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吉米跟小刚在学校的餐厅吃饭,叫了简单的青瓜三明治。历历来了,穿了黑色套头毛衣,脖子上缠了一条极长的彩色的羊毛围巾,鞋跟很高,看上去很精神,让别人也不觉有一震的清醒,然而还要细看的话,仍旧只有这些,黑毛衣,彩色的围巾,高跟的靴子, 但还是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她这次却没有带别的女孩。小刚就问,你的那些漂亮的女同学呢?
历历拿着一碟奶油烤土豆,胖鼓鼓的土豆上开了个缝,满满塞着奶油和虾子色拉。历历说,你不理人家,我带来也白讨一个没趣。不知你到底喜欢谁。
小刚笑着指着远远一桌一个女孩子说,你若认得她,就将她介绍给我认识。
历历转头望过去,拊掌而笑,说,当真?我倒认识她。
小刚原是说笑,但历历已经满面笑容地起身,说,反正她也是一人坐着,让我去叫她过来。小刚没有落力地阻拦,历历已经笑嘻嘻地走了过去。
小刚望着历历的背影,问吉米,你怎么认识历历的?
吉米说,怎么认识的?我倒也忘了,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好像刚刚对异性发生兴趣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到现在居然还没有闹翻,看来要天长地久了。
是这样?
对,就是这样子。
历历走到那边,低头与那个女孩子开始说话,好像聊得很开心的样子。
餐厅里有很多这样聊着天的女孩子,表情很愉快地说着一些很容易忘记的小事,所以屋子里一片嗡嗡声,可是也不至于太吵。那个女孩回过脸来朝他们这边看了看,小刚捉住那个瞬间看清她的脸,确定刚才自她身边走过时留下的印象没有错。刚才看见她的侧面,记得心中仿佛动了一下,这次看清了她的整个脸庞。小刚有些紧张,不知道会不会太过分,可是由得历历去闹吧。他这样想。
你见过她?
嗯?小刚看着吉米。
吉米抬起下巴朝那个方向扬一扬,为什么是她?
小刚心中一片茫然,耸耸肩膀。那个女孩子已经端着盘子跟历历走过来了,直到她们坐下,小刚还是有茫然的感觉,好像在风平浪静的海上漂了一周,突然有人说要靠岸了,周围雾气迷茫,每个方向都好像掩藏着小岛,但是把握却一点也没有。没有把握的时候就只有笑,小刚的笑容是美好的,一向就是这样子。
这个名叫文华的女孩子从台北来,历历介绍说她以前是北一女的。
显然,历历对台北有相当的了解。说起北一女这个名词来,好像手里郑重地捧了一个奖杯一样,让人马上意识到那是一流的学校错不了。文华坐下来,身子坐得笔直,却没有给人呆板的印象,反而像一个正在听令的小精灵,好像随时会嗨一声,啪地站起来,立正,敬礼。
文华听说小刚是杭州人,扬了扬眉毛,表示出一点惊讶,然后露出两个酒窝。不知历历刚才对她说过什么,两个女孩子相视而笑,笑得像双生儿一样。
文华和小刚就是这样认识的。认识,然后相爱。历历拍拍手替他们作出这样的总结。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子。
到了后来,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提到那天文华表现出来的惊讶,小刚问,那是为了什么?文华想了一想,说,大概是你跟别的那些留学生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别人不像你那么游手好闲。
小刚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也没什么啦,你知道以前大陆来的留学生都不是这样子的。
什么样子的?
