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一点,谷荔他们还没有时间察觉,只是一心一意地玩耍而已。
去应小红家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成行的。他们兴兴头头地跟着两个大孩子穿街过巷,好像远足一样。
应小红的家没有院子,在一家书店的隔壁,那是一栋木结构的老房子,她们住在楼上。在楼下抬头看,可以看见木窗子打开着,外面伸出来晾衣服的竹竿。楼梯也是木头的,很小,却被擦得一尘不染。
楼上的房间却别有洞天,木地板上了漆,打了蜡,家具很少,往往一件家具派多项用途,但却井井有条,露出一些雅致的韵味来。窗边的书桌上还放了一瓶花,是油菜花,色泽金黄,顽强地透出生命力来。应小红的房间在阁楼上,只有一桌、一椅和一张小床,铺着白底小花的小床罩。
应小红一直低着头,没有说关于屋子大小的话,但仿佛是有些介意,他们都很热忱地说他们喜欢她的家,说的也是实话。屋子虽简单,却透露出一种不屈不挠的城市气息,非要化腐朽为神奇不可。
他们没有在屋子里待很久,就下了楼,又走到街道上来。心中不知为什么都有点忧郁。街上有三轮车,自行车丁铃铃地驶过,有一点细细的灰尘。
他们站在车流当中,一时很难辨清自己要去的方向,于是遭到骑车人的呵斥。他们说,这些孩子,站在路当中干什么?
他们于是蓦地一愕,原来自己还是孩子,站在路上要走到什么地方去,恍然之间也迷惑不得其解。
谷荔的父母来信说希望可以早点完成工作,好接谷荔回去。谷师母说,啊呀,荔子回去了,那叫我们怎么舍得。
谷荔走过去,坐在祖母边上,一声不响,然后拖着祖母的衣袖说,我不要回去。话说出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立刻记起几个月前父母送她来的时候,自己的哭哭啼啼。心里七上八下地犹豫起来,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为说过的话负责,委实不能作出决定,额上津津地出了点汗。
幸好祖母没有追问下去。天暗了下来,谷荔一个人闷闷地摸黑坐着,一个人左右为难,心里立刻觉得凄惶,这是从来没有的感受。
但是没有想到应小红比她走得还要早。
听到应小红的这个消息,谷荔有点心虚,就轻轻“啊”了一声退到边上去。小果则拉着钧威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钧威气喘吁吁地说了个大概,应小红要转去上海念高中了,是她母亲的意思。
谷荔远远地问一句,什么时候走?声音听上去有点干涸似的,让她立刻抿起了嘴。小果看了她一眼。谷荔鼓着腮帮子,半天,才又问钧威,你哥哥怎么办?
男孩子傻傻地站着,说,我也不晓得啊。
应小红来告别的那一天,几个孩子很识趣地静静地在院子里玩。
应小红走的时候抱着一个纸包的大包。小果问,那是什么东西啊?
钧威悄声说,我哥装了一个收音机给应小红。
啊?两个小女孩的声音里充满了佩服和艳羡。
是去请教他们的物理老师才装出来的啦。
噢。
收音机可不可以收到你哥哥平时放的那些歌?
不行的啦。那些歌现在电台还不准放的。
应小红那天穿了一条薄薄的呢裙子,有宽宽的裙摆,衬衫的下摆就束在裙子里。她告诉钧豪,本来是她母亲以前的衣服。
她低低地说,这是她多年的愿望。总算实现了。我怎么好违背她呢?
去了上海其实也是寄住在亲戚家里,没有户口,在她,那是第一步,不晓得有多高兴。
她不提自己的感受,钧豪坐在阴影里,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但她却垂着眼帘,他想了很久,仍旧不忍心说出责怪的话。
他们坐着,没有放音乐,他眼睛里有很局促的不安和很大的渴望,可是好像被某种很大的力量压抑着,他怎么样也无法表达出来。
他说,上海是不错的,到底是个大城市。
她“啊”了一声,有点失望,可是自己也不晓得说什么。
后来,她说,到了假期,我还是会回来的。
男孩听了,好像振作了一些,终于还是只说了诸如一路顺风之类的话。
他们谁也没有流眼泪,但是心情差得不得了。
她站起来的时候,裙摆放开来,在他眼里就像一朵花一样,他甚至想,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忘记她此刻的样子了。
可是,这样的话他如何说得出口,他只是个十六岁的男孩子,刚刚听了几首情歌,那是一九八○年,对于他这样的年纪,爱情是压力,沉重无比。
应小红就这样走掉了。在他们的生命中短暂地出现,然后,消失得像轻烟一样。
油菜花的季节也是在那样的时候不知不觉走远的,那大片的金灿灿的花突然不见了。谷荔擦擦眼睛,没法相信,世上会有东西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消失,简直没有可能。
那天,后来,钧威没来由地说,明年,谷荔也要回去的,是不是?
