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话,就重新坐正,手中拿着一支笔,托着脸颊,一副专心听着什么的样子。顾峰走进会场的时候,轻轻推门再关门,他们四目相接,在喧喧的气氛里,露出很淡却会心的笑容,贾贾的手还是托着脸颊,看上去相当平和。就是那一种平和,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打动了我,好像一种向往已久的东西突然像一眼泉水一样突突地冒了出来,我有点羡慕她这种平静自如的神气,于是由此于心中生出一些佩服来,连带她的生活,那时她的爱情,都让我产生一种仰视的感觉,立刻镀上定义为完美的一层光辉。
正是这样的光辉,好像有点热度,发射的时候产生距离,所以竟无法与她进一步深交、成为好一点的朋友,但是与此同时,我倒渐渐习惯了期刊社的作风。习惯以后不过如此,没有起初那么别扭了。我想自己心中其实也存在某种争端,没有说出来,就像上了弦的箭,虽然没有射出去,但是已经充满战斗的先机,所以就不能自在,无法像贾贾那样安详。
这样看来,我与每个人也没有大的区别,心中所谓的成见永远抢先一步走在理想的自己的前面,到有这样的见解的时候,我已经不再参加期刊社的活动,高中最后一年的时间都被高考复习占据了。
后来回忆,其实整个中学时代充满了这样看上去锣鼓喧天,但本质很简单的小事。时间流逝得很快,当时很介意的一些事,到了后来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如无意外,谁都长大了,生活得好与不好全部像被放大镜拉到眼前一样,再不能为赋新词强说愁,因为对太真实的东西就无须这样矫情了。
当然,中学时代最后还是过去了,学校的校名曾经给我们带来的那种简单的满足感也过去了。时代和我们都顺风而驶,走到什么地方一般来说都有一种大势所趋的意思在里面。我们开始找工作的时候,国家统一分配那样的时期已经不再,不管顺利不顺利,除了有的人开始攻读更高的学位,大多数人也都开始工作了,仿佛所有的人一下子都脚踏实地起来,把做梦这样的事放到比较次要的位置。同学聚会的时候会说起爱情这些事,有人结婚了,也有人已经离婚了。
感情方面的事一向难以驾驭,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说起这方面的失意的故事时,有人便说,就连贾贾和顾峰到了最后也没有能够在一起,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谁想到贾贾他们的往事被重提的时候,竟是作为一种反证出现的。
不管怎么样,大家还是很感兴趣地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多带了一种遗憾的口吻,可见在大家的心目中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至少曾经是。
从表面上看,与很多出了问题的爱情一样,双方中的一方在半路上突然爱上了别人,先前那种只靠个人感觉和口头承诺的感情就溃不成军了。
那是发生在高中毕业前后的事情。那好像少年时代的一道彩虹,在大家完全长成之前,很决绝地离开天空,一点也不留想象的余地。大家吸一口气,说,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顾峰结婚的消息也是在这样的同学聚会当中流传的。有人很肯定地说,不是那个女孩,当初与贾贾分手为的是一个人,而结婚的又是另一个人。顾峰留在了本市,有人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谈论起来,就抓抓头皮,说,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婚礼就是那样子。
大家说,贾贾在哪里呢?
贾贾倒是那个离开本市去外地升学的人,而且一直没有回来。真是没有想到的结局。
到这里,这个故事好像已经落下帷幕,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论有结果,或者没有结果,爱情的故事总是有点千篇一律。
可是,我却又遇见了贾贾,那是在许多年之后,在一个想不到的地方,云南的丽江。我与她刚巧都去那里旅游。现在休假旅游几乎已经蔚然成风,许多小城由此冒出头来。过去在地理位置上有些偏僻的丽江,现在变得红火而且热闹得让人不敢置信。古朴的小城在经营上突然给人很西化的感觉,古老的土木结构砖瓦房,小桥流水,石板路,画廊,酒吧,网吧,西餐馆,纳西族人,中国游客,西方人非常融洽地凑在一起。大老远地从北京放下手里的工作,飞到昆明,再坐车翻山越岭到了这里,却发现原来离物质文化更加接近,真是非常不可思议。
是贾贾先认出我来,她从我身后将手搭在我肩上,用很平和的声音说,是小薏,是不是?
