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一个严冬。那一年我们那个城市结结实实下了一场雪。我们踏雪去学校,邻居小胖指着她的背影叫我看,说那是他们年级公认的美女。小胖喊她的名字,于是她回过头来。我看她一眼就目不斜视地走过去。那年我高二,小胖才初二,我有我的矜持,况且我也不认为她有惊人的美丽。可是那天相遇的一幕不知怎么在我的记忆里长存了下来。她梳马尾的背影,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以及她回首刹那的惊鸿一瞥,常常在与少年时代有关的回忆中出现。那真的是个严冬,所有的人都裹得严严实实。
小胖爱上了她。我念了大学以后,回家度假,小胖在每一个假期都将她记在心里,常常将她反复提起。她是他中学时代的阳光,他说他爱了她整整一个少年时代,他告诉我她的名字叫苏迭。那时,我将他当做一个小玩意儿,说过的话像吹过的风。
苏迭走的那年,小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他问我要不要告诉她,要不要告诉她。他是问要不要告诉她他是这样地爱着她。那是个盛夏,空气濡而湿。我们站在我家的阳台上,知了叫得声嘶力竭。突然小胖大叫苏迭的名字,楼下一个穿花裙子的女孩站住,仰起头朝我们这边看。小胖两手攀住阳台的栏杆,上身几乎倾了出去,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对楼下的那个女孩发问,不管有没有回答,大声地不停歇地说话。苏迭站得长身玉立,并不开口,只用手势作简单的回答。她的一袭黑底的花裙在声声蝉鸣里热闹得轰轰烈烈,而她却像一只安静的蝴蝶。我突然觉得她其实对发生的一切都心明如镜,可她像只蝴蝶一样,只打算在每一朵花前稍稍振翅,眷顾却又不屑一顾。小胖的爱看来得不到回应了。那是个黄昏,我陪小胖看那个女孩子走远,漫天晚霞,小胖沉默不再说话,他的悲伤仿佛惊天动地。我忽然怀疑自己也许没有真正爱过。
那个夏天过去,苏迭去了美国,小胖进了大学,我却大学毕业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曾经拥有的优越感在逐渐消失。小胖他们的青春好像刚开始,一发而不可收拾;而我却面临人生现实的种种,觉得精疲力竭。许多人恋爱,接着婚嫁;许多人大张旗鼓地办出国。有人快乐,有人悲伤。我没有明确的计划与目标,与很多人一样进了外企工作。那是我情绪低迷的一段日子,觉得自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但又不甘心,忙得焦头烂额,却又怀疑有没有价值。
大学生活很适合小胖,他仍不介意我们叫他小胖,可是如今的小胖已经可以让人暗暗喝声彩了。我去过他的学校,看他主持的一台晚会,他是风云人物,举手投足小有风范,晚会来的全是些时髦的漂亮孩子,气氛好得很。他还像以前一样叫我林大哥,带他的女朋友来给我看,女孩子叫小历,也是爱站在风尖上的人,蹦蹦跳跳,快快乐乐,很得人缘。
我问小胖,学习不忙?
他说,林大哥,你知道我不是用功的人。
我笑了。这就是小胖,心中像长着草,许多主意,只是不能静心念书。
小胖在人群中看小历,小历那天穿了件黑毛衣,下边穿一条黑裙子,裙摆上有一团团的花,浓得化也化不开。
我说,小历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小胖却没有说话,人声嘈杂,他安静地站着,一手扶在墙上,手指微微打着节拍,好像心中有一首歌,却不足与外人分享。我发现小胖长大了,他不再把自己的爱情当做宣言。人群中忽然有人起头一声一声有节奏地叫“范小历,范小历,范小历”,接着有人把“程立,程立”的名字加进去,一时所有的人又是拍手又是跺脚,不亦乐乎。程立是小胖的名字。
他站直身子,拍拍手,笑着对我说他们又闹了,我去去就来。不知为什么他踌躇了一下,走了一步,又停下来,但没有转身,他说,有时候,有一些事,一个人自己也是不明白的。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小胖已经走到人群中去,与小历会合在一起,有人将麦克风塞在他们手中,有伴奏的音乐响起,两人大大方方地唱起来,是一支快乐的爱情歌曲,所有的孩子也像感染了那份恬美,安静下来,轻轻地拍手、和音。小胖转头朝我挤眉弄眼。他们都爱模仿歌星的歌,唱得有模有样。
唱歌的小历转了一个圈,然后又一个,裙裾上的花一次次盛放。每个女孩都有像蝴蝶的时候。我就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一个遥远的夏天晚上小胖的悲伤,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忘了,抑或深埋心头。日子真的像脱缰的马,有时不可驾驭。
那次分手后,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小胖和范小历。我在北方的城市工作,他们还在南方的城市继续学业。小胖有时候给我发电子邮件,常常是只字片语,也不清楚他究竟在忙什么。有一阵子,他说他花很多时间在互联网上。那个时候,网吧突然遍地都是了。新一代的少年与我们那时有些不一样,他们穿着时髦,说话张扬大声,流连在网吧,有时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活得轻松而且快活。可见小胖与我都比他们大了一辈,但不知谁的快乐多一些。我想念南方那个我成长过的城市,但想必现在那里也充斥着一样的青春跋扈的少年。但游戏的年纪已与我远离,我每个星期工作六十小时以上,公司与我商量可以推荐我去国外念书。一切按部就班似乎逐渐柳暗花明,但我却感觉是身不由己走到这一步,不知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所以没有太大的骄傲和快乐。但家人对这个消息欢欣鼓舞。
这时候小胖打电话找我,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开门见山告诉我,她回来了,要到你那个城市,帮我招待她。
我正想问,她是谁,但不知为什么,话没出口就意识到那一定是苏迭,心中诧异,便问,怎么,你这些年还与她有联系?
小胖一怔,说,你知道是她?对,是苏迭要回来了。接着他叹口气,说,都是互联网,不知怎么恢复了联系,也不知是好还是坏,本来以为会忘了她。现在可好,是剪不断理还乱。
他这就是在说笑了,我问,你呢,过来么?
小胖说,不行啊,我走不开,学校里一大堆事。做学生就是这点不好,没有自由。林大哥,别说不帮我这个忙。
我就答应了,然后想起了那个冬天初遇苏迭的情形,我已经记不清她的容貌,只记得她梳着马尾的背影,穿得鼓鼓囊囊的样子,后来她在一个夏天以一只蝴蝶的姿态出现,我也只记得起那袭裙子的样子,她的容颜我还是不能想起来。
我问他,小历怎样,向她问好。
小胖笑嘻嘻地回答,向她问好没有问题,但是林大哥,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们现在是普通的朋友。
我“啊”了一声,哑口无言,小胖却仍有兴致与我开玩笑,说,林大哥,倒是你,什么时候可以见见嫂子。
他语调中没有半分伤感惋惜,显然并不愁寂寞,所以我无话。小胖大约觉察到我骤然的沉默,便说,学校里的分分合合多得很,林大哥你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有些事都是身不由己的。但是,你放心,这件事跟她没有关系。
我更不知说什么,只道,小胖,你说的都有道理。小胖又说,隔了这些年了,还有许多的事,这么远的距离,我与她不会有可能了。
我全然没有提到她,但小胖一开口还是说到她身上了,就与多年前一样。
我与苏迭通电话,她的声音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有些孩子气。她说,好,我们见个面吧。你熟悉这儿,不如你选个地方。
我说请她吃饭。
她大大方方地说,好的,那谢谢了,可是,林大哥,可不可以请我吃火锅?
我笑了,说,当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