谷荔点头说,大概吧。心中有点恨他道破天机,但又升起一些对大城市的想念,连应小红也回去了啊。生活真是矛盾。
钧豪把他的自行车从屋子里咣啷啷地推出来,接口说,迟早大家都要走的,这是自然规律。说得像负气一般。
出门的时候,车的龙头撞在小院门上,钧豪闷闷地将它拖出去,重新把好,然后一溜烟地跑远了。
三个孩子挤在门边上,将头伸出去,看他远去的方向,很有把握地说,那是应小红的家。
但是,他们错了。他没有再去找应小红,尽管他很想很想。他的车路过应小红他们家楼下,路过那个书店,路过海边一排排的房子,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哭,即使有泪,也是海风吹的。
小果安慰谷荔说,菜花没有了不要紧,这一片地方到了夏天马上会有萤火虫出现了。谷荔懒懒地提不起兴致来。
暮春午后,教室里飞进来一只蜜蜂。谷荔他们一班小学生正在做眼保健操,保护视力,闭着眼睛跟着喇叭里的节奏,一下一下,按着眼睛周围的穴位。听到“嗡嗡”的声音,谷荔悄悄睁开眼睛,眯成一条缝,找那只蜜蜂的踪影。
蜜蜂飞到小果那边去了,小果大概也听到了声音,就张开眼睛,两人目光相接,会心而笑。老师站在讲台上,气闲心定地说,谷荔,戚小果,闭上眼睛,保护视力是为了你们好。张开眼睛就没有作用了,不要前功尽弃。
谷荔在心中默念“前功尽弃” 这个词,觉得深奥,但是朗朗上口,她正处在对四字成语感兴趣的时候,就把它记在心里,却打不定主意用它来形容什么好。
眼保健操做完,蜜蜂已不知所踪,春天在这样的一个午后正式地过去了。
春天走的时候,仿佛全身而退,自一个屋子里,迫不及待地撤出去,没有一丝留恋。
谷荔他们院子里的一缸荷花却终于自沉睡里醒来,开始竭尽所能变得姿态万千,荷花还没盛放,但每次走过的时候都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清香。
星期天的上午,小果到谷家来,站在荷花边上,细声细气地说,谷校长,我爷爷让我来讨几张荷叶。
谷校长自窗口望出去,看见小果,乐呵呵地说,怎么,你爷爷又要做荷叶粉蒸肉?
小果笑容可掬地说,是。还有八宝鸭和西湖醋鱼。我爷爷让我请你们一家过去吃顿便饭。
好!好!难得戚老又要一展厨艺了。
谷荔兴奋地在厨房里帮着找剪荷叶的剪刀。
他们一行四人,穿戴妥当,两个小女孩在前,两位老人在后,出门上路。
校门外本来是金灿灿的油菜花,然而这个时候开败了的枝叶已经被人清理了大半去。谷荔昂首走在路上,觉得很不习惯,她还是想像以前一样自油菜地中间的小径上飞奔而去,自金灿灿的花的雨中跑过。没有了菜花的土地原来与别的土地一般没有二致。
路上有人与谷校长打招呼,说,谷校长,做客去啊?
是啊,是啊。
突然,谷荔拉着小果的手跑起来,然后在小路的尽头等她的祖父与祖母。
两位老人走得很慢。他们背后路的尽头是小学校门口的两株巨大的梧桐。
谷荔问小果,明年油菜花还会开吗?
小果很肯定地点头,说,一定,一定会再开的。
一年之后,果然如此。
但是许多年过去以后,长大的小果回到老家,却再也找不到那片油菜地了。
谷荔后来回过一次那个小镇,帮退休的祖父搬家。那次,小果去了外地。
后来,她们竟没有再见。
这就是所谓的时过境迁。
但说起油菜地,许多往事就浮出水面,她们都记得那张照片上的另一个女孩子。
那张照片摄于油菜花的全盛时候。
日子匆匆忙忙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