是普通意义上的太平盛世了,没有灾害,付出一点点遗忘的代价就可以了。
我们又到乔贝卡区的多瑙河餐馆去吃饭,乔贝卡的东边是中国城,北边接着苏活区,西边是哈德逊河,而最南边就是原先的世贸大厦和拥挤繁忙的华尔街金融区。去年九月以后,多瑙河和附近一些餐馆停止营业达几个月那么久,倒不完全是因为距离现场太近,主要的原因是这些餐馆的厨师都在义务地为清理人员准备每日三餐的食物。那都是纽约顶级的厨师。
现在,这里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几家顶级餐馆的位子还是很难订到。
走在宽宽的小石板街道上,空气中嗅不到悲凄了。乔贝卡的迷人之处是它有一种锦衣夜行的味道,不张扬,不喧哗,却有一种优雅雍容的姿态,现在也不摆出受过难的身段来,博取同情,让人感到平常的日子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直在我们身边,这样子真的很好。
多瑙河餐馆与以前一模一样,装饰着的画,色彩华丽而低调,施特劳斯的音符充溢在空气中,似乎触手就可以让它在生活里随处流淌。食物还是棒得没话说。
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大半年前,我与倪裳在这里吃饭的事。她说,不管什么样的悲伤都会消失,这本身就是这样单纯简单的。
那声音宛然就在耳边。
那个晚上,下起雨来。纽约不能算是个脉脉含情的婉约城市,但在雨里总是有些欲语还休的味道。纽约客总是不太有闲心看雨中的风情,在雨里匆忙地来去,女士们将手中的伞当做一种姿态,仅此而已。我听着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心平气和地听了一阵子,觉得心是柔软的。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