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过的中学在我们那个城市非常有名,学校的名字可以随时像名牌服饰一样被拿出来炫耀,青春期的男孩子或女孩子轻轻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好像握了一把带星星的魔杖,点到之处就熠熠生辉。这样的学校里总有一些高傲的人,因为不同的理由表现出一些矜持。在那样的年纪,矜持简直是一件武器,大家紧紧攥在手里,好像不这样就没法正常地长大成人。
而有一些关于爱情的传说就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之下。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升入高中,老师上课的时候开始经常提到“高考” 这两个字,这就是所谓的现实,但毕竟还没有近在眼前。
时间把现实拉到了一定的距离之外,学校阅览室里最受欢迎的是《环球画报》《海外星云》这些一听名字就会觉得娱乐性很强的综合杂志。走出学校,电视广告里的女孩子戴博士伦眼镜,用飘柔洗发水,手里拿着玉兰油护肤品,广告里的男孩子于是露出惊艳的表情。电台里则传来欧美港台流行排行榜的音乐。一切有点商业化,但非常热闹,热闹得让人产生诸如我们的时代来临了这样的念头。
我们的父母大多是双职工,也就是说父母都在工作。那时正是私有经济刚刚起步的阶段,大家对于工作的普遍印象仍旧不外乎国有企业、事业单位、政府机关这些类别,也有同学的家长开始经商,所谓整个社会经济上的差距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拉开的,就是有的人变得富裕一些,有的人则不,但那时候差别还没有特别的明显,况且我们也不特别在意。
记得那时,我们的早自习于每天的七点二十分开始,或者是七点十五分,如果是冬天,起床的时候天还蒙蒙地黑着。因为上学的时间非常早,我们的作息大都十分有规律。如果愿意,学习可以自早晨开始,在夜晚结束,或者说生活的全部责任就是管好自己的学习就对了, 而家长或者学校老师的期待也不过如此;创造社会效益,有没有经济回馈这些事还不在我们担心的范畴之内。如果要说这样的生活单纯,大概谁也不会反对。
在那样的日子里, 长大成人这回事好像很远,说起柴米油盐来,大多数人不过吃吃而笑,有时嘻嘻哈哈地说:“俗气!”即使心中没有真正对这些生活琐事不屑一顾。说话不过是一种姿态,可见无论如何那算得上是一种清澈的人生阶段,好像蛮适合开始一段单纯的带清香的恋情,但是世事往往没有那么简单。
像所有的中学生一样,我们花很多时间关注身边的人。每个学校都有几个特别受人瞩目的学生,有的是因为功课特别棒,有的可能已经开始显露卓越的社会交际能力,长袖善舞,可以讨得大多数人的欢喜。但其中的贾贾受人瞩目却不是因为这些,而纯粹是因为个人的魅力。她并不特别漂亮,功课不错,很平均,但这样的女孩子有很多,只有她能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让人一见就会想这个女孩是谁啊,有某种说不清的特别的东西打动了人。她不做什么特别的努力,但是人缘却很好。说起我们年级的女生来,大家都不会把她漏掉,大家说到才女、美女、体育明星之余,说不清楚她究竟是哪里出众,便含糊地把她归入气质独特的一类。
说起贾贾来,大家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顾峰。那时候如此,到了今天也还是这样,尽管今天的他们已经如两股反方向的风,再也没有交汇的可能了。然而,在社会舆论仍旧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谈论中学生早恋问题的当时,贾贾与顾峰的交往一直呈现一种公开的状态,那仿佛是一个奇迹,所以说舆论还是有包容度的。
他俩就像两个气质卓越的人,站在一起,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于是大家渐渐习以为常,所谓规则就稍稍放宽了尺度,连老师也觉得没有拆散他们的必要。最初,也有人尝试开他们的玩笑,后来发现那并不起作用,没有什么值得好笑的,他们在一起这个事实渐渐变得理所当然,就像太阳总是从东边升起,月亮会带动潮汐一样。可是世事往往有意外的安排。
