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裳和威尔是这样认识的。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距离香港回归中国刚好一周年。倪裳一九九七年开始念商学院,一九九八年的暑假她从波士顿回到北京,在麦肯锡咨询公司实习。倪裳小时候生活在上海,从来没有去过北方,也没有看见过长城。她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去了美国,所以对上海也没有具体的印象。若说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事,就是除夕时候,在城隍庙出售的兔子灯笼,火红色的兔子形状的灯笼。但是她的母亲告诉她,兔子灯笼是元宵节的事,而且那是白色的。这就是倪裳对她的家乡的印象,另外的就是从父母那里听来的家族历史。所以对于她来说,去中国工作一个暑假是相当有必要的事。她觉得这样的经历可以拉近她与家乡的距离。
一九九八年的北京,城市的高速公路已经修建起来,呈环状,围绕着这城市的旧城和新区,一圈一圈,自城中心向城郊扩大延伸,那时候一共有三环,这样的工程还在继续营建当中。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城市一样,北京有相当严重的交通堵塞这样的问题。北京的新机场还没有建好,所以倪裳所乘的飞机降落的地方是停机坪,然后由大巴士将他们载到出口去。机场有穿着绿色军装的地勤,倪裳站在大巴士里,看着他们搬运货物,启动运行李的小车,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她吃不准他们是不是军人,后来别人告诉她,那些都是武警。大巴士很快将停机坪甩在后面,那些飞机的轮廓也消失在暮色里。当时,倪裳有很强烈的回到中国的感觉,那些穿绿衣服的武警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红色中国”这类的词来,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镜头,带着一些不太真实的异国情调。那是黄昏,所以一切像梦境。等她在这个城市安顿下来,才发现自己的第一印象并不那么准确,一九九八年的北京对于她那样的过客来说没有那么强烈的政治气候,她意识到自己对于家乡实际上缺乏了解。
从机场进入市区的出租车里,司机播放着那英和王菲合唱的《相约九八》:
打开心灵/ 剥去春的羞涩/ 舞步飞旋/ 踏破冬的沉默/ 融融的暖意带着深情的问候/ 绵绵细雨沐浴那昨天昨天激动的时刻/你用温暖的目光/ 迎接我从昨天带来的欢乐/ 来吧/ 来吧/ 来吧/ 相约九八/ 来吧/ 来吧/ 相约一九九八/ 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 来吧/ 来吧/ 相约九八/ 来吧/ 来吧/ 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 心相约/ 心相约/ 相约一年又一年/ 无论咫尺天涯/ 歌声悠悠/ 穿透春的绿色/ 披上新装/ 当明天到来的时刻/ 悄悄无语聆听那轻柔的呼吸/ 那么快让我们拥抱拥抱……
倪裳断断续续地抓住歌声里的几个句子,那旋律让她觉得灵魂的深处喷发出一些东西来,于是她好像明白了歌词的大意。她问司机,这是谁唱的?
司机说,王菲和那英,是两个天后。
天后?
司机说,小姐,你不是本地人吧。是从美国来的?刚才那班飞机是从哪里来的?旧金山?还是底特律?
倪裳说,王菲和那英?我知道她们的。然后像忘了司机的问题,靠在椅背上,看着外面的景色不再说话。当然,她不是美国的土生儿,对于中国的事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一点儿也不了解。
高速公路上奔驰着各种各样的车子,日本车、欧洲车、美国车,出租车大多是红色的。公路外边有高层的公寓,玻璃的办公大楼,街道上有骑单车的人。倪裳想,这跟所有的城市没有大的两样。
车子开到城市中心就慢了下来,在高架桥上一点点地挪动,就在这时候,倪裳看到了路边上的那幢城楼,非常巍峨的一幢城楼,站在周围的现代建筑物当中,有一种无可替代的独特美质,一看就是在历史中幸存下来的,顶天立地,让倪裳想起天地洪荒那样的词来。就是以那一刻为界线,倪裳感到自己回到了中国。她想,自己的中文还不错啊,居然能想起那样的形容词来。这时候,司机在前面告诉她,这是德胜门。原先周围的城墙没有拆的时候才壮观呢。
是吗?是什么时候拆的?
