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迭出现的那个傍晚，京城刚下了一场雨。她穿了件白裙子，斜斜背着一只小包，头发束在后面，有一张晶莹的脸，眼睛明亮，整个人很清澈，年纪看上去比实际小。她的笑容太好，好得叫人想起少年时代来，我不知怎么心一下子软了，脸上也出现了许久不曾有的一个微笑，这个微笑持续了一个晚上。苏迭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了，可是因为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她举手投足，依旧翩翩似蝴蝶模样，不再是只花蝴蝶，没有了张扬的样子。
苏迭说，程立说我可以叫你林大哥，你不会介意吧。
我说，怎么会。
她说，我们以前是见过的，对不对。你是程立的偶像，他人前人后常提起你来。
我有些意外，说，这我倒不知道了。
她轻轻笑，说，男孩子都是这样的，这些话他当然不好意思跟你说。
不过他也常说，像你这样有毅力，一步一个脚印的，他是有心要学却也学不来的，因此你更是他的偶像了。
我说，呵，这不知是恭维，还是揶揄了。她就笑了，露出一口贝齿，却不再多说。她的口气一下子又变得很老练，像骤然年长了几岁。
她说，程立是个有趣的人。
我问，你们这些年都保持联系？
她笑着说，有一天突然收到他的电子邮件，一来一往，倒比以前在学校时更熟了。程立有一个个人网站，有一张他的大照片，看上去相当帅，不知他本人怎么样了。
我说，改天也要去看看他那幅照片。
我问起她在国外的生活，她笑道，生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以为这是她的托词，可是她接下去说，学生的生活都是那样的，乏善可陈，却又充满乐趣，人也很不容易长大。
我细细打量她，觉得这个女孩子应当不如外表那样单纯，可她很懂得自谦和自律，与她说话是件快乐的事。
她很喜欢吃火锅。
我说，看你的样子，想象不出你那么能吃辣。
她说，林大哥，你怎么能凭外表看人呢。
然后，她笑嘻嘻地抱怨，外国的假期开始得早，现在回来，同学都还没放假，但等他们放假了，她就要回去开始暑期工了，人生常常这样不凑巧。
她与小胖一样，看似漫不经心，但说话偏偏常有点睛之笔。有时候，在心底，我把他们当做孩子，可是，其实他们已不是了。
那次，苏迭还是碰见了小胖。她顺道南下，途经小胖的那个城市，然后回去了，可是小胖自此没有与我联络，直到我办妥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念商业管理的大小事务，回到老家与父母及亲朋告别。
小胖的妈妈来我家串门，两位妈妈絮絮叨叨有许多话说。小胖的妈妈看见我，就说，一直要小胖学习他林大哥，他偏偏不听。现在整日交女朋友，不用心念书。你说他几句。我的话他不听的。我不喜欢他的那些女朋友，一个个像花蝴蝶似的。嗨，这都是儿女债，想管也没法管。
我看见的小胖还是与往日没什么两样，但是学会了喝酒，而且酒量很好，喝了酒与没喝酒都是笑嘻嘻的，很招小女孩子喜欢的样子。他总跟一群朋友一起，吆三喝四地出去。那群人里也有范小历，而小胖现在的女友是一个化妆很浓的女孩子，很艳丽，很招摇。我笑了，难怪小胖的妈妈会颇有微词。
范小历过来与我打招呼，说，很久不见。
倒是我有些尴尬，她像没事人一样，说了回闲话，后来对我说，你劝劝小胖，他最近太玩世不恭了。
我说好啊。心中惊讶，本来在我眼里，他们这群孩子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我对小历有些另眼相看。她一直坐在我旁边，我们看着小胖与他的新女友甜蜜又亲热地坐在一起，小历心平气和地说，他这样又何必，也不见得是真的快乐，他不是有个女朋友在美国么？
我很惊讶。小历也许是因为也喝了点酒，虽然话中听不出醉意，但脸红红的，她说，林大哥，你别笑我。我是不该管小胖的事了。可是，在这里。她指一指心，在这里，我还是放不下他。
我按住她的杯子，说，小历，不要再喝了。
小历的脸忽然更红，果真不再喝，却也不再与我说话，我觉得是我的言语得罪了她。我忽然觉得有点荡气回肠，这些孩子对感情看得这样重，不知是天真，还是成熟了。我不懂安慰人，所以也没有劝她。
我对小胖说，小胖，你真的喜欢人家，就好好念书，追到美国去。
小胖有些酒意。我忽然后悔不该在这种时候跟他说这样的话，但说过的话是收不回来了，这果然引出他一大串话来，他说，林大哥，你的想法怎么这么古老，你真的以为书中自有颜如玉么？还有，苏迭与我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与她永远，永远，永远也没有办法在一起了。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我吓了一跳，还没有看到过他这样失态的样子。连忙说，小胖你怎么了？
他倒安静了下来，看着我说，林大哥，有些事不消说外人看不清楚，自己也是看不清楚的。我是喜欢过苏迭，但是我不知道我喜欢的苏迭，与现在的她还是不是同一个人，而我喜欢的是哪一个。我喜欢直接的爱情，她喜欢捉迷藏；她要的是长达一生的承诺，我不过要此时此刻说的一句话；我要的她没有，她要的我也没有。
我说，小胖啊，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认认真真地做人。
他说，什么是认真？林大哥，你以为只有像你这样刻板地生活才是认真地做人？你应该管好你自己的生活。
他一句话立刻堵得我无话可说，我想我是托大了。小胖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已经与我平起平坐，我其实不再是他的大哥了。
第二天，小胖打电话给我，说，林大哥，我昨天醉了，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你别往心里去，好不好？
我叹了一口气，说，好的，小胖，保重了。今后保持联系。
我知道那个少年时代对我无话不说的小胖将一去不复返。
我走之前的一天，在街上碰见范小历，她把头发剪得很短，穿了件白色T 恤，一条深蓝的牛仔裤，新鲜得像个春天的小动物。她隔了一条马路主动喊我，说，林大哥，怎么还没走？
她身边站着一个与她穿得一模一样的高大的男孩子，搂着她的肩，那不是小胖。
她大声地说，保持联络啊。我点头，然后也大声与她挥手作别，然后发现其实我没有她的联络地址或电话。
而我的新生活开始了。纽约比我想象中更容易让我适应。渐渐的，我觉得生活还是逐步进入到我所希望的轨道中去了。
有一天，在朋友的聚会上，有一个女孩子走到我跟前来，说，林大哥，还记不记得我？
我抬头，欢喜溢于言表，我原本知道苏迭是在纽约，可是没有想到真的会在这里碰见她。她说，林大哥，既然来了，怎么不跟我联系？
她忘了其实她没有给过我她的联络方式，但我还是很高兴。
主人要过来为我们介绍，苏迭说，我们是认识的。多年没见，想不到在这里碰面了。
主人说，真是个细小的世界。
苏迭穿了一身黑衣服，头发披在肩上，容颜没有什么变化。
苏迭说，林大哥，你既然让我们遇见了，今后经常跟我们出来玩吧。
你别担心，我们不会玩疯的，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我们不过是朋友们聚聚而已。
这次，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那个晚上，我乍眼看去，觉得苏迭是这些女子中最出色的一个，她不是个绝色，然而，举手投足像一只翩翩从容的蝴蝶。我不禁佩服小胖的眼光，虽然，少年时的苏迭未必是这个样子。
大冬天的时候，苏迭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去看自然博物馆的一个热带蝴蝶展览。我说好啊。苏迭说，快出来吧，我们有好多人一起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