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好像没有说笑的兴致,没有什么表情地说,有什么不妥的,我父母随和得很。然后他们就进了餐馆,文华低声对侍者说话,然后等他把他们领到预定的位子去,餐馆有种精致的气氛,灯光照到文华的脸上,即使没有表情也变得生动起来,就像一件瓷器被放到一个合适的台子上,配上合适的光线,一切相得益彰。小刚意识到文华大概是一向习惯这样的场合的。
文华看他一眼,嘴角不为人注意地略略下弯,然后翘上去,抿嘴露出一个笑容。小刚心中像有面锣猛地敲了一下,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她不会是真的很严重地爱着他吧。这个想法几乎让他有冲动,想拉住她的手,问一个明白,但是他心中马上出现了一点怯意,将手插到裤袋里去。
菜很美味。小刚有些心事。文华的父母很客气,聊的话题也都无伤大雅,大多绕着伦敦的新闻打转,关于小刚的事,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刨根问底的兴趣来,文华的母亲听说他老家在杭州,就问了一些旅游方面的知识,并说不久之后有可能会去杭州。他们果真像文华说的那样相当随和,不让他觉得不自在,当然是因为对于自己女儿的顾惜,所谓爱屋及乌。
他们喝了些暖过的清酒,胃里舒坦坦充满暖意,但是他的心沉沉地一下一下跳动,心中有一股歉意慢慢地填满他的胸腔,他想,对于爱情,他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自己一向不懂如何控制,这次也一样,既然如此,他们的关系或者应当有一个了断比较好。
后来,文华告诉小刚,饭后,她的母亲是这样对她说的,她说,可是,看得出他并不那么爱你啊。
那时,时过境迁。小刚有一种歉意,无法表达,心中想,就这么结束了。
他听了文华的话,还是有点意外,于是说,是吗?看得出来?真是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什么?
关于爱情。
那天你走过我的桌子边,我看见你。然后,你叫历历过来。我回头看你,发现你就是刚才走过我身边的那个人,于是我想,就是他了,然后就走到你们那一桌来了。
啊?
就是这样……本来以为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都是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你有什么问题?文华紧紧看着他的眼睛,他却避开去,于是她说,你心中有一个人?是不是?
小刚摇头,文华等着他回答,他终于说,对,我心中是有一个人。
文华抬头看他,他却说,那个人是我自己。
文华凑近来,仔细地看他的眼睛,然后像打算彻底放弃一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最后,她说,春天还没有结束呢。
小刚的手握了一个拳头,紧紧捏在一起,等它松开的时候,心中某一个角落却揉作一团,怎么样也无法舒展开来了。
文华后来指指他胸部左边的位置,那里有心脏在跳动,她说,那里,远远没有你的外表轻松。
为什么?她说。
吉米与历历还在一起,他与文华却已经分开了。天没有塌下来,他们之间也并非一下子变成空白,友情总还是剩余了一些下来,好像也并不那么坏。当然,小刚的坦率让文华有些惊讶,她倒希望他会含糊一下,两人的关系也不至于如此戛然而止,但与其让它慢慢冷却,这样直截了当未必是件坏事。不管怎么样还是有种惨淡的感觉。
伦敦这个城市不觉已经绿树成荫。
历历问文华,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想必他心中没有我。
那有谁?
沉默。
文华说,对爱情,有一点点腻了。
历历轻轻拥抱她一下。
文华说,该干点别的了。
小刚则说,文华是个高贵的女孩子。
口吻太戏剧化,历历一愣,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觉得他在找托词开玩笑,便也笑着急急追问,然后呢?然后怎样?
小刚想,可是,这是真话啊,但在历历的笑声里,他也就用游戏的口吻说,时光飞逝啊。
但实际上,难道不是如此?
小刚一连吃了几天炸鱼配薯条,淋点醋,撒点盐和胡椒粉,真是种奇怪的吃法。这街角快餐店的一对土耳其兄弟已经认识他,看见他来,就问,再来一份?一模一样的?