我手里正拿着一块绵长的蜡染布,一个朋友扯着另一端,一面看,一面抖动,宛然起起伏伏的波浪。老板娘指着蓝白的图案,嘟嘟囔囔非常流利地说着什么,背后是她满铺子悬挂的飘扬各色的布料,看上去居然气宇轩昂,那是她的生意,她的店,这样的感觉相当强烈。
这时候,贾贾的声音,好像穿过什么东西,从一个时空到另一个时空,抓着一个降落伞安然飘落。
我回过头看见她,还没有来得及发愣,她便说,我是贾贾啊。
没错,就是她,贾贾。这么些日子我几乎已经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但是当她突然出现的时候,就把过去的印象找了回来,或者说一见之下没有特别陌生的感觉。
老同学见面的结果当然是找一个地方坐下来,何况又是在度假之中,没有别的紧急的事情非要即时处理不可。我与她都算是自助游,没有跟旅行团,而同行的人中间也没有所谓的另一半,只要打个招呼就可以有自己的安排。
这些年她一直在加拿大。我有点吃惊,不知道她走了这么远。她穿得很随意,T 恤加粗布裤子,一眼看过去,就像那些北美来旅行的学生。
她的同伴也一样,一式学生的打扮,戴着棒球帽,书包巨大无比,挥挥手,用精力无穷的步伐走远了。
我们在石板路上并肩而行,走过一间间瓦顶老式木房子,各式的小铺子就在那些老房子里,琳琅满目地热闹着。有时转弯就看见细细一弯流水,于是就有石桥,也有垂柳。贾贾忽然说,这块地方叫做大研镇,你知不知道?
我说,是吗?不是就叫做丽江古城么?
她说,可不是?我也是待了一个星期才知道的。现在大家都这样,没有时间究根寻底,凑合着就行了。人已经在这儿了,一个名字有什么重要的。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无所谓,还是有点不甘心。看上去没有特别开心,也没有特别的不开心。
静了一会儿,我们于是说,真是巧。一起开口,一起戛然而止,于是一起笑起来。这样子,我就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近了一些。
刚好到了吃晚餐的时间,很多小馆子外面有写着当天菜单的小黑板。
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吃的居然是意大利面,味道竟然很好,比我在北京几家连锁店吃的还要强;里面的装修也很花了点心思,木桌木椅子,很努力地要经营出原汁原味的气氛,而且所差无几。
贾贾说,我们到了这里,居然碰上另一拨也从多伦多来的人,汇在一起,中甸、香格里拉一路走下来,居然有的人就正式地谈起恋爱来了。
这一路,再没想到,竟碰见这么多西方人。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这里,与想象的不太一样,但是有的都是我想要的。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其实也不那么清楚,像现在这样,拿到什么都是好的了。
她说的这段话让我听得有点费解,不知道她究竟要表达什么。她自己好像也有一些类似的疑惑,就住了口,然后问我关于老家那个城市的事。
我说想必变化很大,这些年我一直在北京,具体的细节也说不上来了。
她静静微笑,好像得到的正是期望的答案,她说,谁都离开了故乡,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也有很多人留下来了啊。
也许吧。我自己走的时候,感觉好像把整个世界带在身边,再不用回头了一样。后来回头一看,好像背后的一切都已经凝固成形,终于发现走得太快了,连顾峰也已经结婚了。
啊?
顾峰,就是那时候……我的男朋友……你还记得吧。
当然,怎么可能忘记。我一面说,一面松了口气,说起过去的事,若要回避这个话题,心中总是会觉得尴尬。
怎么会忘记?她重复我说的话,低头,将头发掠到后面去抬头,脸上有一抹很顽强的笑容,非常甜美但是世故,她说,你相不相信,真的还是忘记了。
我皱着眉头,用叉将盘子里剩下的意大利面拨来拨去,然后还是将叉子放下,用餐巾擦嘴。贾贾隔着一个桌子,还是以刚才的姿势专心地看着我,使我不由得也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
她好像在等我完成这一系列的复杂的动作,然后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口气很平和,她说,真是奇怪。心里竟什么也没有留下来,没有感动,也没有愤怒,那样的事情竟然一点痕迹也没有遗落,即使想得起一些细节来,也是钝钝的,像别人的事,没有办法注入自己的感情色彩。
是这样啊?
她点点头,用一种鼓励自己也鼓励别人的表情看着我,好像说,没有什么事情了。风也过去了,雨也过去了。
我张了张嘴,心里想,真是想不到的结果。
她因为说了想说的话,脸有些红彤彤的,眉毛微微扬起,眼神像会说话,问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