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小刚从床上坐起来,刷牙,洗脸,烤好面包,涂上果酱,把牛奶倒到玻璃杯里,启动电脑,怀着某种迫切的心情打开电子邮件的信箱。
有小迪的回信,她说,当你的朋友真是麻烦。自己疏于友情,害我东奔西跑老着脸皮替你打听,简直像是偿还上一世的欠债,叫人无话可说。不过也不算太麻烦,问了你们学校的大胖,他找到了你那个叫小薏的女孩子的电子邮箱地址。
他说另外的两个人出国了。但是,小薏是谁?除了上次的叶灵,还有这个小薏,你越发叫人觉得扑朔迷离,好像有非常丰富的人生。伦敦的生活到底怎么样呢?还真是让人心怀揣测。
小刚回信,说,这次不要误会。只是想找到小时候的几个好朋友。最近觉得老了,所以开始怀念童年时光,联络友情而已。
小迪回信,真的是老了, 但毕竟还是长了点智慧,倒也不是件坏事。
小迪永远是小迪,所说的话里,永远要带一根刺,好像一个安全的面具,在插科打诨里让时光过去。
小刚花了一点时间,将写给小薏的信发出去,小薏,我是小刚。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你的这个邮箱地址。这些年我几乎断了与中学同学的联系,不知你怎么样?不知你有没有与崇光和谷荔保持联系。现在我在伦敦念商学院,之前做过一段时间贸易。这些日子不知怎么想起中学时候的时光,想起你们来,觉得应当恢复联络。很想知道你们的近况。祝好,小刚。
伦敦的五月要来了。小刚自个人的情结中抬头,猛然觉得周围的气氛有点不对,有种兴奋、焦躁、跃跃欲试又小心翼翼的空气在流动。
历历与吉米拉住他问,这几天怎么不见人影?没等他回答,历历说,疯狂的日子就要来到了。
什么?
疯狂的日子!五月一日呵,有什么要发泄的话,把石子和锄头都准备好。
什么?小刚一副一头雾水、不能了解的表情。
五月一日的示威游行你不知道吗?
五月一日不就是国际劳动节吗?我知道,有什么特别的吗?是明天?
日子那么快?四月已经过去了。
历历与吉米相视而笑,带他去牛津街,仳考底利广场一带,指给他看麦当劳和美国服装连锁店的玻璃门和橱窗,商店的外面被严严实实订上了一层木板,贴上暂停营业的广告。历历说,为所谓的暴民做好准备。
为了什么?
为了庆祝一些东西,为了反对一些东西,也为了找一些理由和借口,心中的语言变做肢体的语言表达出来。
肢体的语言?
对,很暴力,也很疯狂的。
这些英国人?
对,就是这些英国人。
很难想象。
闹起来可凶了。五月的庆典已经是欧洲的大事。
小刚想起前不久文华说过的话,她说,什么事情都要做得漂漂亮亮的,离婚这样的大事也做得像没什么一样……有时真想好好地跟你闹一场……他好像还没有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想着或者是到了闹一场的时候了。
五月一日那一天,结果他们哪里也没有去,打开电视,BBC 的新闻里出现潮水一般的镜头。人们涌在街道上,还有警察,标语,呐喊,碎了壳的鸡蛋,淡红色的气体,各种各样的拳头,简直乱了套。
历历对着电视机看得津津有味,吉米陪着她,两人紧紧靠在沙发上,一起发出惊呼,一起顿足握拳,然后一起笑起来,看他们的样子,吉米似乎会这样一辈子地陪伴下去,真是两个幸福的人。
历历问,小刚,见过游行吗?
见过。
“文革”时候?
说的什么呀,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那你看到过什么?
所谓游行,不就是许多人走在一起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啊?是吗?那你说说看。
说什么?我无非站在那里看看,也不过是个局外人。
小刚坐到他们旁边,放下一袋薯片,说,到现在都一样,还是一个局外人。
他想,与历史,永远是擦肩而过,永远是这样。
历历抓了薯片,咔嚓咔嚓地吃起来。她开口念电视屏幕上掠过的一条条标语。
忽然,她说,真好。
怎么讲?
像这样在世界团团乱转的时候,还能安静地坐在屋子里,暖洋洋地吃东西,看电视。
说得没错,但是世界毕竟没有真的乱了套啊。
那是星期二,无可否认这是一个与任何别的星期二都不太一样的星期二。
然后,第二天,一切又会风平浪静吧。
小刚默默坐着,等待第二天的来临。那,总会来临的。
小薏的信来了,迟了几天,但是来了。字里行间表现得相当惊喜,使得小刚松了一口气。
她说,一时没有崇光和谷荔的消息,但总会联络到他们的。不知道我们是怎么了,竟然互相没有音讯那么久。又想起少年时代的日子来,不禁微笑,友谊的感觉总是让人觉得很好。还有,谢谢来信。
小刚想,这就好。幸好当年的事都还在他们的记忆里。
他像做了一件大事,好像有种放心的感觉。他想,也许是到了忙一些别的事情的时候了。距离来伦敦的日子,一年还没有到。他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失去什么。距离变得不太可靠,有些仿佛近在咫尺,实际上却隔着天涯;而另一些以为遥不可及的东西,却伸手就可触可摸。
他打开窗户,俯身看下面的院子,邻居院子里的一只小白狗朝他汪汪地叫,并且跳起来,他打个呼哨,小狗呜呜叫几声安静下来,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在伦敦的第一个早晨将他叫醒的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它发出的声音。
星期六的下午,小刚在伦敦的街道走过,人来人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英国人有时总给人一种内敛沉着的印象,街上的行人往往如此。就在几天前,那些扔石子,激动呼喊的人群不知去了哪里。
小刚走到了Covent Garden 的古董集市,也不知怎么走到这里来的。他没有特别目的地自人群里穿过,走过一个个摊位,一切看上去琳琅满目。集市一端有咖啡座,有四个人在演奏Vivaldi 的《四季》,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再加一把大提琴。拉到兴致所至,大提琴手用手指哗哗地拨动琴弦,并且轻轻地用手掌拍着琴身,跳跃节奏好像木头快乐的低吼。
他在一张桌子边坐下,叫了一杯咖啡。
临桌有个亚洲女孩子,长长的卷发,飞扬在一张精致的脸上。她几乎俯在桌子上,一只手敲着桌子,和着音乐的节奏。她很用心地看着演奏的人,用一种怕什么东西消失了的表情看着他们。小刚一直注意着她,而她看见小刚的时候已经距离他坐下来有整整十几分钟了。
她的目光碰到小刚的目光,两人笑了一下。这时,音乐戛然而止。
他们静静坐着,空气好像嘶嘶地在蒸发,周围人来人往地热闹着。
她的笑容若有若无,眼梢向他看过来,一副低眉浅笑的样子。
那是个晴朗的下午,小刚想,或者应该开口对她说话,也许就是一个新的开始也未可知。
他们都静静坐着。
小刚想,不知那个女孩来自哪里,世界真是狭小,每个人都从远方来,要到远方去。
然后,那女孩子站了起来,将零钱放在桌上。停了片刻,便轻轻移开前边的椅子,离去。
小刚一直没有动,维持着一个自己也不觉察的笑容。
乐队在整弦,当新的一支音乐响起的时候,她已经在人群里消失了。
小刚静静喝完咖啡,想起所谓人生这回事。他想,到底什么才是影响人生大局的呢?好比刚才。
他想,如果要他付出一点努力,从而改变一些什么,其实,他是愿意的。
那是,二○○一年的六月。