我跟贾贾并不是很亲近的朋友。那时的我正处于青春期的别扭阶段,无暇理会旁人的琐事。别人也许看不出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我自己知道,就像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汹涌一样, 孤独像失去控制的野草一样在心里拼命滋长。我本来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为了一些半真半假的事,忽然之间彼此就不说话了,即使面对面也没法自在起来,干脆躲开了事,感觉好像眼睁睁地看着一些美妙的肥皂泡越飞越高,然后,“啪”的一声破了,大家就说,算了,不玩了。真是没有意思的结局。本来有四个人一起打发不上课的那些时间,现在出现这样的局面,就想找一个新的阵营安插自己,但是心中令人窒息的孤独一时成了交新朋友的障碍,于是就一个人皱着眉头别别扭扭地过了一个冬天。
青春期的尴尬并没有在冬天结束的时候消于无形,只是在春天开始的时候我捡到一个差使,同年级的苏迭来找我帮她办学校的文学期刊,我想了想就同意了。她是另一个有点奇妙的人,微笑起来就会显示出一种凌驾于生活之上的信心,而且大多数时候都在微笑着,不知道她保持这微笑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这样有耐心地保持一个微笑的姿态真是不简单的一件事。
当时的校刊还是油印的,需要有人将字刻到蜡纸上去。她找到我,就是因为我能写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她说,是蛮吃力的活,又花时间,你不介意吧?但是如果你有什么好文章要推荐倒没问题,自己的也行。
我说,应该没有问题。
苏迭走开以后,我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趴在栏杆上看教学大楼下面的花园。花园里有个水池,中间有个鱼形的喷泉,整整一个冬天都没有喷出一滴水来。水池有点脏了,漂着一些冬天剩下的落叶,尽管这样,还是可以看见水中映出的天空,隐隐看得见几片云在水中移动。
一切没有什么特别新鲜的,我很没兴致地看了几分钟,但是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胸中好像有清脆的一记拍掌,就是双手很利落干脆地迅速合拢然后分开的那种拍手的方式。加入期刊社这个念头一下子在脑中变得清晰而且具体。我心中焦焦虑虑地生出一些期待来。
期刊社颇有一些有趣的人,但人事脉络有点复杂,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人管了点事,就会顺带拉进几个所谓的亲信来。我与社里的人都不是很熟,找到我恐怕真的是工作上的需要。由于校方给了期刊很大的自由,以学生自主管理闻名,所以如果真的想做一点什么,这儿倒真的颇具备施展拳脚的空间,于是变得很吸引人。物以类聚,期刊社的人多少都有点共同的地方, 对所谓潮流那一类的东西有比较敏锐的嗅觉。那时正是社会风气渐开,流行渐渐与外面的世界接轨的时候,身边的变化很多,但每个人总能找到一些共鸣的地方。期刊社那些人给人的印象就是将这些共鸣放大了,让人一目了然。换言之,那都是些时髦的人,言谈也罢,衣着也罢,散发出很强烈的全新的感觉,这样形容,简直像在做广告一样。
当然,社里真正的运作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样简单,也有一些小小的政治,光是选稿就有很多需要顾全的地方。校方未必真的宽宏大量,撒手不管,总希望能在期刊上找到一点正统的声音,除此之外剩下的部分就抱着实验的态度,但大家真正感兴趣的就是这块所谓实验的园地,所以往往为用谁的稿子这样的问题争一个头破血流。我本来只是做排版刻字的,但在社务会议上往往会被迫发言,要在相持不下的两方里选一边站过去,站在墙头两边观望这样省力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在这样的会议上,我往往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同意加入期刊社的动机,觉得有点滑稽。每个人都像一张撑得满满的弓,为维护自己的观点,即使彼此没有恶意,也要摆出随时要射击的姿势来。其实争执的根源也不是什么有战斗姿态的文章,大多关乎风花雪月,不过是有人喜欢牡丹,有人偏好玫瑰而已。总之,我在这样的争论中没有找到一点乐趣。
贾贾也是期刊社的成员。有一次开会的时候她坐在我旁边,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她转过脸来,抿嘴而笑,招手做了个小动作,我便凑过去,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不要觉得不自在。他们就是这样,习惯了。关起门来大吵,吵完又勾肩搭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了不起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