很久以前的事了! 五十年代的事儿,你还没出生呢,连我也没有呢。这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倪裳注意到司机说话声里的卷舌音,与她父母的南方口音迥然不同。
倪裳变本加厉地把关于中国的传统东西一股脑儿地兜起来,迫不及待地作各式各样的尝试,买了布鞋,做了旗袍,喝茶,听京戏,在大排档吃烤羊肉,找人开车去古北口看古长城,逛胡同,在别人的家门口张头张脑,看别人摇着蒲扇,就也买了一把。她想,在这样的时候,应该会遇见一个中国的男孩吧,在这个古都谈一场恋爱,肩并着肩坐在故宫里看日落。
当时,倪裳不知道在故宫无法看到真正的日升日落,而她那样热衷的这些活动也不是真正的本地人的兴趣所在,在那样的圈子里转来转去,遇见威尔简直是无法避免的。威尔也是暑假实习生,在一家美国律师事务所实习,还有一年就从法学院毕业了。他们俩所在的公司有业务上的来往,即使不是这样,所有这些美国公司的外派人员还是有很多相熟的机会的。
对于这次恋爱,倪裳一点准备也没有,等到发现的时候,她想这样暖洋洋的感觉真是不舍得拒绝,那么就一脚踏下去吧。本来,她一直很刻意地抗拒与异国男孩子交朋友,后来才意识到,很多事情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思前想后各种假设都不及事实本身有说服力。反正他们的恋爱是在北京开始的,他们相遇在一九九八年,正像那首歌唱的一样,相约九八。
关于北京,倪裳有如下的记忆,这些记忆大多与威尔有关,真是不可思议。倪裳常常想,如果他们在美国,会不会有开始的机会?当然这样的问题并不重要了。
记忆一。
他们相识是在一场大雨里。几个人都没有带伞,从故宫的前门跑出来,就到了天安门广场上,广场上水茫茫一片,雨像牛筋一样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大家不停地抹脸,眼睛才睁得开。全身都湿透了,倒也没有人着急,回头看故宫的方向,建筑物都被埋在水幕后面了。那一段的长安街不能停车,他们在雨里走了段时间,走到小街上才叫到计程车,乱哄哄的他们两个被塞进同一辆车里,有人大声地叫,说他俩住的地方最近。话没说完,门就“砰”的一声被关上了,那个朋友像被夹了尾巴一样跳到另一辆车里去了。都已经被淋得透湿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怕多淋几滴雨。两个人相视,就哈哈地笑起来。
威尔自我介绍说,我是威尔,威尔?史密斯。
倪裳伸出手,说,倪裳。
威尔将手在身上擦了擦才伸出去握手,但两只手还是湿漉漉的。
司机回头问,赶上大雨了吧?淋了个透湿不是?这雨!有一阵儿没见这样的大雨了,雨刷都不管用了,倒叫两位赶上了。去哪儿?