没什么啦。你一定要知道吗?普遍上说,比较沉重,很严肃,学习生活都很勤奋的样子。算了,不跟你说了。第一代留学生都是那样的,以前台湾早期时候的也是那样子的。
小刚皱着眉摇头,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那是星期天的早上,文华穿着他的衬衫,坐在他的小客厅里吃自己做的煎蛋,也替小刚准备了一份。煎得不怎么样,蛋黄破了,而且有点焦,但空气里有很好闻的奶油、鸡蛋和火腿的味道。窗上本来结了一层霜,现在正变做水珠往下滑,外面的树上看不到一片树叶。他们一面吃,一面进行着这样的谈话。以睡醒的程度来说,这样的谈话通常到不了哪里。文华与小迪有点像,说话都很快,不留余地,或者她们都只是对他这样。
不管怎么样,小刚想,生活不管在哪里,都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奇怪,他并没有开始想家。
文华说与同学约好了去学校做功课,出门的时候严严实实地裹在大衣、围巾、帽子这些冬天必不可少的取暖装备里。她走了一段又折回来,按门铃,笑嘻嘻地说今晚会回自己的宿舍去。
小刚拍拍她的脸,笑着再一次道别。关上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一种永恒的寂寞,永恒这两个字将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想,不至于吧。走到窗前,正好来得及看文华的背影,背影很苗条,虽然裹着很厚的大衣。她转头看见楼上玻璃窗后面的小刚,便摇摇手。
她们都是这样,来了,又走了,当然还会再来,这真是一种很深刻的寂寥。小刚这样想。但是,不然还能怎么样。他很喜欢她,但是少年时代有过的倾心的感觉却一直没有出现,真是要命!
然后,就是春暖花开。过了一冬,天气稍露暖意。伦敦的地铁罢工变得像家常便饭一样,好像是生活的一部分。人们自新闻里检查哪一条地铁线罢工,然后便转车坐别的线,就像看天气预报一样。不管怎么说,这已经是一个相当有秩序的城市,就算有罢工这样的事,各部分机器也一样能够正常运作,吱吱嘎嘎的一个齿轮咬着一个齿轮往前走去,这就是所谓的某种制度化的生活吧。
这天又碰见罢工,小刚站在楼下,想来想去觉得转几趟巴士到了学校也迟到了,况且不用交作业,也没有考试。正犹豫着要不要逃课,去哪儿逛逛。住在附近的同学比德开车路过,探出头来问他,要不要搭车?
小刚就跳上他的车子。他们本来不熟,因为没有机会坐在一起聊天,但真的说起话来,居然也热烈得很,虽然大多数话属于寒暄的范畴,说过了,就不太能记得,学校里充满了这样的人,但平时大家都笑脸迎送,轻松得不得了。车开到学校,就看见文华站在路口,东张西望,比德说,那个中国女孩子在等你吧。说着就刹车停下来,文华果然在找他。
小刚下了车,文华一口气说完要说的话,原来她父母路过伦敦,想见见小刚,共进晚餐什么的。临时决定的,简直没有时间打电话联络。
小刚说,没有问题。
就这样?
是啊,不是就吃一顿饭吗?差一点儿来不成学校,错过一顿饭局。
文华本来涨红了脸,这时才像松了口气,想说什么,却没出口,但自说自话似的点了点头, 没事了,下午上完课一起走吧,我要上课去了。
文华挥挥手,匆匆拎着书包走了。
小刚回头看比德的车,正摇摇摆摆转到前面一条小路上,想必是找停车位去了。他想,世事均如此,全是凑巧,如果没碰见比德大约也没有吃饭这回事了。不知为什么会答应文华,他自己倒没什么,只是希望不会让文华失望了,事实与她想象的也许有些出入。
他看看校门,看学生们进进出出,学生的风景中永远不缺乏男生女生拖手,眉目传情的一幕幕陈旧又新鲜的情景。他忽然觉得有点心烦,不知道日子这样过下去,会走到哪里去。历历说对了,能让人烦恼的,永远有爱情那一分子。
文华一家坐在一起,旁人很容易有“美丽的家庭” 那样的印象。父亲是严肃不苟言笑的成功商人;母亲很美丽,大概一直没有上过班,笑容是井井有条的,想必生活也安排得如此。文华就不必说了,那日小刚自她身边走过,就是被某种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美好感觉吸引,那好像是一种光芒,在她愿意的时候,旁人就觉得她身边的空气也有一点晶莹。其实,比起历历来,她的穿着打扮要随意很多,表情也并不甜美,可是她的动人的地方都是天然的,气质使然。
那是伦敦很时髦的一家日本餐馆,是那种很不容易订到位置的地方,装修无懈可击,由很出名的厨师掌勺,常客多数是名人。在物质生活上,所谓国界这回事,根本就不存在。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那里,妥当贴切,仿佛成为布景的一部分,看不出什么毛病来,因而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见到文华的父母前,小刚曾笑着对文华说,就这样答应去见你的父母不太妥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