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说来话长,总之,是我不好,那一次,很严重地伤了别人,也伤到自己,失去一些友谊。没什么好说的,说起来怪惨淡的。
不会是争风吃醋一类的事?
怎么这么说?
中学生,朦朦胧胧的感情,你喜欢她,她又喜欢别人,这个别人没准心中又另有他人。这样的事,哪个学校没有几起?
算是吧,也不完全那样的。但不管怎么说是我的不对,给人的难堪实在是太大了。
电话筒里听得到小迪的呼吸,可以感觉到她把话筒从一个耳朵边,换到另一个耳朵边上,再把头发掠到耳后去,低下头,又抬起来,头发被甩到背后去。一阵窸窸窣窣,不知她在考虑什么。声音再传过来的时候,变得特别的温柔,好像经过了长时间的沉淀,清澈而且充满了回音感,她说,很大的难堪么?
应该是的吧。将一个女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说的话想必很难听,自己也不想回忆了。真是后悔。我也因为这件事与几个最好的朋友闹翻了,做了这样冲动的事,好像没脸再跟他们说话了一样,灰头土脸地做人,学习,直到毕业。
嗯?难堪,是难堪,对吧?
怎么了?
小迪像下了决心一样,清清嗓子,说,小刚,你知不知道——其实你一直在给人很大的难堪。
什么?小刚几乎要跳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算什么,控诉吗?这叫落井下石,你知不知道?
可是,我说的是事实。大概你很少替别人考虑吧。你想的总是对不对得起自己付出的,是不是这样?比如说爱情吧,你觉得该开始就开始了,你觉得该结束就结束了,不想一想别人,这就是一种难堪了。
小迪!这是你真正的想法吗?
想必是的。
什么意思?你现在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
小刚不知道怎样回答,这还是小迪说话的方式,可是小迪通常不说这样的内容,但也许这就是她真正的想法。小刚觉得有点虚弱,可是没有办法辩驳,说,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小迪在那头说抱歉,说,一口气说了这样的话自己也不敢想象,但是既然还打算做朋友,还是说清楚,避免不清不白的发生过什么事也不知道。
小刚说,你这一席话让我觉得几乎万念俱灰了,有这样不堪吗?
那倒没有。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要找到一个适当地终止这个电话的途径。
小迪问,关于那个女孩子。就是叶灵,要我帮你找她的联络方式吗?
可以帮你去问的。
不必了。那么多年了。
确定?
是的……她看上去好么?
好得不得了。拜托,不要用这样的口气,一副好像你真的会影响他人的人生那样的姿态。你的法力还没有那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应付人生的一套方法,放心好了。
语气犀利的小迪好像又回来了,小刚只得唯唯诺诺,知道她一定另有所指,却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他想起初遇小迪的时候,她从女生宿舍里走出来,他一眼把她自旁边的人群中区分出来;想起他第一次吻她,她温柔而笑。永远都是一见钟情,却永远没有结尾,如何开始永远比知道如何进行下去要容易。
小刚再见到文华的时候,想起小迪的有关难堪的话。
那是在学校的一个派对上,文华与另一个男孩子站在一起,身材颀长的男孩子,衣着讲究,身上好像贴着类似世家子这样的标签,一尘不染。
他走过去打招呼,那个男孩子借故走开一会儿,于是他们站在一起,喝了点酒,文华的脸有点红了。小刚问,男朋友?
文华想了想,便点点头。
与你很相配的男孩子。
文华不置可否。
小刚正要走开去,文华叫住他,说,记得我的父母吗?
嗯。当然记得。
他们正在办理离婚,协议书这个星期就会签下来。
啊?
上次他们来伦敦就是告诉我这件事的。这下,台北的家就被拆散了。
看来,我会在伦敦待下去了。
不要紧吧。
我很好。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告诉你知道。不介意吧?
怎么会。
他们分手处理得很和平。
嗯?
有时想想,真是没有意思,什么事情都要做得漂漂亮亮的,离婚这样的大事也做得像没什么一样。她叹了一口气,把头仰起来,让灯光照着她的脸,像照着一尊雕像。所以,她接下去说,这样一想,我有时真想好好地跟你闹一场,狠狠地骂你一顿。
她看他一眼,她化了很浓的妆,睫毛漆黑,眼角飞出去,眼睛旁边亮晶晶的,在昏暗的灯光下闪一下,再闪一下,细看,当然不是泪,不过是粘上去的水晶石。但是,小刚想,自认识以来文华从没有化过这样浓的妆,对于她的指责,如果能算是指责的话,他毫无招架的能力。文华微笑着说,我不会的。我们还是朋友。到了最后总是这个样子。
她的男伴这时回来了,彬彬有礼,无懈可击。他将文华带去跳舞。
文华走出去的时候没有回头。
场地中间,大家都跳起舞来。迪斯科的音乐震耳欲聋。
金发的女孩子高举着酒杯自他身边挤过去,回头问他,不跳舞去?
他说不跳,一面拨开人群走到外面去。
夜凉如水。
出来便是中庭,草地中央有一棵树,刷拉拉地响。小刚却没有感觉到风。
千里跋涉,来到这里,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背着自己的包袱,从少年时代走来,一直牢牢系在背上。
他走到树下,将手放在树干上,低下头来。在一瞬间,他忽然开始强烈地怀念少年时代,怀念那些没有烦恼,遗憾也还没有来得及产生的日子。少年时候的那些朋友都到哪里去了。他吸一口气,好像要听到时空另一端琅琅的笑声,所谓纯真,就产生在那样的时刻。
这时,他想起叶灵,想起那些早自习以后的时刻,他走出教室,站在走廊的露台上往下看,寻找那个女孩子的身影,他知道她们班下一节是体育课,男生女生都换了运动衣,从教学大楼前面的林荫道往操场走去。
她大多时候一个人走,有时会蓦然回头,朝后面的教学楼看。他一直想,她会不会也看到他了呢?然后心中升起一种很美妙而且安静的感觉。后来,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做叶灵。那真是遥远的过去,少年的情怀,连他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有这回事。有微风吹过的中庭,有人推开沉沉的木门,朝中庭看,非常沉重的重金属音乐自门缝里挤出来,那人朝小刚叫,进不进来?喝杯酒吗?
小刚高声说,过一会儿。
那人像是有点醉了,吃吃笑着缩回去,关上门。又安静下来。
小刚侧耳细听,只能模糊地听到室内的音乐,是的,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在那一刻,小刚的心中升起一阵无边无际的失落,好像烟花一样升起,又像流星一样殒落,无迹可寻却又密密麻麻。可是,小刚想,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有那样的结局。真是鲁莽的青春!他想起那时候失去的朋友,他们的名字一直在他的记忆里,小薏、崇光、谷荔;而他们却在他生命中消失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所谓人生告一段落,根本没有这样一回事,也没有被掩埋的记忆。
小刚想,或者应该与他们恢复联络了。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是总是能够想办法的。
至于叶灵,他想了想,手中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了。他心中涌起一阵缓缓的疼痛,人生之中总有一些东西是没有办法抓住的吧。然后他吸了一口气,那是很清澈的空气,透过他的肺部,好像贯穿到全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