威尔说,国贸公寓。
他是用中文说的。和倪裳果然住在同一个地方。
她问威尔,想不到你会讲中文。
一点点。
后来证明根本不是一点点那么简单。
倪裳打了个哆嗦,威尔问司机可不可以将暖气打开一点点。
司机说,这可要把我热死了。
威尔说,热不了你。一点点就行。
居然字正腔圆。他们便笑起来。
他们都穿着薄薄的T 恤衫,倪裳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一挪,双手抱在胸前。威尔仿佛欠身一笑,那样多礼却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放到前方去。那是一辆小小的夏利车,雨刷果然像司机所说的那样工作得相当费力,前面的玻璃上都是水迹。
记忆二。
国贸附近集中了北京的白领阶层,是外企人员,或者说有强劲消费能力的那些人的活动场所,那时人们还没有广泛使用小资,即小布尔乔亚这类的词语,如果说国贸附近是比较大款的一个地方,应该是可以说得通的。这里是经济发展的产物,有强烈的现代气息,看不见骑单车的人。
与之相比,钟鼓楼一带的胡同区,是比较平民化的地方。这里有往家门口摆一把竹椅子,坐着与老邻居摆龙门阵的老人;有人在下象棋,并且有很多人围观;胡同里有许多人骑着单车来来去去,还有用来运货物的三轮车,一路丁铃铃的。有强烈的老北京的生活气息。据说北京的胡同正被大片大片地推倒,不知道最后幸存下来的会是哪些。
倪裳与威尔在胡同里兜来兜去,最后走到了前海一带,有一带流水,水上架了一座小石桥。他们埋着头研究小桥的名字,有个老人叼着烟斗走过来,叫他们站到桥上去,指着远处的天空叫他们看,问他们看见了什么,他们说看见了山。
老人说,那是西山。这一块儿,只有这一个位置看得见那座山。神奇吧,看这儿密密麻麻的房子,无论你站在哪里,视线都会被遮住,只有这儿,看得清清楚楚。这桥,叫做银锭桥,记住了。
然后,老人就叼着烟斗自桥的另一端走了下去。
已经到了黄昏,自桥上还看得见一轮淡淡的月亮。
那就像中国的水墨写意画一样。
记忆三。
离开北京之前,倪裳仍旧不确定短短的两个月当中她对于故乡的某种空白到底被填补了多少。对于各种玩乐的地方她几乎已经了如指掌,她想那是多么表面化的东西,但是凭她自己的力量,能看见的仿佛就只有这些了。
站在威尔的立场,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在北京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有一些惊奇。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了解这个国家、这个城市。他自这个暑假得到对中国的全新的印象,全然没有缺憾。
倪裳是与威尔一起去看天安门广场的升旗仪式的。起了一个大早,那是清晨时分,军人将国旗升起来,国歌声也响起。有来自夏令营的小学生,穿着白衬衫、黑色的小裙子或者短裤,戴着一模一样的太阳帽子,系着红领巾,对着冉冉上升的国旗举起手,敬礼。有些小孩揉着眼睛,他们一定是起了个大早赶来的。
后来,威尔问,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你说像那些小孩子那样?
嗯,是这个意思。
是这样子的。戴红色的领巾,每天在学校有升旗的仪式,也要敬礼,就像那些小孩子一样,将手举过头顶。
像军事管理一样。
不,不像军事管理。不是那样子的。那时候,我们有很美好的时光的。
真的没有不好的回忆?
关于自己的没有,关于家里的有一些,但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过着简单幸福的日子。就这样而已。
威尔笑了,说,我想也是的。
他笑起来,他是了解的,他说,其实我们都有一个幸福的童年。这算是一个结论吧。
倪裳说,是,也许,在那时候,我们的物质不如你们的丰富,不管怎么说,快乐的程度应该是一样的。
倪裳告诉她的父母她遇见了一个男孩子,跟他们讲威尔的情况。她的父母在电话的另一端有短暂的沉默,然后说,对于感情的事,他们做父母的不会干涉。
可是,他不是中国人。
我们知道,虽然父母有父母的期望,但是我们把你带到美国来,如果再在这方面干涉你的自由,未免说不过去了。
所以那时候,倪裳和威尔很认真地考虑过未来的事的,她说,他们之间除了吸引,还是有了解的,所以,后来发现他们之间不再可能进行下去的时候,有非常伤痛的感觉。
倪裳与威尔从认识到分手,整整有两年三个月,零三天。
倪裳没有细说他们分手的原因和经过。但是从表面上看,那应该是一次和平的分手,好像感情当中某些东西自然地死亡了,像蜡烛一样燃尽熄灭了。
倪裳说,是我们自己的原因,没有外来的阻力。真是无可奈何。
她说,一九九八年北京的夏天,有点热,那年是世界杯足球赛的年份,音像店里有球赛的主题曲被反复地播放,那是Ricky Martin 唱的吧,大家都跟着他吼叫,Go ! Go ! Go !香港回归中国一周年,准确的日子是七月一日,后来发现《相约九八》那首歌就是为了这个节日写的。这就是她记得的那个夏天发生的大事,这两件事属于普天下的大众。属于她自己的大事,她埋在了心里。
她坚持那不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可是承认后来他们都受了伤,除此之外,生活如常。
我想,倪裳是一个坚强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坚强的人,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们不能放弃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