小刚说,对,还是老样子。
小小的街道安安静静,路边的小房子自窗纱中透出亮光,即使隔着一个院子,看上去也温馨可人。路灯也亮起来,黄悠悠的。小刚手里拿着包着食物的纸包,朝自己家走去,心里没有办法特别地快活起来。所谓初到这个城市的新鲜已经过去,而人生远远没有到告一段落的时候,如果要概括生活,只有说不好也不坏。
小刚给小迪打电话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不好也不坏。
小迪说,听上去也是这个样子,好像不是很有劲。
没有同情?
没有!
小迪没有追问他心情起落的原因,那不是她的作风。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以后,她开始叫他讲讲伦敦的事情。她说,随便。说说你在这个城市都看到了什么。
小刚对着黑漆漆的笨重电话,想象小迪伶牙俐齿的样子,她说话做事一向直接利落,即使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即使她的话题没有什么个人感情的色彩,电话筒里还是准确无误地传来她的气息,好像豆子熟了,啪地自干裂的豆荚里蹦出来,对世界有干干脆脆清新的认知。
小刚觉得对过去的日子有一点想念,却不打算说出来。与小迪说话渐渐让他产生一种安全感,不至于有一无所有的感觉。虽然他不留恋过去,可是也不想自己被过去拋弃了,即使没有了爱,友情还在,所以就不那么孤独,只能这么要求了。
小刚问,我到英国有多久了?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最后一次我们说话在什么时候?
你不记得,我怎么会记得?
小迪,别耍脾气。你知道跟你说话有很不错的感觉,别破坏了印象。你知道,我没有耍脾气,不过是你问我答而已。这些日子真的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时,真的不知道还会不会越走越远。
迷惑了?
有一点。
是自找的。看你像逃一样地离开,迫不及待地要去寻找所谓新的生活,像匹烈马一样,什么样的缰绳都无法套住,不是吗?
是这样么?你真的这样想?不是你把我一脚踢开,叫我走得远远的吗?
停止,到此为止,不要挑战我的极限,不要真的以为我真的对什么都不介意噢。
小刚沉默下来,话题的确走得远了些,也不知小迪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毕竟再磊落,也是女孩子,他说,抱歉啊。
小迪叹口气说,要你说一句抱歉真的比什么都难,难为你还是说出来了。
这下扯平了?
是。怎么?最近觉得寂寞了?说起这些事来?
小刚清清嗓子,与小迪斗嘴,最后处于下风的永远是他自己,倒不如说点别的,于是他就问,最近忙什么了?
没什么,你都知道的,就是那样的一份工作。不过倒是见了几个老朋友,对了,说起这个,我还碰见了你们学校的一个学姐,跟朋友来的,说起你们学校,她还说认识你。
我们学校?大学还是中学?是谁?
当然是中学。大学有什么稀奇,你的学姐也就是我的学姐。
到底是谁?
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很有风韵的,叫什么来着?好像姓叶。
非常突然的,小刚觉得恍然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觉得血液好像慢慢地涌到他的脸上,记忆像一只被惊起睡醒的动物,屋子里的空气也有
些荡漾,流动着一波一波在他脸上掠过。小迪那边还是念念有词地唠叨着,那另一个字像失踪了,无法被完整地吐出来。
于是小刚说,是叫叶灵吧?
对了,正是这个名字。
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只是说认识你。
怎么会提到我?
说起她的母校,我想起你,说出你的名字,她就说,记得你。
她说记得我?还有呢?
没有了。
她现在在做什么?你怎么会碰见她的?
不是告诉你是朋友的聚会吗?她好像从美国回来,跟一个朋友来凑
热闹。
她没说别的?
没有。
你提到我的时候,她有没有不高兴?
没有。咦,你紧张什么?为什么这么感兴趣?莫非……
没有的事。不说了。
小迪已在那端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她说她明白了。
小刚烦躁地说,你明白什么呀?然后却维持着他的沉默,小迪忽然意识到那沉默里有一种严肃,气氛好像萧萧瑟瑟,便停了笑,心中也诧异起来,问,怎么了?就当我是开玩笑,什么也没说。
小刚叹气道,也不完全像你想象的那样。很久以前的事了,若追根究底,是我自己做错了一件事,给人很大的难堪。那个人,碰巧就是她。
一直以为已经忘记了,其实却不是这样。你提起她来,感觉很奇怪。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